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百五十六章

關燈
第一百五十六章

吳碩笑容瞬間斂住, 從她手裏拿過報紙,貼到眼跟前分辨照片上的人。

文瑾忐忑地看著他:“是嗎?”

“等一下。”吳碩眉頭皺得越來越深,不敢立馬確定, 便去看照片下面的配文。

“是不是?”文瑾瞧他這凝重的眼神, 更加緊張起來,“沒提名字。”

吳碩目光快速從一行行小字上掃過,最終停在四個字上——戰地記者。他楞住了, 掐著報紙的手卻越來越緊、越來越顫抖。

文瑾看他的眼睛逐漸紅了起來,眸中的光點劇烈閃動著, 頓時明白了, 吊在嗓眼的一股氣洩了下來, 重新看向墻上照片中歡笑的女人。

這樣一個明媚、勇敢的人,最後卻落得這個下場……

“文瑾,這個還有誰看到過?”

文瑾回過神:“給趙淮看過一眼,但他沒認出來,而且當時在開車, 註意力都在路上,回來以後也一直在忙。”

“別告訴他們,尤其老師。”說著, 吳碩就把報紙給撕成了碎片, 扔進垃圾桶裏。

文瑾楞楞地杵在原地:“真是她?你確定嗎?”

吳碩怕碎片被發現,便點了把火燒掉, 他低著頭, 汗水順臉頰墜落在搖曳的火苗裏:“應該是。”

光看這不  清不楚的照片, 吳碩並不能十分篤定, 他與陳今今交集不多,那會還在打仗, 她隨軍過來,趁停戰來華恩寺看李香庭,彼時還不知道李香庭已經出了家,自己與她聊了很久華恩寺發生的種種,沒過多久人就離開了,後來斷斷續續又來過兩次,都只待了幾天,且大多時間都和李香庭在一塊兒。過去這麽久,吳碩記憶中她的容貌早已模糊,但文裏提到戰地記者,就必然是她了。

雖只寥寥幾面,但吳碩能深深感受到那是個無拘無束、剛烈又柔軟的女子,腦海中不斷跳動起剛剛在報紙上看到的幾個字眼:淤青、頸疤、多處骨折……他不禁回憶起曾經日軍闖入寺廟殺人放火的樣子,不敢再深入幻想陳今今在那如地獄般的地方都經歷了什麽。

過去遭遇的一切苦難像電影般控制不住地一幀幀浮現:去城裏化緣被暗殺的明盡、保護難民遭槍殺的王朝一、出家的李香庭、中槍後死裏逃生的自己……

吳碩崩潰地抱住頭,淚水潸然而下,為遺憾,為故去的朋友,為明明相愛卻陰陽相隔的愛人,為這些年經受的艱難困苦,為破碎的山河、無數鮮活的生命……

文瑾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背,此時此刻,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安慰他,聽著悶在衣服裏壓抑的哭聲,更加觸目傷懷。

他尚且如此,明寂……文瑾深深嘆了口氣:“吳碩,你得振作起來,我們就當什麽都不知道。”

吳碩聞言擡起頭:“對,不能讓老師知道。”他快速揩去眼淚,起身撣撣褲子上的灰塵,哽咽道:“老師已經夠不容易了。”他抽了下鼻子,深吸一口氣,“我去整理資料,你也忙吧。”

文瑾望他落寞的身影遠去,也回到工位上坐著,想找點事做轉移註意力,握筆盯著空空的畫紙,卻一筆也畫不下去了。

……

李香庭做好了晚飯,叫大家過來吃。

戚鳳陽最近廢寢忘食地臨摹天王殿的壁畫,拿了個饅頭就走了。吳碩向來話多,今日卻一反常態,一直悶不吭聲地埋頭吃飯。文瑾人耿直,藏不住事,也心虛地不敢直視李香庭,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麽悲傷,卻怎麽也無法像從前那般談笑歡聲。

趙淮忽然摟住她的肩:“怎麽不說話?想什麽呢?”

文瑾推開他,冷冷道:“吃你的飯。”

趙淮拿起一個饅頭大咬一口,嘆了聲:“女人啊。”

出家人用齋有規矩,需端身無語,李香庭吃飯時候極少說話,不急不慢地細嚼慢咽,將碗中食物用盡,放下筷子,才看向氣氛莫名有些壓抑的幾人。

“有心事?”問的是吳碩。

吳碩走神,沒註意他的話,文瑾在桌底踢他一腳,才擡起頭來:“啊?”

李香庭瞧他這魂不守舍的模樣:“不舒服嗎?”

“嗯,對對,沒睡好,困。”

“下午補補覺。”

“好。”

“多吃點。”

吳碩頻頻點頭,趕緊去夾菜大口往嘴裏塞。

李香庭又問剛吃完的趙淮:“麥子送到了?”

