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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奪命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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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奪命讖語

(六)對峙

夜深,馮利在利運塔旁的小樓門口,就盞冷茶站了小半柱香,終於看見副監工張通出現在水輪梯上。

張通很瘦,許是拉肚子拉得狠了,像個鬼魂在官袍裏晃蕩。他遠遠朝馮利蔫了吧唧地作揖:“馮大人,你怎的在這兒?”

“我來查一樁僧侶盜竊案,碰上楚工四處尋裴大人。我就叫工奴去找你來。”馮利說著,向前走幾步攙了張通的手,“你在司裏可有看見裴大人蹤影麽?”

“哪能啊。我走到一半想拉肚,找個樹林蹲了好久才回來。”張通看了看一身光鮮的馮利一眼,“哎,奇怪,你怎麽一點兒事沒有?”

“我又不住司裏,我晚飯在家吃的。”

“京城裏有家是好啊。”張通幽幽嘆了一聲,兀自往小樓裏去。那走廊狹窄。張通虛弱,索性扶著墻走,卻見遠處通往二樓的木梯口隱隱約約有個人,像極了宋昏。他身旁還跟了個天仙般的女子,一身金裙爛漫。

從沒聽說宋昏有什麽侍女。

難道區區仵作也舍得花銀子狎妓?張通愕然。

那兩人都沒看見他,只一閃而過,便上小樓的二層了。

張通皺了眉,忽見楚工匠出來迎他。“張大人,您身體如何了?我聽馮大人說你們司裏的人今晚都鬧肚。”“我現在還行, 之前也鬧了好一會兒。”張通微微佝僂了背,倚著門,“楚工,我在你這稍坐一會,能給杯熱茶麽?”他只覺肚子裏又開始翻天倒海地鬧騰,便抓著楚工匠的手,咬牙,“先問一句,你們這茅廁在哪?”

楚工匠見他雙腿盤曲,生怕他要瀉在此地,連忙將其引到走廊盡頭一間放了恭桶的房。

隔了扇並不杜絕氣味的鏤空鐵門,楚工匠屏住呼吸:“張大人,要不今晚......你們先回去休息著?我也沒什麽要緊事,無非是想問問修塔的磚料問題。過幾天,再勞您替我約裴大人來談?”“行行,都行。老楚,你們這有葛根茶麽?再拿點紙給我,多謝多謝......”張通氣若游絲。

楚工匠連忙應了一聲就跑去拿了沓厚厚的草紙,見四處無人,又跑到木梯轉角,對藏在樓梯口的宋昏和裴訓月說:“大人,你們一直往上走,到天臺的大木頭椅子後等我,我給張監工倒完水就來。”

“張通怎麽了?腹瀉?”裴訓月問。

楚工匠匆匆點頭便又一溜煙跑去給張通燒水找藥。小樓一共四層,裴訓月和宋昏依照楚工匠的話,沿著木梯蜿蜒向上。目的地是小樓天臺。據楚工匠說,這天臺有段路直通一旁的利運塔廢墟,能避開水輪梯,秘密上到塔內第八層樓閣。

——即是楚工匠發現詞卷的那一層。

方才時間緊迫,楚工匠還沒能來得及解釋詞卷的來龍去脈。轉眼間,裴宋二人已經爬到了小樓第四層。裴訓月將詞卷收攏在懷裏。此時看去,那詞卷背面,卻是一片空白。

“被燭火烤過就有字,不烤就沒有,這是為何?”她喃喃,用手仔細撫摸。粗糲的紙面在指尖下還帶著被炙烤過的餘溫。火烤現字......裴訓月腦海中乍然現過許多年前聽說過的一樁科舉作弊案——說是學子用蘸了濃鹽水的筆寫在衣服上,被火一烘,就有了字!

“鹽水寫字,被烤過就顯形。”宋昏皺了眉,接她的話,顯然也想到了一塊兒去。

這樣說來,應該是某個能進入利運塔的人,偷偷用鹽水將僧人名冊臨摹在這副詞卷背後。可此舉又有什麽意義呢?裴訓月倏忽想起宋昏方才看到這副詞卷時狠戾的表情,心裏一緊。宋昏比她知道更多的內情嗎?還是那一眼只是她的錯覺?

不能怨她草木皆兵。畢竟,陳清晏,那個紋遍陳小珍滿身的名字,居然也在僧人花名冊上。

他們已然上到天臺。

往下是工奴們萬千火把,往右,是巨大的利運塔廢墟。擡頭望,一朵灰撲撲的仰覆蓮佇立塔頂。曾受舉國朝拜的浮屠聖地,如今卻萎縮在棋盤格一般的木制腳手架後。立桿和順桿搭起來的方格,愈發模糊了樓閣的面目,卻也隱約可見其中曾經碧椽金頂,鼓鐸震天。

盛世造物,崇佛至極。

然而,天臺邊緣離最近的木架,至少有十幾尺的距離。沒有路,也不可能跳過去。

二人都楞住。

楚工匠讓他們來此地等待,到底是何意?

