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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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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陳今今還是跟了上去, 與人並排:“冒昧問一下,方便拍照嗎?拍你身上這些癥狀,後面我去別的地方可以叫當地的醫生看看是什麽病。”

男人緊抿唇線, 斜睨她一眼。

“不用拍臉。”陳今今見他不說話, “那打擾了。”她與人點了個頭,轉身離開。

男人卻叫住她:“拍吧。”

陳今今立馬回頭,見男人很自然地掀開了上衣, 看到布滿爛瘡的身體那一刻,她握住相機的手不由緊了兩分。

這幾年拍過太多血腥慘烈的場面, 可無論見過多少, 她  還是無法變得麻木, 潰爛的瘡口同樣也一點點侵蝕那顆滾燙的心。

縱然傷痕累累,還是得打起精神,不斷地告訴自己:堅持下去,去揭露戰爭的殘酷、日軍喪心病狂的屠殺,記錄我中華無數熱血兒女的英勇無畏……這是你如今存在的最大意義了。

陳今今強忍下身體與心理的不適, 從多個角度拍下了男人的身體。

這個山村地處偏僻,幾乎不會有外地人過來,因為山勢險峻又非要道, 也很少有過路人, 去縣城開車都得三個小時。村裏從前倒是有個土大夫,第一輪“瘟疫”就被帶走了, 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口人, 在這兒自生自滅。

陳今今跟男人回家看看, 他的家人全不在了, 老婆和兒子被帶走,母親沒熬過瘡害也於上個月離世, 如今只剩他一個孤家寡人守著一處破爛的土房子等死。

“你們是什麽時候出現這種癥狀的?”陳今今看到桌上突兀地放著面包和糖果,拿起來看了看,這些東西只有大城市有,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這些哪裏來的?”

男人疲憊地躺到椅子裏,半瞇著眼懶洋洋地回答:“從去年秋天開始爆發,一夜之間,所有人身上都起了紅斑,逐漸鼓包、流膿,後來來了很多穿白衣服的,男的女的都有,給每家每戶發了面包、糖,還有肉呢。”

陳今今放下面包,凝重地看著他:“白衣服,醫生?”

“嗯。”

“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都有,反正跟我們講話的那個人,說的是中國話。”

“然後呢?”

“他們把幾個病重的帶走,說是去治療,上個月又來帶走三個,帶走了,就再也沒送回來,但是每隔個十天半個月就有幾個人過來打針。”

“你們沒有去別的地方治療?”

“去不了,牛馬都死了,沒畜生拉車,兩條腿又走不出去,只能等他們來治,每次打完針身上是好受了點,沒那麽癢了。”

“我帶你出去,我有車。”

男人擺擺手:“他們不讓我們亂跑,說會擴散,每次過來都會清點人數。他們有槍。”

“有軍人?”

男人疲憊地閉上眼,不說話了。

“大哥?”

男人不理她了。

“那你先休息。”陳今今俯視他的睡顏,輕聲走了出去,

她獨自在村裏晃了晃,不時遇到一只死貓或者死老鼠,爛在泥裏。

一路上,沒再遇到人,空蕩蕩的村子安靜到讓人發慌。

陳今今遠遠看到草叢邊趴了條剛死的狗,她走近蹲下仔細看了看——動物屍體表面倒是沒有什麽明顯的瘡痕,只是嘴裏流著白沫,中毒似的。

陳今今起身,環顧四周,空氣裏都彌漫著死亡的味道。

太怪異了。

村子不大,很快轉到頭,陳今今在筆記本上記錄些看到的情況,又拍了幾張照片,便回到車子裏。

她拿起水壺灌口水,兩口喝光,得去接點水留路上喝了。

剛才轉悠時看到一口井,陳今今便拿著壺再找過去,用吊桶接滿水搖上來。

剛提住手柄,杵了下。

為什麽會那麽快速地蔓延、無一幸免?

連動物都死光了。

她看到井底清澈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嚇得放開手,退後兩步,只聽到桶砸進水裏“撲通”一聲。

一個可怕的猜想出現在腦海中。

陳今今眉頭緊鎖,轉身,看向遠處的高山、雲霧。

會不會……跟那個中島醫院有關系?

