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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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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四月底, 杜召剛從六陽回到滬江的第二天,上午去了趟船運公司,下午到商社處理這段時間遺留的事務。

前後走了十多天, 連聲招呼都沒打, 杜興聽聞人回來了,手裏轉著一只打火機悠哉哉地晃到他辦公室門口,敲兩聲門敷衍一下, 直接推門而入,坐到他的桌子上, 伸著腦袋往人手裏瞄了一眼:“呦, 這麽多, 辛苦啊。”

杜召一臉不茍言笑,垂著眼眸大筆一揮,簽下潦草的名字:“那你幫我?”

“這些我可不行,看著數據都頭大,要我去抓抓人、打打狗還行。”

杜召挨個單子翻看, 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最近幹什麽去了?”

果然問了。

杜召了解杜興的脾性,他這人小肚雞腸,身上長了十雙賊眼, 隨時盯著一切可疑的、讓他不舒服的人。陳修原和鄔長筠同時離開滬江的事他必然知道, 幹脆借這個由頭道:“小舅回老家了,把小舅媽帶出去玩了幾天。”

杜興聽他這平平的口氣, 先是怔了兩秒, 隨即“嘖嘖嘖”感嘆兩聲:“能把偷情說得這麽光明正大, 也只有我五哥你了。”

杜召輕笑  一聲, 沒接上他的話。

杜興“哢哢哢”地按動打火機,火苗不停地竄上來, 熄滅,再竄上來,他打量著杜召冷然的眉宇:“那你說,她要是懷孕,該叫你爹還是哥?”

杜召專心看單子,抽空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不管叫爹還是哥,都跟我有血緣關系。”

杜興連給他拍了五個掌:“你真是比我還要厚顏無恥,她到底有什麽功夫,把你——”

杜召將文件夾往旁邊一扔,繼續翻看下一個,眼裏的殺氣逐漸漫出來,笑瞇瞇地道:“你要再嘴欠呢,我讓你連這張臉皮都沒有。”

杜興手上頓住,睨著他,定了幾秒,笑著將打火機收進口袋裏:“真兇啊。”

“才發現嗎?”

“早就發現了。”

“那你還來找不痛快。”杜召擡眼瞧他,眼尾微揚,揶揄道:“這不是賤嗎?”

“我賤不賤你還不知道?”杜興往桌子深處坐坐,捏起一張紙折著玩,“五哥,你也就嘴上兇兇我,就你這脾氣,真想了結我,我哪八輩子就投胎轉世去了。”

“下輩子做個畜生。”

杜興面上沒惱,仍與他笑:“我做豬,你做狗,咱倆還當一家人。”

杜召勾了下嘴角,懶得跟他扯這些無聊的話題。

屋裏靜了片刻。

杜興又提道:“前陣子偵查科攔了幾道密電,破譯了。”

“是嘛,哪方面的?”

“一個叫芝麻的。”

杜召鎮定地翻閱文件,聽似漫不經心地與他說話:“共.黨?”

“你怎麽知道?”

“軍統和中統可不會起這種代號。”杜召故意哂笑一聲,“芝麻粒。”

杜興打量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異常,輕撇了下嘴角,嘆道:“分析了發報手法,和紅豆那會真像,這幫共.-黨,真是除不盡,一波割了,一波又來。”

“抓到沒?”

“抓到了我還能和你在這閑聊?”杜興倒吸一口氣,“探測不到範圍,一會在胡同裏,一會又跑租界去了,跟打游擊戰似的。”

“這不就是他們擅長的嘛。”杜召掏出包煙,倒出一根含在嘴裏,輕蔑地挑了下眉,“行動組那群豬腦子,指望不上。”

“你這話當老王面說。”

“那你把他叫來。”

“五哥就是無所畏懼。”杜興從桌上下來,一手插在褲兜裏,一手落在身前的碧綠色臺燈罩上,輕輕點著,“晚上喝酒去?”

“又琢磨什麽腌臜心思?”

“看你說的,就喝酒。”

杜召應下來,說不定能借酒套點話:“行啊,你請。”

“小舅回來沒?一起啊。”

“回沒回來你不知道?”

杜興明白他的意思,大家都懂,也就不挑明了:“把小舅媽,不,嫂子。”他瞇著眼,長長地“嘶”了一聲,“我這到底該怎麽叫。”

杜召把最後一個文件袋扔到旁邊,擡起眼,目光冷嗖嗖的。

杜興聳了下肩:“別氣嘛,我失言,這不是跟你請教,下回要說錯了話,你又得要割我舌頭了。”

杜召抱臂看著他:“我不想和小舅鬧掰,這事傳出去,我就找你。”

“怕了怕了,放心,你們那些齷齪事,我可沒興趣往外講,再怎麽說你也是我哥不是。”他賤兮兮地拍了下自己的臉,“傳出去,丟人。”

杜召早就習慣他這副嘴臉,不想和他浪費口舌:“行了,滾吧。”

杜興指腹在燈罩邊抹了下,提起手,撚了撚綿密的灰塵:“回頭我得罵小王一頓,怎麽擦的,這麽臟呢!”

杜召聽得出來,這是帶著自己一塊罵呢,也道:“這亞和商社哪不臟?犄角旮旯,都是泥,還有老鼠。”

杜興笑著撣撣手,覆又插回口袋裏:“行了,晚上一起走,把我老婆也捎上。”

他剛轉身,助理敲門進來,分別朝兩人鞠躬行禮:“李處長帶人抓到一個軍統。”

杜興瞬間來精神了,回頭睨向杜召:“你一回來就有好事,看看去?”