“宋昏,你下樓回去吧。”裴訓月想了想,說。

“大人不信我?”宋昏嘴角微微勾起來,卻不像笑。

“如你所說,有人不想讓我進塔。”裴訓月說,“越靠近,越危險。你救了我一命,無須再救一次。”

“無須再救?”宋昏輕笑,“大人對自己的身手真有自信。”他走近一步,一張臉在夜色裏沈得看不清,“前面如果不是我從樹上跳下來擊暈黑衣人,你的耳朵只怕要被他的長劍削掉。”他說著,竟然手撫上她的耳垂,像玩弄一盞如意的玉柄,“你那女侍衛說的沒錯——裴訓月,你一點不惜命!跟著你的人活該受苦。”

“你不惜命,所以你用功徒勞,什麽也查不到。”他說,此時聲音卻又輕如嘆息,幾乎同她呼吸可聞。

裴訓月只覺得喉頭發緊。用功徒勞四個字直戳她心,如同窟內陰風震得她微微發抖。劉迎自刎,陳小珍跳崖......每每查案都到最後一步,卻戛然而止。這這一直是她的心結。宋昏顯然對此清楚得很。這個一身破袍的燒屍人,一炷香前還替她月色下擋劍,帶她城郊外疾馳。自從看了詞卷後,竟完全變了副面目。“你一直都知道些什麽,對不對?”她啪地打掉宋昏的手。

“為什麽你總是比我先一步知道線索?”

“為什麽你能恰好在我今晚下塔的路上遇見並救下我?為什麽你看見詞卷就變了臉色?為什麽你知道我的全名——”裴訓月袖裏那把遺留的刺客短刀被她霎時間握在掌心,竟直接橫在宋昏的脖頸,“信不信我能一下就要了你的命,宋昏。”

“你滿口說自己生於嶺南,可你無論口音飲食,都像極了京人。你說自己燒屍圖個營生,可我去密林時,那燒屍爐分明爐灰重重卻許久沒有屍體。還有那只海東青!”短刀鋒利的尾已堪堪抵在宋昏的喉嚨,“那只鷹,腳爪上分明有縛痕,是你養來傳信的吧。”

“你是誰?你的背後又是誰?”裴訓月用星月漫天下那雙晶瑩的眼睛,盯著他問。

宋昏一動不動,甚至仿佛看不見那短刀般,只慢慢擡眼,眨了眨,朝裴訓月笑望。

那一眼看得她心神俱顫。

“我是誰?”宋昏喃喃。

毫無懼色,哪怕刀尾要刺穿他喉。

“大人,我已就我的身世說過數遍。我雖然生於嶺南,但游歷江湖,口音早就變了味。我那燒屍爐的爐灰,不過是積久未清。至於我養鷹,純粹個人喜好。我知道你的名字,因為侯府無非只有一位女公子。”

“你既然連我說的話一個字都不信,為何要留我當仵作?為何賞我俸祿?為何許我前途?又為何——”他說話間,竟又傾近一寸,聲音低啞耳語,“究竟為何,允我近你的身?”那喉結的皮膚已然被刀磨出了血珠。

因為你像他。

因為俯仰天地,滄海萬粟,只有你最像他。

裴訓月倏忽收回了短刀,輕不可見地搖搖頭。

宋昏就是宋昏,不是什麽旁人。燒成灰的人不可能覆生。李繼昀行事如何溫潤,性情如何溫柔,天下無雙,凡間難有。沒認識過他的人根本不能想象。李繼昀不可能憋著一肚子秘密跟她吵,更不可能嘲諷她不惜命。

李繼昀如果還活著,才是天底下最支持她查案到底,不畏險阻的那個人。

“你既然也說了自己是仵作,那就幹仵作該幹的事情。無論你實際什麽身份,我留著你,只為了你這一身的驗屍手藝。”她說著,用袖子擦擦宋昏皮膚上沁出的血珠,“今晚若沒有你,我沒法下窟。論理,我合該多謝你。但你若還想插手旁的事,若想對我查案有一丁點的阻撓,都是僭越。”

“我能聘你,也能辭你。”她冷冷說。

宋昏盯了她,輕輕嗤笑一聲,還沒回答,卻見楚工匠匆匆忙忙跑上天臺。“大人,大人......”他連滾帶爬上了最後一級階梯,半跪在裴訓月身邊,聲音帶了哭腔。

“出什麽事了?”裴訓月問,心裏迅速攀上一股不祥之感。

“張監工......張監工死了!”

裴宋二人登時臉色煞白。他們趕往小樓一層的時候,那間放了恭桶的房門正打開著,裏頭一股熏人穢臭傳來。裴訓月走到門前,看到了她此生難忘的一副死狀——

張通的褲子褪了一半,躺在傾翻的恭桶前,屎尿潑了他一身。

胸前插了把刀,流了好多的血。

“大人......張監工進了這間房後,就讓我去給他拿草紙和止瀉的葛根茶。我準備好後敲門,他卻不開,門也被他鎖住了。我從那鐵門上方鏤空的柵欄裏一看,他竟然......他竟然在了裏面流了好多血......”楚工匠唾沫橫飛,像是精神崩潰了一般,“我拿鑰匙趕緊打開門......這裏太臟了,我根本不敢碰......一摸鼻子就知道人沒了氣......”

裴訓月聽得渾身血液倒流。她望了望鐵門背後的那把大鎖。“這茅房的門一直可以從裏面鎖上?”她問。

“對,因為這裏是公用的......不過也能從外頭打開,但鑰匙只有一把,一直放在我身上......”楚監工哆嗦著,像打了擺子般面色慘白。

又是一樁密室殺人。

裴訓月看著張通滿身的鮮血,只覺得一顆心快蹦出了胸膛。那張魚肚裏的紙團......她咬緊牙關,險些天旋地轉。

“七日內,僧錄司裏,必有人死。”

按日期算,這不過是她收到奪命讖語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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