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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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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陳修原懂她的意思:“說好的, 有事一起擔。”

“不是一起擔的問題。”鄔長筠往前兩步,坐到檐下的臺階上,“小舅, 我問你個問題, 如果有人摸進家裏,想殺我,非要鬧個你死我活, 你是打還是不打?”

陳修原沈默了,這確實是所有潛伏者一直以來面臨的難題。

“不殺他, 我就會受傷, 或是死;殺了他, 那又是一心為國鋤奸的義士。”

“總有兩全的方法。”

“什麽方法?”鄔長筠見他一時也難以回答,又道:“我不能死,那些愛國志士更不能死。同樣,我們之間要保全一個,你還得在這配合杜召。如果行動成功, 公爵之死勢必震怒日本軍方與皇室。”

向來都是陳修原說教自己,鄔長筠難得語重心長地與他這般說話,“老陳, 這次任務我必暴露, 只有這樣,才能讓國內外所有人看到中國人的氣概, 挫日寇之銳氣, 舍我一個, 鼓舞萬萬將士與百姓士氣, 值得。”

陳修原手裏攥著擰幹的衣服,時間久了, 水積下來,滴滴答答地落……擴散開的一灘,映照出幹凈的藍天和他面上隱隱的愁容:“長筠。”

“別這種表情,”鄔長筠手臂交疊,一身輕松,“我不是要赴死,我沒那麽無私,我會努力活命。杜召一直想讓我去後方,暴露以後,我就不能留在這裏了,我會回延安,在那邊和你們打配合。還可以像之前那樣,給軍民唱戲,也能光明正大地拍攝抗日電影了,雖然沒了戲院大把資金流入,但總體算起來,不虧的。”

“你說的都對,可這樣太冒險了,按照阿召的計劃,你完全能全身而退。”

“我有分寸,相信我。”鄔長筠堅定地看著他,“時間不多了,越早切斷,對你有利,我們分開,你可以繼續潛伏,到時候把所有事推我身上就好,他們要是審問你,咬口不認,沒實質性證據不會大動幹戈,再說還有杜召,他會護住你。”

陳修原淡淡看著她從容的面孔,想起剛接觸時那個風風火火、負氣鬥狠的小姑娘:“你真的成熟很多。”

“又開始說這些煽情的話。”鄔長筠拾起地上一片樹葉起身,扔到了墻邊的花盆裏,“先吃飯吧,再不吃真涼了。”

“好。”

兩碗稀粥散著騰騰熱氣,鄔長筠將很久之前腌制的黃瓜蘿蔔從壇子裏盛出來一些,放到桌中間。

“腌菜可以吃了,嘗嘗看。”

陳修原咬下小口,酸酸甜甜的:“好吃。”

“別老是省吃儉用的,該下廚下廚,太累的話,下館子點道菜也不貴,或者買點幹糧回來,撈些腌菜伴著吃,但是腌制品不能吃太多了,對身體不好,去杜召那蹭點也行,我不在身邊,你……”

陳修原看她啰裏啰嗦囑咐自己的樣子,笑盈盈地喝口粥:“我都三十多了,能照顧好自己,倒是你,不讓人省心。”

鄔長筠沈默兩秒,擡起粥碗:“那就當是我們偽裝夫妻的最後一頓,以粥代酒,敬你。”

陳修原也端上碗,與她碰了下:“那你可得幹了。”

“行。”說著,鄔長筠就咕嚕咕嚕喝起來,也顧不上燙。

陳修原壓下她的手:“開個玩笑,慢點吃。”

鄔長筠將碗放到桌上,忽然想起一事:“對了,上次我把陳林屍體領出來,花了兩條小黃魚,賄賂特工總部的袁益。”

兩條……

不心疼是假的,可他一點都不覺得可惜或是浪費:“陳導演是位真正的文化戰士,能免死後少受屈辱,那就花得值。”

“嗯,今天早上我把袁益殺了,小黃魚放回了暗室的保險箱裏,你藏好了,等待機會送出去。”

“……”剛誇沒五分鐘,“你又私自行動。”

