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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人皮鼓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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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人皮鼓鈸

(八)夢醒

那一夜登聞鼓震響京城,續接不暇。百姓們哄鬧相傳,慌張奔走。上頭為了安撫秩序,索性將宵禁提前,在各坊門多加金吾衛值守。

北坊離皇城遠,鼓聲當然聽不真切。一兩個時辰後,坊裏出來看熱鬧的百姓便陸續回家歇息。星羅棋布的街道逐漸沒了人影。只剩一地躁亂的行跡。被踩掉的鞋,女人的發釵,傾潑的濃酒,破落的彩燈。街道司接了命令,派人連夜收拾。

“唉,亂了——亂了啊——”那從亂世一路經歷大梁崛起的老吏,一邊灑掃著路,一邊長長嘆息。

三仙居裏,客人因為這場動亂,去了大半。宋三仙帶著諸小二,一邊安撫寥寥無幾的餘客,一邊整理店內狼藉。“老板娘,咱們今晚這店,還開嗎?”小二憂愁。

“當然要開!明日也照開。屁大點事,慌什麽。”宋三仙叉著腰,笑著,一副嬌媚嗓子像插了哨片,如神針定海,給手下人吃了顆安心丸。

然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甫一微笑,新點的絳唇,便幹涸地粘在齒上。從初聞鼓聲,她就渾身發汗,唇麻口澀。宋三仙使勁吸了口氣,擡頭,望著自己那間房門緊閉的臥室。室裏床榻之側,從三仙居開業起便佇立多年的財神爺像,半個月前卻被她換成了一尊瓷塑的觀世音。

宋三仙對著菩薩早晚上香三柱,保佑心上人仕途順利,平安多福。她面熱心冷,孤家寡人地在泥潭深沼的生意場裏支撐到如今,第一回 有了求財之外的韌勁。酒樓門外一地鞭炮碎屑,本來為了迎接八方客商的爆竹,全被登聞鼓掩了聲響。宋三仙穿過店裏奔波的小二跑堂,走到檻前,用手帕拂了拂門框上沾的紅屑,擡眼,見天邊一輪孤月。

晚風吹起她手裏的帕子,粉錦一角,繡了蝴蝶。蝶翅鑲了碎鏡,映出月華如練。

做生意的最是眼毒。宋三仙怎麽會看不出?從第一面她就知道,那一身官服的謙謙君子,男裝大靴下,是個女人。

菩薩垂眼,香火幽幽。她曾對著觀世音親手縫了許久的那件金裙,果真舉世無雙,只盼有朝一日,若那人身份可昭明天下,一定親手送出。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竟輕易穿到那人身上。“拜托你帶我下塔......三仙嫂,今夜多謝你。”那人幾番受她掩護,小樓裏謝過了,轉身就走。宋三仙知趣地離開,從水輪梯一路向上,對著深淵萬丈的廢墟,卻忍不住淚濕了眼。

佛是記不住她的願的。否則怎會讓她命途多舛,守寡多年,在周遭狼一般綠眼中只能以潑辣面目自保,卻忽有一日,心門陡開,情根深種,為了一個不可能的人?

登聞鼓聲隔了重重樓宇傳來,伴隨著馬蹄漸漸震響附近的街道。

“讓開!別擋道!奉命緝傳朱府!都讓開!”不遠處有一波人浩浩蕩蕩地往朱府的方向去了。朱府一案也是裴大人斷的。不知她......此時可還平安?宋三仙聽見鼓聲不絕,一顆心似漂泊在海。而刑部快馬的鐵蹄,就以這鼓聲作序,駛進了朱府之中。

“小姐......小姐,”管家林豐秋喊,“外頭來人了,小姐,您......”

被喚作小姐的女子,正是前知府朱廣弦夫人李明香。眉目望去三十有餘。可那顰顰西子之態卻不減當年。林豐秋是侍奉她多年的老奴,在李朱二人和離後,便陪著李明香繼續守著這座大宅。翠珠一案,朱廣弦被貶蜀中,早已離開京城。這座宅子,也是李明香繼承自父,按理,合該姓李不姓朱了。可那牌匾卻一直未摘。

李明香緩緩站起了身,見捕快們已將院子圍了徹底。她扶了扶頭上傾斜的釵,慢慢地,行至鐵甲寒刀之前,行了禮:“不知宮中傳我何事?”

