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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霜寒露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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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霜寒露重

“雲兒,你和她們不一樣。”

紀元徽把柳雲從舊時的記憶中拉回了當下,柳雲怔怔地望向他:“假如兩個月前我遇到的不是你,假如我也被賤賣,我與她們,又有何不同?”

柳雲一貫不喜歡說這種假設性的話,尤其還是往不好的方面假設。可人總被情緒左右,她也難免會有違背本心的時候。她以為紀元徽會說沒有這種假如,她實在沒必要徒然憂慮之類的話,可紀元徽卻道:

“不會,即使你也有同樣的遭遇,即使是在同樣的處境之下,你也不會自甘墮落。”

柳雲不覺失笑:“你憑什麽這麽肯定?你覺得你很了解我麽?”

話一出口,柳雲就恨不能把自己的嘴給縫上。

紀元徽肅然道:“難道你我相遇之前,你不是獨自經受了所有坎坷與苦痛?你一直依靠自己努力活著,否則怎會有你我相識之日?”

柳雲笑著道:“如此說來,從前我吃盡了苦頭,竟是為了與你相遇相識,相愛相知?”

“相愛相知”四個字使得紀元徽眸光一定,他心裏有多少難言之隱,又有何人可以訴說?

他道:“是我這樣想,我代入的,是我自己。”

柳雲難以置信道:“你怎麽會這樣想?”

此時卻換做紀元徽笑道:“因為只有這樣想,我才能從自我封閉的牢籠中走出來。”

柳雲只覺得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不遠處那形容醜陋的中年男子已自行走遠,留下那年輕卻渾身臟汙,連本來面貌都無法看清的女子匍匐在地。

紀元徽竟朝她走了過去,柳雲有意阻止卻沒來得及,紀元徽衣袍一角自她手邊拂過。

紀元徽,你要做什麽?

她心裏這樣想著,卻終究什麽也沒說。

所幸天色漸漸昏暗,家家戶戶之中幾乎都升起炊煙,路上行人寥寥,不會有人註意到這裏。

紀元徽蹲在那遍體鱗傷的女子身前,向她伸以援手:“我是來救你的,我可以帶你離開這裏。”

柳雲渾身一顫,他這是…

那年輕婦人擡了擡眼,卻像是聽不懂他的話,齜牙咧嘴地忍著痛,顫顫巍巍地自己站起來,向回家的方向走去。盡管她心中十分清楚明白,那樣的家和地獄無甚分別。又或許她根本不知道家的含義是什麽,她只知道回到那裏才有飯吃,才有水喝,才有瓦遮頭。至於她長久經受的煎熬苦楚,也許就是她為生存而勢必要付出的代價。

她大概沒想過為什麽要這樣活著,也想不到除此之外,她還能活成什麽樣。她還能獨自支撐,還能走得動路,生命力之頑強不容忽視,可她為什麽連旁人的一點幫助都不接受?

是不肯,還是不能?亦或是不理解。

紀元徽重新回到柳雲身邊,與她一同望向年輕婦人一瘸一拐漸行漸遠的身影:“你都看到了,有多少人連逃脫困境的勇氣甚至是意願都沒有,縱然有千載難逢的機會從天而降正正落在他們眼前,他們也不會去把握,或者說他們連信都不信。他們只知道按部就班地活下去,不試圖掙紮或是反抗,甚至於根本不想要改變什麽,這便是他們所謂的認命。”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擊在柳雲心裏,柳雲不覺濕了眼眶:“你又是否知道,你這麽做,有多殘忍?”

紀元徽原本有些激動的神色頓時變作慌亂:“對不起。”

那個佝僂的消失於拐角的身影,只是和茗薇有一點點像而已,她的容貌、眼神和擡手的動作也只是和茗薇有一點點相似而已。

柳雲深知,那不是茗薇,可她卻不敢肯定,茗薇是否稱心如意地活著。如若不然,她現如今會是怎樣?柳雲不敢深想,亦知傷感無用。

“你原不必向我證明什麽…”話像是只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了。

柳雲凝望他雙眼,想來他會明白,她知道他這麽做是為了安慰她,疏解她的心結。

紀元徽握住她的手道:“我們走吧。”

蕭瑟的風帶走了最後一縷金紅霞光,夜星閃爍,月華盈盈如水。

柳雲點點頭,與他一道踏上陌路。

兩人找了間客棧湊合住下,簡略用過晚飯後,柳雲用一兩銀子向店小二打聽,街頭怎麽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一婦人動粗。

店小二拿了銀錢,喜滋滋道:“客官有所不知,那婦人原本姓馬,名來富。”

他才剛開個頭,柳雲的臉色便變了一變。

店小二是有眼力見的,便就多解釋了兩句:“客官打外地來,自是不曉得我們這裏的一些鄉俗,不論男女,叫來富,富貴,得富,招貴什麽的都有,委實算不得稀奇。”

柳雲斂容道:“你接著說吧。”

