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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如星如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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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清時慌忙別開了頭。

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了。

這是一種緊張而異樣的感覺,她從小也與衍哥哥親密,可哪怕是再親密無間,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只是……他可是段南唐阿,是南玉國裏臭名昭著的三皇子,即便那不堪的名聲是他韜光養晦自己弄出來的遮掩,夏清時也是知道他本性的。

段南唐本性冷淡,有氣吞天下之氣,卻也甚少憐憫之心。

夏清時恍然間一把將手中的紅薯塞進了自己的衣袋間。

再擡手,只見段南唐竟已走到了跟前來,倏爾站定,伸出手來,看模樣竟是欲拉夏清時起來。

夏清時沾滿泥巴的手,伸出去也不是,不伸出去也不是,正猶豫著,究竟要不要牽段南唐的手,便聽一旁的姜婆婆笑瞇瞇道:“夫妻兩個,就是要這樣,你扶我一把,我牽你一下,相互幫襯著,那往後呀,不管遇到怎樣艱難的處境,便都能一如既往的走下去。”

夏清時臉色通紅,不敢再聽這些話,只怕把它們都聽進了心裏去。

頭一低,一把握住了段南唐伸過來的手,站了起來。

興許剛剛曬了暖烘烘的太陽,段南唐的手倒是暖暖的。

夏清時一站起來便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她滿手的泥巴,握過段南唐後,將他手心裏也蹭上了泥。

有些不好意思,藏也似的把手伸進了衣袋裏,卻又摸到一團圓滾滾的紅薯……

段南唐嘴角微微揚了揚,只是轉瞬即逝,讓夏清時以為只是自己的一個錯覺。

他那樣的人,竟然也會笑了。

段南唐將夏清時口袋裏的紅薯摸了出來,遠遠的往姜婆婆的背簍裏扔,分毫不差。

姜婆婆讚道:“真是好身手!”

夏清時臉始終紅彤彤的,又蹲下身去幫忙。

段南唐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衣袍一掀,竟也蹲了下來。

夏清時一下瞪大了眼睛。

皇子下田挖紅薯……還是如此氣度華貴,高雅不凡的三皇子,若不是真的親眼看到,叫她想她都想象不出這畫面來。

人生可真是讓人意想不到阿。

段南唐雖仍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卻似乎頗為怡然,挖起紅薯來竟比夏清時得心應手多了。

“興許你不該做皇子。”夏清時打趣到,“你有做農夫的天賦。”

話一出口又有些後悔,覺得以自己的身份,向三皇子說這話,實在是太無禮了。

哪知段南唐淡淡開口道:“若是可以選擇,我寧願是鄉野間的一個農夫,每天只是關心青菜長得夠不夠好,今年的地瓜甜不甜,閑暇時去林子裏打打獵,最好還能養幾只雪白的兔子。”

話說著,眼神飄向遠處,神色很是神往。

夏清時低下了頭。

他的淡泊殘忍又豈是自己願意的呢,如果可以,誰不想做一個溫潤如玉的好少年。

可若出生在險惡裏,便只能讓自己渾身凜冽鋒芒。

“既然如此,從此刻起,我便陪你一起做一個鄉野農夫吧。”夏清時揚起臉,眸光閃亮亮的說,“反正你的傷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我們出不去,閑著也是閑著。”

段南唐也不知從哪裏挖出來一團拇指頭大的小紅薯,朝著夏清時飽滿光潔的額頭上輕輕一扔,啪嗒一下,撞得夏清時微微一怔。

額上留下一點泥巴印子。

便聽段南唐口氣不鹹不淡道:“你頂多算是鄉野農婦,還是做不好農活的那種。此刻農夫餓了,鄉野小農夫快去做飯吧。”

夏清時忙不疊的起身,抓起幾個紅薯便往茅屋走。

剛走了幾步,才發現此刻日頭已經大了,冬日裏的太陽雖不炙熱,直直的曬著卻仍叫人受不住。

他竟是想了個由頭將自己支走……

夏清時指甲快要扣進紅薯皮裏去了,一顆心七上八下。

煮飯她確實會的,夏清時鉆進柴房裏,不過這燒火嘛……

不一會兒便小臉如同花貓一樣又鉆了出來,偷偷望了一眼仍在地裏蹲著的段南唐和姜婆婆,見段南唐帶傷都勞作得如此認真,二話不說又回到了廚房裏。

再次從柴火堆裏擡起頭來,便見姜婆婆正站在自己身後。

夏清時面紅耳赤,哪知姜婆婆搬根小木凳過來,一下坐到了夏清時身邊:“還是你小相公聰明,只看一眼,見這半晌廚房還未冒煙,便知道你定生不起火。”

夏清時臉更紅了,只覺得自己自詡聰慧過人,人人誇讚的小才女,到了此處,卻似乎成了個什麽也不會做,只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米蟲。

好不容易做好了飯端出去,段南唐夾了一筷,面無表情:“太鹹了。”

夏清時備受打擊的垂下了頭,難不成曾經阿爹阿媽說自己做的菜好吃是哄我的?

又夾一筷:“太淡了。”

夏清時無地自容頭垂得更低了,看來衍哥哥說自己的菜做的好吃也是哄我的!

見夏清時懨懨的,段南唐神色自若的吃光了碗裏的飯,將空碗朝著夏清時一遞:“再來一碗。”

夏清時一下來了精神,終於雲開霧散又笑了起來。

姜婆婆見夏清時一頓飯只吃了寥寥數筷,覺得奇怪:“小娘子身體可是有什麽不適嗎?”