“登聞鼓響,是金吾衛劉迎訴冤。我等奉命傳朱府諸人進宮。上頭有令,刻不容緩!”刑部的人說著,直接押下管家和幾個家仆。那捕快頭兒到底見李明香是個弱女子,不忍對她動粗,便走近一步,剛做個走的手勢,忽聞見撲鼻花香爛漫,竟與這死水一般的宅子渾然不符。

他楞了下,吸吸鼻子。

李明香微微一笑:“方才塗了些脂膏,氣味濃香,恐面聖失禮,大人,可否讓我盥了面再走?”

那捕快頭兒看了眼李明香:“也行。就在這院中洗吧,莫耽擱時間。”說罷,已有眼尖的下手舀了水過來。李明香卸了釵環,就著銅盆,緩緩拭去了耳後的香膏。這香是她獨家秘制,配方多年未改。其中最重要的一味便是月見花。好多好多年前,李明香還未出閣,月見花就風靡京城,只因太祖喜愛。

那時她只有十三歲。在皇家祭祀上隨雙親面聖。“小女明香。”父親替她引薦。她只覺皇帝高如天柱,氣勢雄偉,卻又聲音沈柔,娓娓念來:“日月明,禾日香?”“是,”李明香行禮,“皇帝萬福。”“滿衣清露到明香,李博士果然是會取名字的。”皇帝一笑,李明香恰恰擡頭,就此撞進眼中。

銅盆見底。李明香終於洗完了臉。刑部的人便扶她上馬。閨閣之禮,女子賢淑貞靜,自然從來與馬背無緣。眼下她卻縱馬狂奔在官道,第一回 釵環盡卸,只覺晚風拂面,竟是從未有過的輕松。這麽多年,為了年少時一點倏忽的情動,也為掩護家族的體面,對身邊罪惡視而不見,如墮牢獄,行走刀尖。原來馬背這樣自由,天地遼闊如是。不必行蓮步,端姿態,收餘恨,拘良心。

人生有這短暫的片刻也就足夠。

哪怕等著她的是死。

皇宮的大殿裏,燈火通明。

衛岱一與裴振安雙雙伏在殿中,而他們身側,跪著那一襲男裝的裴家獨女。

方才,衛岱一剛念到“裴松,原是漠北小卒之子,姓趙名扶疏,開平十四年——”之時,猛然登聞鼓響。殿中諸人霎時被鼓聲吸去全部註意力。而太後正命周瀾海速拘那敲鼓之人。皇帝猛咳出血,面紅目赤。金吾衛奔來護駕。蒙人可汗驚惶站立,身後一片王子公主茫然不知何亂。殿中如一鍋沸粥之際,裴振安死死按住衛岱一的腕:“可笑,天不助你,有人也要告太祖,你還晚了一步。”說罷,要將詞卷奪來。

衛岱一瞠目結舌:“不可能......除了裴松哪還有太祖的孌童活著,定是騙子——”他沈沈厲聲,“月兒已在我手中,今夜我若不達成目的,她小命嗚呼休得怪我!裴振安,你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蒙人進城,你那漠北鐵騎不也隨行保護? 你與我一同翻了這李家王朝,這就是最好的時機!否則你這麽多年在等待什麽?你養那裴松成人,又是為了什麽!”

裴松站在離他們不遠處,目瞪口呆望著二人。“父親......”碎瓷刮了他頭頂的發,血流下來,同眼淚混在一起,竟糊了滿臉。孩子......裴振安只覺有根針猛然紮進心中,一時大慟。多少年前,功平漠北的慶功宴,他受太祖盛讚,封侯領爵,下利運塔祭祀亡軍,待了數日,又與諸將在塔旁酒肆痛飲,某夜酣沈,卻於天光將明時,聽見肝膽俱裂的一聲尖叫。發生什麽?夫人驚慌。裴振安憑恃一身武功,拿劍就出了門。

多少年午夜夢回,那是他此生最後悔一刻。

一人滿臉驚恐朝他跑來,手裏抱了個奄奄一息的孩子。

“救命......”