“送到了,戰士們說萬分感謝。”趙淮倒了杯水喝,續道:“還給了幾張報紙呢。”

聞此,吳碩和文瑾心裏都猛地咯噔一下。

趙淮喝了口水:“回頭——”

文瑾忽然撂下筷子,打斷他的話:“我吃好了!趙淮,跟我去摘幾個果子。”

趙淮“哦”了一聲,隨她離開。

空蕩蕩的齋房只剩兩人。

吳碩淺淺清了下嗓子,找些無聊的話轉移李香庭註意力:“天開始熱了。”

“是的,現在經費多了,可以買兩座風扇。”李香庭為他倒了杯水,“這裏幹燥,水源也少,之前在周邊種的樹還沒長大,你我是習慣了,這是他們倆在這的第一個夏天,後面還有很多學生過來,得照顧點。”

“是,冬天還好,夏天確實難熬。”

“下個月是不是有滬江藝專的幾個畢業生過來?”

“對,之前來過一次電報,預計在六月底。”

“南方人,可能會受不了這裏的氣候,滬江的孩子要嬌氣點,抽空去趟城裏吧。”

“你不也是滬江的,我看你一點也不嬌氣。”

李香庭溫和地與他笑了笑:“我剛來時也不適應,總是流鼻血。”

吳碩聽這話,又不禁難受起來,可還是得故作輕松地笑著說:“可不是嘛,我那會和王朝一天天嚷著要走,沒想到居然能在這堅持兩年多。”

李香庭看他眼睛紅了:“苦盡甘來,會越來越好。”

可吳碩此刻只是單純心疼他而已,心疼他付出的一切,心疼他從那樣一個熱情洋溢的藝術青年變成現在這無喜無悲、無欲無求的模樣。

吳碩灌了一口水將苦澀堵回去:“真想王朝一啊。”他艱難地扯出一絲笑容,“哎呀,不提這些了,他們一定很高興,我們把這裏建設得這麽好。”

“是的。”

吳碩端起碗繼續大口扒飯:“你老說食不語,我又話多了。”

李香庭看著他微笑:“沒關系。”

……

打天津來一位女攝影師,拍了些壁畫的照片。閑暇之餘聊天,才知也是個滬江人,曾經在意大利待過幾年,學的攝影與繪畫。

若是從前,李香庭定能與她徹夜談天說地,可今時不同往日,大多話與事他已經不想重覆了,按禮數接待,協助拍好照後便讓吳碩帶人去到處逛逛,介紹介紹這裏的一切。

深夜,李香庭又做了個夢,夢到陳今今跟自己在雨中跳舞,就像從前那樣,她穿了條墨綠色裙子,後肩的小蝴蝶隨人的晃動輕舞,靈動的仿佛有了生命。

睡不著了。

念許多遍經文也未能定心,他起身出去透透氣,披著僧衣立在庭院看月亮。

最近的月明又圓,整個院子都亮堂堂的。

李香庭站了許久,草叢的蟲鳴都逐漸消散,他還是還無困意,便想去大殿添幾炷香,念念經。剛要轉身,一只蝴蝶不知從哪兒飛了過來,圍著他快速轉了兩圈,忽然停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扇動翅膀。

李香庭緩緩擡起手,蝴蝶落在了寬大的掌心之上。

他這才看清,是只綠色的蝴蝶,輕薄的翼在月下幾近透明。

李香庭楞楞地註視著它,嘴唇翕動,想說什麽,聲音卻哽在喉嚨裏,一個聲也發不出。

風停了,墻邊的老樹也靜了下來。

李香庭手指控制不住地微顫,擡高手,讓自己更看清它些,可蝴蝶翅膀微動,忽然飛走了。

細細的爪子好像無數根線,插入胸膛,將那顆一直如止水般的心捆綁住,活活掏了出來。

他不由自主追它而去。

跑過庭院,穿過佛殿……

蝴蝶不見了。

他的腳步慌亂起來,從臺階摔下去,撞得頭破血流,再爬起來,繼續前行,撞破寥寥清煙,紮入茫茫的荒野之中。

……

一上午,戚鳳陽到處找不到李香庭,早上吃飯時就沒見他人,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她到工作室問了問文瑾和趙淮:“有看到明寂嗎?”

文瑾正在畫裝飾畫,擡臉看向他:“沒有。”

趙淮兩腿蹺在桌上,挪開眼前的書:“我也沒看到。”

“吳碩呢?”

“開車去城裏買風扇了。”文瑾轉了下筆,“可能跟他一塊兒去了吧。”

“好。”戚鳳陽放下心來,繼續去天王殿臨摹壁畫。

直到下午兩點多鐘,吳碩帶著兩座風扇回來,他們才發現李香庭並未與其同行,到周邊找了找,也不見其蹤影。

以往李香庭出門,不管周邊砍柴還是去城裏都會提前告訴大家一聲,這樣毫無預兆的消失還是第一次。

文瑾莫名感到有點慌,把吳碩拉到一邊,悄悄問:“那天中午吃飯,趙淮提到報紙,我們走了他和你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就學生的事,還有買風扇。”

“沒什麽異常吧?”

