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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年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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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年兆

冀州平原,凜冬初至。但冀州的百姓,並不盼望天降瑞雪。

因為他們首先要活過這個冬天,才有機會憂慮明年的口糧。在曹廣兩軍你來我往的連綿戰火中,失去田地寓所者不計其數,雪能庇護越冬的莊稼,卻不能慰藉拖家帶口的流亡的螻蟻。

這一夜,平原守將楊阜府中,廣陵王坐在專為她安設的書房裏,懷內揣了個袖爐,正將一封鳶報翻開細讀。

四周寂寂無聲,座旁金鏤爐裏點著醒神的麝香,穿鼻沁腦。

眼前光線忽然暗了一下。她敏銳擡頭,註意到窗邊一盞三叉青銅燈臺上的燭火,剛剛恢覆豎立燃燒之態。

還未等她有所動作,那正在擺動的窗簾便被“嘩啦”一下撞碎,阿蟬從外破窗而入,足尖輕點,踢翻花瓶躍起向上,挺長刀捅向橫梁,也就是廣陵王頭頂的位置。

寒光一閃,頸間霎涼。廣陵王脖子上汗毛倒豎,正握著袖刀擡起手,卻見一名黑衣男子與阿蟬雙雙落到地上。

阿蟬的刀被方才那道寒光震飛了,“咣當”掉在腳邊。

她欲要抽出腰間的另一柄匕首,卻被一桿銀光瑟瑟的鑌鐵長矛打了下手背,那手便軟綿綿垂下去,動彈不得。

燭光搖曳,眼前男子橫矛而立,緩緩擡頭。

一頂簪著荷花荷葉的寬沿紗帽下,露出個瘦削寡淡的長臉來。淺似無色的唇,修鼻細目如刀刻玉,翠眸一轉不轉釘牢她,像野獸的鎖視。

“是你。好久不見。”

廣陵王認出來了,這是刺客組織“華胥”的前任首席,張飛。

她將袖刀收回,又向外擺一下手,示意阿蟬退下。張飛若真要殺人,她們一個都攔不住,此時早該被串在矛上,多兩個窟窿。

“沒有很久,去年見過。你生辰的時候,我替你作了一幅畫。”只不過,他視察廣陵王住處時,並未在任何顯眼的地方找到這幅得意之作。

——所以才要嚇她。

“這次來又是為的什麽?”

“有人放了榜,出高價,買你的人頭。”

張飛的聲音低沈而舒緩,仿佛總是處在一個將醒未醒的狀態。唯有在出手的瞬間,才讓人意識到危險之不可捉摸,來去如疾風驟雨。

不錯。天底下最快的刺客,方有資格炫耀自己的慢。

“你想說什麽,接單的人是你”廣陵王問話時,習慣性地挑起一邊眉毛。

“不是。”性直之人,回答也向來直接。

“那你來幹嘛”

“我來替大哥打探幾則消息,順便,又接到了另一單。定制一套你的日常生活畫集。”

廣陵王這才註意到,張飛背著一個巨大的藤箱。

“哦?所以你要畫多少張?”

仿佛就等著她問出這話,張飛立刻側過身將背上藤箱取下,甩手扔到地上,發出“嘭”的重響,隨後長矛一挑,揭開蓋子,廣陵王便垂下眼去看:裏面滿滿當當裝著玉潤光澤的蠶繭紙,少說也有千張。

她面色瞬即變得比畫紙還白,頹然坐下往後一躺,背靠在憑幾上不想說話。

“劃算的買賣。在你身邊待著,一舉兩得。”

說話間,廣陵王桌案上的墨條又被他順到手裏,舉起來對著燭光翻轉端詳。此墨是江東例行送給她的年禮之一,名為“雲光”,以松煙玉屑、珍珠鹿角入墨,錘煉萬次方成,極為難得,據說與吳侯辦公用的是同款。

張飛摩挲著墨條,瞇起狹長的眼聞了聞,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廣陵王扶住額頭閉上眼,決定不要這塊墨。索性就送給他也罷!

“好墨,用你的。”他隨即俯身湊到廣陵王跟前,將墨條杵在硯上一碾,頷首稱讚,“不錯,這硯臺也很發墨,適於冬日。”

——罷,前朝宮裏賜的玄玉硯臺也不要了。

仿佛註意到身邊人的洩氣,張飛隨手收起墨條,居高臨下地俯視廣陵王,將她籠罩在一片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在我的畫交稿之前,你,不能死。”

且不提廣陵王如何在張飛的日夜描摹下坐立難安,卻說另一搭兗州這頭:兩月前,孫權在與曹軍的僵持中得了周瑜和玄蜂天蛾帶兵帶糧的援助,又經歷幾輪翻來覆去的智鬥武攻,一舉拿下定陶,直逼陳留。

此時曹操三面受敵:兗州與孫權正面交鋒,冀州和廣陵王你死我活,並州那邊,袁尚殘部蠢蠢欲動。

手下便有謀士向他獻策:丞相不如暫避鋒芒、韜光養晦,只留當前領地,停戰求和,舍讓原先兗州、冀州所失的一部分城池,挾天子退雍州自保、探西蜀風聲,並盡快與裏八華新任家主取得聯系,養兵囤糧,待時再戰。