鄔長筠給他夾了個生煎,笑著說:“別告訴杜召。”

陳修原沒答應。

“小舅——”

陳修原瞧她裝得一臉無辜,不禁笑了,用筷子接過生煎:“好,給你瞞著。”

“謝謝小舅,多喝點粥,今天火候剛好。”

“是不錯,甜糯。”

……

次日,鄔長筠便去登報宣布與陳修原正式脫離婚姻關系,拿上不多的行李離開這住了一年多的小院,搬進新租的公寓。

一時間,謠言又四起,有人說她是與外甥舊情覆燃,有人說是和日本人搞上了……

確實,經過兩個多月的相處,在《東郊遺夢》飾演男主角的鳴海一郎一直對鄔長筠有好感,但因為她有家庭,一直沒有表現出來,直到聽聞她恢覆單身後,才付出行動,邀請她共進晚餐。

鄔長筠答應下來,她需要更深入地接觸與這次行動一切相關的人和事。

鳴海一郎選了一家高檔西餐廳,這裏的一次消費便頂的上普通百姓一個季度上的吃穿用度。

鄔長筠對一道道珍饈美食並不感興趣,倒不如素面清粥,吃得舒心。

鳴海一郎包下了這一整個時段,餐廳裏除了正在彈奏的鋼琴師和偶爾進出的服務員,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鄔長筠百無聊賴地切著牛排。

“胃口不好?”

“沒有。”鄔長筠強扯出一個虛偽的笑,“什麽時候回日本?”

“本來要等首映結束,得參加儀式嘛,現在,想多待一段時間,”他望著暗光下的鄔長筠,清冷的一張臉,卻讓人賞心悅目,感到無比溫暖,“後  面你有什麽計劃嗎?”

“暫時沒有。”

“如果沒有工作、時間充裕的話,要不要去我的家鄉看看?”

“再說吧。”鄔長筠囫圇咽下半熟的牛肉,開始套他的話,“你家是在東京吧?”

“是的。”

“聽說這次來的公爵也是從東京來,如今滬江各黨派暗潮洶湧,不怕遇到危險嗎?”

“這個不清楚,不過他們一定有非常周密的保護措施,好像一起過來的還有位伯爵。”

聽此,鄔長筠既高興又忐忑,這麽多大人物,想必會布下天羅地網。

正思考著,有位服務員推小車過來,上面擺了束黃色玫瑰花。

鳴海一郎起身,將花抱起來,親自送到她手表:“送給你。”

鄔長筠回過神,笑著接下:“謝謝,太美了。”

……

得知鳴海一郎正在追求鄔長筠,日方有意撮合他們交往,一方面宣傳電影,一方面更好地表現出“大東亞共榮”的景象,至少在公爵和長官們來視察時他們必須偽裝一個和平的假象。

為此,滿映和櫻花電影公司多次安排讓他們共同出現在各式酒會上,以配合記者拍攝,供各大中日方紙媒進行報道。

電影公映在即,為確保萬無一失,他們還派人二十四小時跟著鄔長筠,出門不僅有專車接送,公寓樓周圍也分布巡邏的人。

是保護,亦是監視。

十二月二十八日,農歷冬月三十。

距離新年僅剩不到四天。

晚上,霍瀝在花階舉行一場假面舞會,邀請了鄔長筠、鳴海一郎和馮蔓蔓。

馮蔓蔓比鄔長筠大兩歲,戲齡卻只有半年,從前是個歌星,後被星探看上拉去拍電影,長相甜美,聲音動聽,有不少粉絲。張蒲清邀請她不僅是為舞會增加噱頭,還為獻歌兩曲。

他們三並非同時千來,戴著面具,在晦暗的燈光下,並不好認。

鄔長筠到的有些晚,將大衣脫下讓門童收好,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雲肩旗袍,頭發綰在腦後,以一支木簪固定,面具上半部分為硬皮,蒙上一層蕾絲,下半部分墜以無數條細長的流蘇,鮮艷的唇色若隱若現。

