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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人皮鼓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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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人皮鼓鈸

(三)見親

裴訓月醒過來的時候,感覺自己躺在一張很大很大的床上。

眼皮沈得擡不起來,她只好先微微擡了擡手。手臂已經不麻了,但那雙腿依然無力得很。脖頸沈得像灌了鉛。她勉強動了動頭,感覺腦後是一副偏硬的枕頭,沙沙響,像鋪滿蕎麥粒,泛著微微的玉檀香,和僧錄司裏的布枕全然不同。好熟悉的香味,直往鼻子裏竄。

裴訓月深深吸一口氣,只覺周身那股幽甜的味道像極了小時候娘親的懷抱。她重又將手放下,摸到身下是綿羊絨的被褥。這樣柔軟的觸感,當真恍如裴府裏她從小睡到大的床鋪一般。除了皇親貴胄的家宅,天下哪還有如此厚實的綿絨?

她猛地睜開眼。

床頂一副華麗的帳幔。床上則是繡了粉桃的綿絨,綴了玉環的蕎麥枕,還有這一身雪白蠶絲的寢衣。

竟和她家裏的閨房布置竟一模一樣!

她這是......回家了?

裴訓月不可思議地轉了轉頭,然而重重錦幔將床以外的地方一概遮得嚴實。她什麽也窺不清,只好勉強撐著胳膊坐起身,隱約看見錦幔外是明亮的天光,應該已是早晨。昨晚,她還在利運塔第八層,同楚工匠研究詞卷。詞卷......裴訓月心裏一驚,猛地一摸身上。果然,詞卷沒了。

與此同時,突然於四周闃靜中,傳來吱呀一聲開門。

裴訓月能聽出有人正在朝這裏走過來。她微微喘著氣,翻了個身,緊緊盯著那人愈來愈近的模糊身影。迅速環顧四周,只有蕎麥枕頭還可勉強禦敵。她抄起來將那玉環防衛在身前,以便隨時攻擊。

腳步聲愈近。下一瞬,一只素手將帳幔挑起,誰承想,就在她看見那人眉眼的瞬間,手卻乍然脫了力。只聽得玉環落在綿絨上,發出悶響。

“娘?”

裴訓月呆若木雞。

“怎麽嚇成這樣?月兒,”那錦幔前的婦人坐在床沿,面如滿月,神色憐愛,正是鎮北侯夫人衛燕,她摸摸裴訓月的發,“安生躺會兒,我給你熬了醒神湯,喝一點吧。”說罷,將手中端來的一碗褐色藥湯輕輕吹涼了些,遞在裴訓月嘴邊。

衛燕的手甫一觸到她的臉,裴訓月便渾身一抖。“娘......”她一陣心顫,竟撲過去緊緊抱住,伏在娘親肩頭,“這是家麽?我們怎麽會在這兒?”又怔怔問。

“傻孩子,哪那麽容易就出去了。這兒還是北坊,不過,是你舅舅的外宅。床鋪枕頭都是我親自給你換好的,”衛燕滿臉擔憂地看看裴訓月的臉,“昨晚,我親自跟著家裏的補給馬車過來,想著給你送些新衣好去春貢,順便看看你舅舅。誰知道,竟發現你暈倒在路上,又淋雨又發燒,嚇壞了我。”

“你怎麽會暈倒在路中央,紅姑展刃他們呢,都沒跟著麽?這幫孩子,怎得出了侯府就不聽話了?”衛燕說著,竟已隱隱帶了怒氣。

裴訓月搖頭:“我出去閑逛,沒跟他們說,大概是受了寒癥就暈過去了,”她說罷,忙忙地趿鞋下床,誰料,甫一起身,卻撲通一聲跪在地面,那雙腿竟然跟抽去骨頭似的,一點力氣也無,“這怎麽回事——”裴訓月咬牙扶著床沿,卻叫衛燕婉連忙心疼地罵,“我就猜到,定是被什麽人藥住了,否則怎麽會暈成這樣!你昨晚到底見了什麽人?”

裴訓月垂眸,不答,在母親攙扶下又坐回床沿。她接過醒神湯,一口氣飲盡。自己這雙腿如此無力,多半還是因為昨晚的迷藥。她警惕地摸了摸自己身體。奇怪的是,楚工匠雖然將她藥暈,卻絲毫不傷她,只將她丟在顯眼的路中,顯然是希望有人救了她去。

唯一拿走的只有那副詞卷。

如果他想要詞卷,直接問自己要也未嘗不可,為什麽要先將自己迷暈,再走上水輪梯拋到某個地方?不是太麻煩了麽?

“沒見什麽人,我就照常——”她剛想朝母親掩過這一樁,卻聽見門外有人輕輕地咳了一聲。“月兒醒了?”那人隔著窗子問。“醒了。岱一,你進來吧。”衛燕給裴訓月披上外衣,喚那窗外的人進來。裴訓月將衣服披得實了些,見門前果然緩緩走進來位松風水月般的男子,那正是她的小舅舅,內閣學士之首,當今文臣之極,衛岱一。

衛燕是家中長姐,對這個弟弟萬般寵愛提攜。衛岱一也對裴家姐弟極其愛護。裴訓月幼時,父母都在漠北的兵營,十來個月才見一次。她大多由久居京中的衛岱一和乳母多加照拂,因此獨獨和這個舅舅最親近。

裴訓月打量著,只覺衛岱一好像清減些許:“最近操勞了麽,舅舅?”衛岱一無奈一笑:“蒙人宴在即,自然忙些。不過你何苦操心我,先操心操心自己。”他站在床邊,語重心長地看著裴訓月,“你看你,幾月沒見,人竟然瘦成這樣。”