曹操思慮間已有些心動,卻未敢教敵人看出意向,只令前方作戰將士加倍猛攻,不可呈現出半點退兵意圖,自己卻領大部隊悄悄後撤。

但他進退間的猶豫還是被周瑜、孫權琢磨出來了。

——實際上,吳軍也快撐不住了!如此長時間異地作戰,也到了強弩之末。只是,眼下仍然不敢放松,免得被曹軍看出疲態,覆又趁機反攻。

而前一陣分兵豫州的丁奉、呂蒙剛傳來捷報:他們背靠江東水師,合圍攻克了與徐州、兗州相鄰的沛侯國。不過,雖占下豫州東部四分之一領地,卻也是損兵折將、傷亡可觀。

如此看來,現在的確到了休戰的好時機,但兗州這兒剩餘幾仗還得打完,不能先露怯。

偏偏就在這最後的關鍵時刻,吳軍背後的糧倉道路出了問題。

天蛾失蹤,與他同時失蹤的還有一批正押運在途的糧草。

吳軍的步兵兵營裏,幾名小卒不滿近日愈發減少的夥食,將飯碗砸在地上,帶頭鬧事。

“軍營重地!何人喧嘩!”

步兵監軍王瞻聞訊趕來,抽出腰間長刀,指向爭吵的士卒。

“誰帶的頭?”他跳下馬,圓眼怒瞪,暴喝一聲。

“我!”有人向前一步,嘴裏不住叫嚷,“我就是不平!我們跟隨君侯離家至此,一天天拚命打仗,說不定明日就把這頭顱丟在沙場!就這樣!還每天減我們的上路飯!老實說!是不是發不出糧食了!”

“糧食!發不出糧食?”

“發不出糧食!我們要加餐!我們要吃飯!為什麽發不出糧食!”

眾兵卒跟著揮拳吶喊。

“反了!你們反了!”王瞻被眾人圍著亂罵,盛怒之下揪住剛才帶頭起事的小卒,“奸賊!你莫不是曹軍的細作!看我殺了你,誰再敢跟著作亂!”

說罷,手起刀落,便將那欲要逃跑的小卒砍翻在地。小卒滾在地上掙動幾下,血流不止,眼一翻便沒了氣息。

誰能料想到,這一砍,反倒將問題鬧得更嚴重了。越來越多的小卒擁了過來,七嘴八舌地罵:“殺人了!監軍殺人了!”

王瞻被擠在人堆裏左右推搡,正混亂間,忽聽外頭有人大聲傳報:

“君侯到!”

所有士卒便弱下聲來,齊齊望向眼前來人:玄衣玉劍,凜目正色,這穩坐馬背之上的便是他們平日最最敬愛的江東吳侯。

“你先說。”孫權望著一名小卒,反手將馬鞭舉到王瞻面前,示意他噤聲。

那小卒便拿一口吳語,斷斷續續、顛來倒去地將事情敘述給他聽。

孫權耐心聽罷,還未說話,身後王瞻已忍不住叫喚:“正是如此!屬下方才就是為平息軍中變亂,斬了帶頭鬧事的人!誰知他們毫不講理,愈鬧愈兇!”

孫權點點頭,轉過身,心平氣和地問:“王瞻。你跟了我多少年?”

“回稟君侯……從征南越至今,五年了。”王瞻躬身抱拳。

“五年了。”孫權仰頭,輕嘆一聲,“那你說說,我孫氏治軍之法第四十八條是什麽。”

“……”王瞻稍一思索,瞬時間倒抽涼氣,低頭撲通跪倒在地,死死盯住自己撐在地上的顫抖的手,“回稟君侯,第四十八條是……擅殺同袍者,斬立決,無論職銜。”

這八尺多高、聲如洪鐘的大漢說至後半句時,已帶了哭腔,揚起巴掌便狠狠摑了自己兩下:“屬下該死!屬下該死!一切聽憑君侯處置!”

孫權久久地看著他,一言不發。周圍除一圈當事人外,遠處的士兵也早已聞聽動靜,皆舉目望來,靜觀君侯決策。

他騎在高頭大馬上,背過臉去不再看地上伏著的將領,朗聲傳令:

“步兵營監軍王瞻,治下失策,濫殺同袍,按我軍令——斬立決!”

說罷,闔目一擡下巴,便有人將這臉色紙白、失聲大哭的老監軍拉了出去。

片刻間,天陰雲聚。王瞻閉眼帶淚的首級被盛在木盤裏端回來,示於眾人。

孫權只看一眼便垂下頭,交代過撫恤事宜,又向眾人保證了後續供糧,隨後沈著臉揚鞭一揮,策馬離開。

身後,所有將士黑壓壓一片跪拜於地,震聲大呼。

“君侯英明!恭送君侯!”

那聲濤猶如千疊海浪,追著他跑,將他溺得喘不過氣來。馬步越發急促,仿佛一停下就會有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如影隨形,咆哮著要吸他進去。

孫權強按下心中悲痛,回到主將營,忽然聽得流星馬疾入傳報:

“報——啟啟啟、啟稟君侯!”

“慌什麽!不會好好說話?”他擡鞭往地上一甩,揚聲怒喝。

探子哆嗦著拜倒:“君侯……吳縣來人,說太夫人病危!請君侯速歸!”

孫權聞言,身形一晃,失神間滾鞍下馬,跌跪在地,久不能起。

就在這個時候,天上忽然飄飄然落下潔白的雪花。片刻功夫,飛雪越來越密,紛紛揚揚遮天蔽日,如重現了春日裏的萬千柳絮。

“下雪了!下雪了!”遠方隱約傳來眾人歡呼。

好,好啊。天降祥瑞,百姓會迎來豐收的一年。

他這般想著,渾身冰冷濕透,跪在鋪滿薄雪的地上,克制自己的顫抖,伸手捂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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