她拿了杯酒,到小圓桌邊坐下,看向形形色色的人們,除了受邀來玩的客人,還有負責保衛自己的日本人,也戴著面具,站在各個角落。

不知鳴海一郎來了沒有,放眼望去,除了西裝、中山裝,還有不少穿和服的鬼子,他們的面具清一色的白,有的在上面繪制櫻花紋樣,有的畫上狐貍或是妖魔鬼怪,乍一看,像飄在黑暗中的鬼魅,顯眼又瘆人。

聚光燈落在舞臺中央,只見馮蔓蔓穿著綴滿亮片的長裙,頭戴金色半臉面罩,自信滿滿地歌唱起來。

鄔長筠抿了口酒,看她光彩照人的模樣,這才是她的舞臺,活力四射、明艷動人,跑來拍什麽電影,一直做歌星該多好。

正心覺遺憾,一只手伸了過來。

鄔長筠看過去,是個白西裝男人,臉上戴著同色面罩,眼尾處還飛出幾根誇張的羽毛:“小姐,能請你跳一支舞嗎?”

“不能。”

“……那打擾了。”

鄔長筠沒再回應,有這面罩也好,可以隨心所欲地拒絕,不用擔心任何人認出自己。

她將酒喝光,又跟路過的服務員要了一杯。

“您稍等,這就去給您拿。”

“謝謝。”

鄔長筠無聊地站著,摘了片面前花瓶裏的玫瑰花瓣,折在指間。

一杯酒落在眼前。

“小姐,請用。”

折花的手頓住了。

鄔長筠擡臉看向來人,不是服務員,男人一身暗色西裝,身材頎長,將對面照過來的光全然遮住,臉上戴著沒有任何紋飾的黑色面罩,顯得深處的兩只眼睛更若幽潭。

“跳支舞嗎?”男人微微彎腰,寬大的手懸在她的手邊。

鄔長筠忽然想逗逗他,搖搖頭,拿起酒喝了一口。

誰料男人收回手,轉身就走了。

鄔長筠急拉住他的衣袖:“欸。”

男人回頭:“小姐抓著我幹什麽?”

鄔長筠撩開下半張臉的黑色流蘇:“我。”

“你是?”

鄔長筠瞧他嘴角浮起的笑意,這才明白他是在逗自己,她撒開手,將計就計:“認錯人了,抱歉。”

男人旋即捉住她落下的手:“我也認錯了,要不,將錯就錯?”

鄔長筠強壓住不斷上揚的嘴角:“好吧,正好坐累了。”

兩人攜手走進人潮擁擠的舞池,男人雙手落在鄔長筠的腰上,帶著她輕晃:“小姐貴姓?”

“杜。”

“在下姓鄔。”

說到這,鄔長筠忍不住笑了起來:“好了,不裝了。”

杜召也笑:“面具很好看。”

“霍瀝讓人送的,他沒說你要來。”

“這舞會是我讓他辦的。”

“難怪他非要我過來,面具也是你給他的?為了認出我?”

“不需要這個,你就算裹上麻袋,我也一眼就能認出來。”

“這麽好眼力啊。”

“他們天天守著你,見一面可不容易,只能這樣。”杜召凝視著她的雙眸,“那個小日本在追你。”

“我還沒答應。”

“保護好自己。”

“會的,一根頭發絲都動不了,膽敢不軌,宰了。”

“我的筠筠就是厲害。”

“不厲害的話,杜老爺也看不上我。”

杜召不禁回憶起兩人初識時,她總是陰陽怪氣地喚自己杜老爺,現在再聽,還怪動聽的,“再叫一聲。”

“杜老爺。”鄔長筠仰面看著他深邃的雙眸,“懷念過去了?”

“更期待未來。”杜召將她摟緊些,“小舅都和我說了。”

兩人一同沈默了。

耳邊是馮蔓蔓輕靈的歌聲,像一池秋水淌進兩人的胸膛,溫暖又綿長。

一動一轉,密密的流蘇來回刮著她的臉頰。

紅唇翕動,輕聲問他:“你沒有想說的嗎?”

“有。”杜召低下臉,隔著面具吻了下她的額頭,“在延安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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