杜召微微歪了下頭,站起身:“正好透透氣。”

人由審訊科的李處長審著,他是剛來的,五天前剛叛變,交代了兩個中統地下情報站,害五個地下工作人員被抓,大受日方與汪.偽政府嘉獎。

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人手段毒辣,是個狠角色。受刑的軍統間諜代號烏鴉,杜召聽說過,但從沒有過交集,只知道他也是滬江軍統地下站要員之一,執行過好幾次情報和刺殺任務,不知因何而被抓至此,面對酷刑咬死口,關於上下級與任務一個字都不肯說。

水火繩鐵各種刑具挨個上一遍,李處長最後把人捆到電椅上,折磨得失禁,滿屋子都臭烘烘的。

正當大家懈怠之際,烏鴉咬舌自盡了。

這麽多雙眼睛盯著,杜召沒法救他,連一個動作都不能有,眼睜睜看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樣,最後被擡出去,送往醫院救治。按照慣例,等把命保住了,他還會繼續回到這裏,一遍覆一遍地受酷刑。

那是常人無法承受的,不僅身體,還有精神上的折磨。杜召時常會想,若是將來有一天意外暴露,是否能像他的同志們那樣,扛過敵人的百般折磨。

他站在樓梯口,緊繃著一張臉,默默地抽煙。

杜興走到他身邊,要了一根。

兩人一個靠著墻,一個靠著欄桿,一言不發。

倏地,杜興詭異地笑了起來:“你這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同黨。”

杜召緩緩吐出煙,看向煙霧後讓人想踩碎的嘴臉,強忍下悲慟與恨意,表情松弛下來,笑道:“我還是共.-產'.黨呢。”

杜興“噗呲”一聲笑了出來:“你要說是軍統或者中統我還能姑且一信。”他搖搖頭,半瞇著眼吸口煙,“共..產‘黨,你這從頭到腳哪裏有共,產主義的樣?”杜興吹散面前繚繞的清煙,“咱們都是臭軍閥出身,再往前,說到底就是占一方土地稱王稱霸的臭土匪,跟他們那些高風亮節的主義、理想八竿子打不到一塊。”

杜召笑看他:“你是挺臭的,回家多洗洗,別熏著別人。”他叼著煙往樓上去了。

杜興見人走遠,將半截煙扔在地上,腳掌用力碾了碾,理理領帶,跟了上去。

……

烏鴉沒救回來,去的路上就死了,後來檢查,才發現是中毒身亡。

不知那毒藏在了哪?可能是指甲,也可能是縫進衣角或是嵌在紐扣裏,幹他們這行,總得為自己最後留條好走點的路,也能以自我的犧牲保無數夥伴安全。

人死了,杜興暴跳如雷。

酒也沒喝上。

杜召開車從醫院離開,他很想找人說說話,很想鄔長筠,哪怕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說,靜靜地待在一塊兒也好,但為了彼此的安全,他不能頻繁地找她。

好在家裏還有白解。

回去的路上,遇到個賣烤栗子的小攤,杜召停下車,走到攤位前,想買點回去給他們。

要了兩斤,正裝著袋,身後忽然沖來兩個男人。

杜召反應極快,一腿掃過去,將其中一個踢倒,緊接著側掌劈開另一把紮過來的刀,扼住來人的手臂用力一折,直接將他胳膊弄脫臼。

這種事杜召遇到過很多次,從前想要他命的,不是杜震山的  仇家就是多年前混戰時結下梁子的對手,可現在,只有愛國人士和抗日隊伍,恨不得將自己這個大漢奸碎屍萬段。

倒地的男人不放棄,又拿刀撲過來。

杜召偏身輕松地躲過去,男人撞到小攤,撒了滿地栗子,直起身又殺過來。

杜召掏出槍抵住他的腦袋。

男人瞬間停下動作,不敢動了。

魯莽的愛國青年,滿腔熱血,雖有勇無謀,但都是錚錚的鐵血男兒,杜召舍不得動同胞一下,連出手都只用了三分力,看著眼前怏怏不服的小夥子,笑道:“下次記得買把槍。”

男人瞧著文質彬彬的,像是文人,反譏笑他:“漢奸,賣國賊,你早晚死無葬生之地!來啊!殺了我!為國死而無憾!以後會有千千萬萬人為我報仇!”

不遠處傳來巡捕房警察的哨子聲。

杜召將人踹退後幾步:“滾。”

兩個人見形勢不利,便先行撤離,走前還不忘罵他一句:“你不得好死,狗漢奸!”

巡查的警察持警棍走過來,本要呵斥,見是報紙上出現過的大人物,忙頷首道:“老板,您沒事吧?剛看兩個——”

“小摩擦。”杜召直接打斷他的話,“忙你的去吧。”

“是,最近亂.黨猖獗,青幫的也時常作亂,您晚上行路小心些。”

“嗯。”

賣栗子的老大爺嚇得抱頭蜷縮在墻邊。

警察本想過去詢問一番,見杜召杵在倒塌的攤子前,怕說錯話得罪人,便繼續往前巡查去了。

杜召自個兒取了只油紙袋,重新裝上些栗子,擰住口,本想去將老人扶起來,腳落在臺階上,停了兩秒,覆又收回去,只掏出張大額鈔票放在被撞散的攤位上,什麽都沒說,轉身上了車。

任何時候他都只能是惡人,這是他能給的,唯一一點善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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