“不是我說,你們一家也太不為月兒著想了。再疼兒子,也不能讓一個女孩家扮上男裝來當主事。且不說春貢宴在即,如何面聖,就是這回明窟平時多少風霜刀劍,松兒受不得,難道月兒就受得了麽?”衛岱一那雙清明的眼已淡淡帶了不忿,“若不是這回被我撞上,我還真以為僧錄司裏那主事是——”

“莫說了,舅舅,”裴訓月打斷,“替裴松來這裏,是我自願的。”

衛燕聽到這話,猛地握住裴訓月的手:“月兒,娘......娘知道虧待了你,讓你下窟,害得我好好的女兒竟在雨中昏倒在街頭,我......”她頓住,眉頭顰顰,竟有大慟之感,“你替你弟弟來,是你的仁心。這恩,你弟弟以後一定會記得還。”

“既是血親,遑論還恩。”裴訓月淡淡道。這話倒戳中衛家姐弟心境,便一時間都不接話。裴訓月看得出,她娘親對當初將她灌醉送入回明窟大有愧疚,因此隔三岔五派補給馬車來僧錄司。 她拍拍衛燕的手,笑了笑:“好不容易見一面,說這麽悲傷作甚。若不是娘來了,我哪能睡上和家裏一樣的床。”說罷,竟大剌剌靠在枕頭上長長伸個懶腰,倒叫母親舅舅都看得溫柔一笑。

“對了,舅舅,從前怎得沒聽說,你在北坊也有宅子?”裴訓月望望這間偌大的廂房,忽然問。

衛岱一望了衛燕,笑笑:“有是早就有了,不過我基本不來,常年空著。說起來,這還是姐姐當時要給我娶親置辦的地方。”

“嗐,休提這事。這麽多年,也沒見你娶回什麽人來,照例獨身一個,像是抱著聖賢書能過一輩子。”衛燕提到這事索性喋喋不休起來,揪著衛岱一絮絮叨叨城中又有哪家姑娘好婚配。裴訓月抿了唇,笑望著母親和舅舅鬧去,腦中卻忍不住盤旋著有關案子的事。

照理說,目前能發現的有關詞卷的秘密,楚工匠都已經和她解釋過一遍。為什麽他還要費勁心機將那詞卷拿回呢?

“娘——”她忽然喊。

“怎麽?”衛家姐弟都停下來望她。

“醒神湯還有沒,再來一碗。”裴訓月說。

衛岱一聽了,連忙命人再做。裴訓月捏著自己依舊毫無知覺的腿,只得嘆氣。她總覺得心上無時無刻不壓著塊巨石,逼她不得不立即做些什麽。“舅舅,你這兒有木輪椅麽?或者有沒有轎子送我去僧錄司?”她問,卻被衛燕霎時訓道:“人都淋雨發燒了,地都下不來,還不好生歇息幾天。難道你們司離了你就不轉了?”

“木輪椅沒有,轎子是有的。不過月兒,你昨晚受了夜雨,還是少吹風為妙。我已叫人去僧錄司裏請紅姑他們過來了,若有要事,在此處商量也是一樣。”衛岱一說。

“說的也是,還是舅舅體貼我。”裴訓月笑笑,又沖她母親嗔。衛燕與愛女許久沒見,恨不得眼珠子盯牢,用手親自從頭到腳摩挲一遍才好。母女二人正敘舊,卻聽見門外重重靴子響,隔著半掩的門,只見紅姑同林斯致急匆匆走進來。裴訓月念及自己還穿著女裝,便立即放了帷幔。

衛燕並不聽他們談事,便起身去廚房盯著醒神湯。紅姑先沖過來,挑開帷幔,將裴訓月渾身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才冷冷說:“你知不知道昨晚我以為你失蹤有多嚇人。”

“我一點傷沒有,就是腿麻了些。小事兒。”她歉疚地拍拍紅姑,卻見紅姑忽地俯下身來抱住自己,臉上竟然猶有水痕,在耳邊道:“阿月,別任性。”那聲音低到林斯致等人都聽不清,只以為是纏綿交頸,“我昨晚去找了宋三仙,她說你根本就不是去尋宋昏,而是去查案。還有鄭敬山......這孩子真的......”

“鄭敬山怎麽了?”裴訓月心裏一驚。

“他沒怎麽,”紅姑冷冷,“不過,有別人出了大事。阿月,不論你想做什麽,都不能再這樣,瞞著我和展刃獨自行動了。”她說罷,起了身,放下帷幔,喚林斯致過來,“你聽林斯致跟你匯報,到底發生什麽吧。”

“出什麽事了?”

裴訓月提著心問,忽然聽見屋外猛地炸開一聲爆竹。大概是街上的吏役們又在試燃。她擡頭望著帷幔外的幾人,只覺心裏也像一道驚雷猛現。

只有兩人。

——唯獨不見宋昏和展刃。

如果說展刃要守護阿興,那宋昏呢?他從昨夜晚飯就不見人影,怎麽今天還是不來看自己?她這下索性連儀容也顧不得,支起身子問:“宋昏呢?怎麽不見他。”

“他從昨晚起,就失蹤了。”林斯致說。

“不只是失蹤,”紅姑道,“恐怕是畏罪潛逃了。”

“什麽意思?”裴訓月大怔。

“昨夜,胡知府死於一輛駛向京兆尹府邸的馬車中。而據守衛坊門的金吾衛回憶,他曾在這輛馬車中,看見了宋昏的毛領。”林斯致皺了眉,說。

砰!頃刻間,又一朵爆竹炸響窗外。

眾人這回卻都沒有再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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