抱著孩子的那人是個文人,顯然吃力得緊。此人才名如雷貫耳,可裴振安卻不熟。他一貫不喜與文人打交道,那一刻電光火石之間,卻接下孩子,見那人一句話也來不及講,只顧奔逃進夜色。裴振安莫名。那一晚後來無事發生。沒人尋他。也沒人要找這沙彌下落。唯獨發生的一件大事是,太祖忽然震怒,說要徹查官學受賄,沒想到查出來一樁震撼天下的官場舞弊案,牽連甚廣,朝野惶惶。

再笨的人,於童言無忌三聲兩語中,也該懂了。有人肯放過,有人不肯。 裴振安卻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種。他追隨李崇多年,從未想到有一刻面臨這樣兩難。取了孩子的名,索性就養著。一半同情,一半棋子。轉眼多年。大梁怎會一朝風雨飄搖至此?裴振安擡頭,就看見一匹馬直奔大殿而來。馬上的人騎術萬裏無一,堪堪停在漢白玉闌幹前。

枝葉扶疏,不如孤松盈天。 巾幗拘束,也可摘星攀月。

他的兒女......他的厚望......他的慈心——

“你太小瞧裴氏子。”裴振安冷冷說著,就松了手,見衛岱一目眥盡裂:“她不可能逃出來......她不可能——”然而裴訓月已經下了馬,雙足無力,膝行在地,卻被一旁奔來的展刃背起,進了殿裏。

那詞卷倏忽掉落在地,骨碌碌滾過數道纖塵不染的玉磚,伴隨著高聲的呼喊——

“僧錄司二人誹謗太祖,擊鼓造謠,合該當斬!皇帝,叫刑部來拿!”

太後厲聲,話音剛落,只見那僧錄司二人已被拘進門口。她輕蔑地望,卻在看見宋昏的一剎那,睜大了眼。

顫栗乍起。

鐘氏穩坐鳳椅二十餘年,唯一噩夢連連,殊不敢想,又從不能忘——

那爭鳴不休,錚錚反骨的少年。

“母親今日陪我練字嗎?”“母親,父皇給我的甜糕,送你吃。”“母親,我怕......”“母親怎麽不開心?”

“昀兒有好東西給你看。”小小稚童牽起她綿延數步的長裙,那將她墜得呼吸不能的一柄鳳冠,經了他的手,忽然就停上一粒小小的螢火蟲,夜色裏閃爍如星,小人兒軟軟靠著她,朝她撒嬌:“母親喜歡嗎?”

她其實最討厭蟲子,只好勉強稱讚。孩子以為她當真喜歡,便將螢火蟲捉了滿壺,天天月月地給她看。勸阻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她索性命人在鳳冠上鑲了顆夜明珠:“不用再捉了,我有了。”孩子努著嘴,就黏住她:“那母親既然開心,就笑一笑。”

鐘氏剛想做出笑臉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在笑著了。

再恨那淑貴妃又如何?已經死了的女人,既然留下一個孩子,索性帶在身邊養著。貓狗看久了都有感情。何況是李繼昀。那孩子天生惹人厚愛,溫慈至極的性子。這麽多年的噩夢,徒然自欺罷了。李繼昀何時拂她的意?何時同她爭鳴?何時有過反骨?他只當她真是母親。

他信她,所以那一晚宮外熱鬧紛繁,也沒有出去,安分等她。

“今晚陪母後看看花燈。”她對少年說。

鐘氏站在殿上,只覺天旋地轉,搖晃之間跌在座前。手上三寸紅甲不知不覺中劃破了腕,血流汩汩。好多人驚恐地奔向她來。鳳冠震動,夜明珠璀璨如星。她顫顫擡頭,見宋昏盯著她看。

那雙熟悉的眼裏,一絲波瀾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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