店小二應了一聲,道:“馬來富家裏窮,小小年紀就被賣去大戶人家給自小體弱多病的少爺沖喜,哪知就在成婚當晚,那大戶人家的少爺病情急轉直下,救都救不及,突然就死了。這馬來富不消說就是個不祥之人,立馬被趕了出去,沒被打死算不錯了,沒過多久又讓樓子裏的老鴇撿了去。可鎮上的這點事一傳十,十傳百,哪個長了耳朵的不曉得那馬來富克死了新婚丈夫,就是後來改了個名兒,也必是沒人敢碰她的。老鴇自知撿了個不僅賣不出價錢反而還砸招牌的爛貨,將所有的氣都撒在她身上不說,還連同樓子裏上上下下的姑娘夥計龜公們一起對她非打即罵,又是使喚又是羞辱,怎麽糟踐怎麽來,可謂是將她身心摧毀得徹底了。又總有那麽些不怕死的老光棍、老羅漢,憋了半輩子的癮沒處發,便偷摸拿她洩了火。如此這般時日久了,那麽些沒完沒了占她便宜的老頭照樣活得好好的,倒是使得她一直以來背著的那塊克夫的招牌漸漸淡去了。老鴇一尋著機會,便就將她轉手賣了,聽說是賣了五兩銀子。買她的是個以給人倒洗馬桶為生,多年來到處討媳婦也沒討成,那時便三十好幾今已將近四十的漢子,名叫牛繩,人人都叫他牛繩子,或就叫繩子。”

一貫計較錢財的柳雲低低道:“五兩銀子…”

店小二笑道:“就那五兩銀子,牛繩子還覺著給老鴇騙了,做了冤大頭虧大發了哩。”

柳雲茫然地看他一眼:“因為這個,牛繩子才當街施暴,將她打得不成人樣麽?”

店小二將手巾往肩上一搭,嘿然道:“那牛繩子本就不是什麽好人,那麽些年裏沒一個好娘子肯嫁他,可不只是因為嫌他臭又沒別的本事。煙酒嫖賭他樣樣都沾,一有什麽事就打女人出氣。從前他在勾欄裏的惡臭名聲就鮮有人不知,姑娘們一聽他來躲都躲不及。實在是迫於無奈被指去伺候他的,哪個不是痛哭流涕下跪磕頭,求老鴇發發慈悲換別人頂上的。末了沒躲過的可憐娘子,便是一整夜都不得安生還落得一身傷,連著多少天都起不來身,有的受不住折磨當場自盡,就那麽光著身子被他從房裏扔出去,他還嚷嚷著趕緊換一個,莫耽誤他功夫,竟是一點不忌諱。還有些此後一病不起,沒幾天就死了。就是最看錢不看人的老鴇也不願做他生意迎他上門,弄臭了屋子不說,怕還得賠上幾個姑娘,屬實穩賠不賺。”

不僅柳雲懵了,紀元徽也覺得無法忍受,幾欲作嘔。

店小二倒跟來了勁似的,顧自顛顛兒道:“若不是牛繩子名聲在外,姑娘家見了他比見了瘟神還怕,他也不能掏腰包買那麽個不清不白名聲也好不到哪兒去的女子回家當老婆啊。”

這是同一個性質嗎?柳雲幾乎要掀桌!

“什麽名聲…”柳雲聲音發顫,連話都說不清楚。

店小二猶自渾然忘我道:“啊呀,方才不是說了嘛,就那馬來富,現在改叫桂花了。也真虧她命硬,嫁給牛繩子之後雖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但總算扛到了如今,還有口氣在。鎮上那些個碎嘴的,還笑說他倆一牛一馬,互匹互配,指不定就是天生一對哩。”

“夠了。”

柳雲再不出聲喝止,店小二不知還要說出多少不堪入耳的話來,她實在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

店小二恍然回神,見柳雲和紀元徽皆神色有異,跟蒙了塊黑布似的又陰沈又嚇人,忙閉了嘴,腳底一打滑便告退了。

柳雲身心都在抖,不由自主地發抖,此時的她就像是籮筐裏被人篩來篩去的豆子,片刻不得停息。

紀元徽不願開口也必須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回房休息吧。”

柳雲霍然望向他,似在用眼神做無用的發問:我們能做些什麽嗎?

紀元徽壓著聲音道:“我們救不了她,倘若用我們的方式去救她,只會害了她。”

柳雲深深呼吸,卻是低笑道:“你太高看我了,我哪有能力去救別人。”說罷也不等他徑自上樓。

紀元徽望著她悵然而又決絕的背影,眼底寒光一閃,似要化作殺人的利器。

半個時辰後,街頭起了一場大火,將一間臭不可聞的屋子燒成灰燼,也將一個畜生不如的人燒成焦屍。

刀尖上的血滴落在滿是灰煙的地面上,濺起些許塵埃。握著這把刀的,卻是柳雲。

柳雲隨手丟開手裏的刀,一言不發地轉過身背向烈火走去。從紀元徽身旁經過時,她微頓了一頓:“我殺了他。”

紀元徽當然知道,因為隨後那把火,是他放的。

柳雲慢吞吞地挪步子:“死在我手裏的人,好像越來越多了。”

紀元徽從她身後握住她手臂:“他們該死。”

若不是親眼見到馬來富被牛繩子打得奄奄一息,若不是牛繩子兇態畢露形容可憎,若不是馬來富只剩下一口氣在,柳雲不會出手。

但也許,她原不該放不下,不該特地過來一探究竟。

秋夜霜寒露重,卻終究無法使她的心變得同樣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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