這婆婆……夏清時一頓,怎麽忽然連稱呼也給改了。

見夏清時一怔,姜婆婆忙道:“先前是老婆子不懂規矩,一直叫娘子姑娘,還是小相公剛剛提點了我,說是依著規矩既叫他小相公,便應叫姑娘做小娘子才對。”

夏清時本感動羞澀,假裝拿起一杯茶,稍加掩飾,此刻聽得姜婆婆這樣說,一口茶水登時便噴了出來。

這段南唐……

姜婆婆見狀大驚:“喝喲,小娘子果真是不舒服嗎?來老婆子替你把把脈。”

夏清時擺了擺手,剛想拒絕,段南唐已一把將夏清時的手壓了下來。

淡然道:“有病治病,無病強身。”

夏清時手腕驀地被段南唐的手指壓住,冰涼的肌膚上傳來他手指脈脈溫度,一時間便什麽也不知道了,只得乖乖的由著他說什麽,便是什麽。

姜婆婆搓了搓手,將手捂熱了這才來替夏清時把脈。

可手指剛放上去一會兒,臉色卻先變了。

夏清時剛欲開口,便聽段南唐問道:“有什麽不妥嗎?”

姜婆婆皺起了眉頭,本就溝壑叢生的臉,更是扭曲:“娘子之前可有服什麽藥嗎?”

藥?夏清時想了想,片刻後回道:“是有服幾劑湯藥,不過說是祛除體內寒氣的,應該沒有大礙才對。”

姜婆婆搖頭:“老婆子把脈從不會錯,娘子身子本有舊疾,所服之藥不僅不是祛除寒氣的,反而是去陽火的。服用後只會加速病情的發作,一開始只是身子倦怠乏力,漸漸的便氣短力虛,下不來床,直至性命不保。”

“什麽?!”夏清時背後寒涼乍起,在那後宮之中,果真是如此,總有人神不知鬼不覺的置你於死地。

“現下情況可還好嗎?”段南唐脫口問到。

夏清時心中一融,他也有如此為人擔心的時候。

“幸得娘子服藥還不多,現下藥效只到腠理,還有得救。”姜婆婆收回了手,“喝幾副婆婆的湯藥,保管你藥到病除。”

如此數月,夏清時與段南唐一起喝苦澀的湯藥養傷,陽光好時便去田裏幫幫姜婆婆,下雨了就在茅屋裏聽落雨,看山谷間的濛濛水汽,又一起一點一點的甜進了心裏。

兩人的話都不多,幾月來卻有了一種獨特的默契。

僅一個眼神,舉手投足,便知道彼此想要的是什麽。

這一日,已是除夕,姜婆婆出了山洞,進林子打了好些野味回來。

夏清時心思巧妙在院子裏用掏空的大南瓜做了好多造型各異,精致絕倫的燈燭。

到得晚上,段南唐生了一堆篝火,又把夏清時做的燈燭通通皆點亮了,一時間便如同沈浸在星辰大海中一般。

三人搬了收割的稻草堆來,圍著篝火坐著,一串一串的烤了獐子、野雞、野兔的肉來吃。

滋滋炭火炙烤著焦香流油的肉串,香味陣陣飄來,三人吃得臉上紅彤彤,心裏暖融融。

“老頭子便是在這樣一個冬天裏走的。”正吃著,姜婆婆忽然打開了話匣子。

夏清時放下了肉串,與段南唐肩並肩坐在稻草堆上,聽姜婆婆徐徐道:“那日,也是除夕,外面下起了好大的雪,連山洞前的那瀑布也給凍住了。”

“那日夜裏,我與老頭子偎在茅屋裏,酒足飯飽,胡天海地的聊著。老頭子生來便在那大山村裏,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我便一點一點的講與他聽,他向來愛聽這些,總說他這輩子活過兩回,一回是他自己活的,另一回是我幫他活的。我便笑著發誓說,定要在這個冬天過去後,帶他出了這山谷,親眼見見從我口中聽到的那些東西。”

“於是當下我們便定了,等來年開了春,天氣暖和的時候,便想辦法越過這山峰去,一起天南海北的走。”

姜婆婆說到這兒,頓了頓,嗓音軟了下來:“我便是從山川湖海裏來的,從未想過這一生會囿於這小小的一個山谷中。”

“只因他在,我便甘願,只是那日……我們說到興起時,忽然聽到茅屋外有呦呦鹿鳴之聲響起。那時我們已在這山谷住了十年有餘,卻從未見過有鹿來到其間,當下,我便要出去看個究竟。那時老頭子還拉著我,說是天黑路滑,仔細摔跤,我偏偏不怕,我這人,越是危險越想要去做,曾經是因為天性使然,那時除了天性外,還想要他時時刻刻為我擔心。不知為何,只要見到他擔心我的模樣,我便是吃一輩子苦心裏也是甜的。”

“豈知我一出去,便見到一只小鹿踏破了瀑布下結冰的泉水,陷在了冰面之中,冰面極滑,又不知厚薄,我當時喝多了酒,也不知中了什麽瘋,看著那小鹿如此的惹人憐愛,便想要將它給救起來,想也不想,便走了上去。沒走兩步,冰面果然碎了,我一下落進了冰窟窿裏……”

說到此處,姜婆婆嘆了口氣:“人吶,就是不能太貪心,越是美好的歲月,便越是短暫,有時短得只是剎那間便過了,卻也足夠讓人回味一生。我這後半輩子,皆是靠著與老頭子一起的那十餘年歲月走過來的。每當孤寂無依,困苦無援的時候,那些日子便成了心中點燃的火種,驅散冰冷與陰霾。”

姜婆婆繼續道:“在我快要沈下冰面的最後一刻,老頭子毫不猶豫跳了進來,將我托了上去,他自己……卻再沒能上來……”

說罷,站起了身,背著火堆抹了抹眼睛:“今晚的風可真大。”

然後徑直走回了茅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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