“沒有啊。”

文瑾心慌意亂的:“我這心裏咯噔咯噔的,老覺得要出什麽事。”  “別慌,他應該——”

正說著,趙淮忽然摸過來,拍一下文瑾的後背:“幹嘛呢?”

文瑾被嚇到猛地一抖,捂住胸口呵斥他:“幹什麽呀!嚇死我了。”

趙淮挑了下眉:“你兩鬼鬼祟祟說什麽悄悄話呢?”

文瑾平了平呼吸,心裏憋了太多話,不想再隱瞞了,直接說:“明寂他之前那個女朋友死了。”

交代完一切,三人繼續出去找,剛出大雄寶殿,就見李香庭從天王殿的臺階上走下來。

他們趕緊跑過去,卻見李香庭一身汙泥,半邊臉和頭上都是血。

戚鳳陽從另一邊過來,見狀緊張地拉住他的袖子:“這是怎麽了?”

李香庭沒回答,目光低垂著,緩緩走下來。

文瑾怔怔地看向他的膝蓋,灰色的僧服破了幾條不規則的小口子,泥與血混在一起,再往上,手指也破了,血變成黑紅色,包裹著傷裂的指甲。

吳碩上前扶住他:“老師,你去哪了?怎麽弄成這樣?”

趙淮:“日軍來了?還是遇強盜了?”

李香庭一個字都沒有說,兀自低頭往前走,走著走著,忽然吐了口血,整個人往前倒去,單膝跪在地上。

“老師!”

“明寂——”

後面幾人立馬上前扶住他。

李香庭抹去嘴角的血,又用袖子將地上的血跡擦去,手撐住地起身,聲音嘶啞,對眾人道:“沒事,都去忙吧。”

“你都這樣了,還沒事!”吳碩抱住他的胳膊,“走,去處理傷口。”

李香庭推開他的手:“沒事。”語落,徑直往藏經閣去,跪到蒲團上,垂下了頭。

這一整天,李香庭都把自己悶在藏經閣裏,什麽也沒做,就只是跪坐著。

戚鳳陽將齋飯端到他旁邊:“吃點東西吧,起碼喝點水。”她心疼地看著遍體鱗傷的人,“到底出什麽事了?能不能跟我說說?”

李香庭閉著眼淡淡道:“出去吧。”

從那天起,戚鳳陽和吳碩每天都來給他送飯,可每一次都是原封不動地拿走。

文瑾看李香庭這狀態,整日裏擔心地唉聲嘆氣,對吳碩道:“四天了,一滴水都沒進,這怎麽行?”

“總不能硬塞吧。”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吳碩明白她的意思:“不可能,報紙都被燒成灰了。”

“會不會是那個攝影師?”

“我問了,人家根本不知道那件事。”吳碩愁得自己也吃不下飯,“最近也沒旁人來,怎麽會知道。”

“那奇怪了,忽然不吃不喝,畫也不畫,連佛經都不念了。”文瑾思前想後,怎麽都琢磨不透。

吳碩忽然猜道:“他是不是感應到什麽了?”

文瑾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會嗎?”

後來,戚鳳陽跪坐在李香庭旁邊,也隨他一塊兒不吃不喝,就這樣守了一天半,已經又困又餓,渾身無力,有些跪不住了,本來她近期就吃得少、沒休息好,現下感覺隨時就要昏厥一般,手撐住地勉強堅持著。

不知何時,戚鳳陽躺在地上睡了過去,再醒來,已經是黑夜。她坐起身,發現身上披了條灰毯子,旁邊的李香庭不見了。

戚鳳陽立馬爬起來,往外找去,卻見他坐在外面的臺階上。

她坐到他旁邊:“你終於出來了,去吃點東西吧。”

李香庭擡著右手,目光溫柔地註視著自己手掌,沒有回應。

“你在看什麽?”

“蝴蝶。”

戚鳳陽也看向他的手心,哪有什麽蝴蝶?

她甚至以為自己餓出幻覺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可他手中還是空空的,什麽都沒有。

戚鳳陽又不安地看向李香庭的臉,他的面色蒼白,嘴唇翹了一層皮,臉上的血跡也早就幹了,瞧著病懨懨的,唯獨眼中帶了一絲笑意,讓消瘦而虛弱的臉多了分生氣。

忽然,他往上看去,緩緩起身。

恰好一陣晚風襲來,拂起他泥跡斑斑的僧衣。

緊接著,像一道輕飄飄的雲,墜落下去。

……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