……

在這裏問不出什麽,陳今今越想越不對勁,與其在這浪費時間亂猜,不如趕緊過去查探。

她從上野惠子身上拿了地圖,按圖紙看,中島醫院在六陽縣北郊外二十公裏,而此處距離六陽縣城開車就得八個多小時。

陳今今早些年時常獨自開車到處跑,城鎮、野外駕駛經驗都很豐富,便抄近路,從林中走。

倒黴的是開了一半路程,車子出問題了。

陳今今沒什麽錢,這破舊的小汽車是她去年十月經過朋友介紹、低價買來的廢棄車,和朋友一起修了修,也能上路,只不過兩天小毛病,三天大毛病,她都習慣了。

陳今今下車,掀開引擎蓋檢查一番,又去鉆車底,鼓搗了大半個小時,滿臉油灰出來,到駕駛座試著發動,“嗡嗡”兩聲,搞定了。

她去收好工具,扯兩片樹葉子擦擦手,繼續前行。

陳今今幾乎毫不停歇地趕路,吃喝都在車裏,連開了五個小時,來到一個小鎮,去飯館吃點東西,再買些補給。

百貨店要上臺階,車子開不過來,只能停在下面的街邊,她正要付錢,忽然聽到車子啟動的聲音,心裏一杵,立馬丟下東西出去看。

果然是自己的車,等她幾步跳下臺階,車子已經開遠了。

“站住!”陳今今追過去,可兩腳哪敵四車輪,剛要從小路抄過去,一個拐彎,被小賊的同夥砸暈了。

等她再醒來,又回到百貨店。

她揉著紅腫的腦袋坐起來,疼得眉頭緊擰。

老板娘給她杯水:“喝點水。”

陳今今接過來:“謝謝。”

“我們鎮賊可多了,你那車這麽招搖開過來,不知道多少眼睛盯著。”

“我特意拿走鑰匙。”

“他們想偷,就是沒輪子都給你搬走。”

陳今今攥緊背包,好在相機、筆記本等貴重物品都隨身帶著:“警察不管嗎?”

老板娘無奈地笑了起來:“都是一窩的。”

陳今今晃晃腦袋,還有點暈。

老板娘問:“你從哪來?”

從哪來?不知道。

天涯海角地跑,來路太多,歸路不定。

只說:“我要去六陽。”

“那近了,二十多公裏。”

“嗯,謝謝你照顧我。”

“不用謝,你再躺會吧,這一下子,打得夠重呢。”

身體這種狀況確實不適合行路,陳今今不想逞強,還是等舒服點再做打算,順便查查那偷車賊。

果然如老板娘所說——警察局就是擺設,統共三個人,應付地登記好,便叫她走了。與旁人打聽,也都勸她別找了,指不定那車已經被拆解賣了。

陳今今怕自己再在這待下去連相機都不保,荒郊小鎮,還是不要久留的好。

可已經快天黑了,沒有車走,她只能暫且在此地過夜。

陳今今找了家看著還算安全的旅館,拖來桌椅擋住房門,把相機護在懷裏,膽戰心驚睡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跟一個肉販子的車去三臺鎮,又付錢找一馬車把自己送到六陽。

這個縣城不大,陳今今找人打聽,卻都說不知道中島醫院,只有個趙氏診所。

她找過去,就是個小診所,中國人開的,總共三間房、兩個醫生,裏面坐著正在排隊看病的病人,烏泱泱的。

明顯,這兒不是。

陳今今走在空曠的街道上,看著滿街日式小酒館和飯店,還有類似妓館的地方,兩個妝容濃煙的和服女人正在門口站著。

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太祥和了。

忽然,從西邊拐過來兩個日本兵。

陳今今條件反射偏身躲過去,等人走了才出來,她緩口氣,悄悄往他們來的路探過去,便見門邊掛著大大的牌匾——日軍駐六陽憲兵司令部。

從鐵欄一眼看到裏面,放著好幾輛卡車、邊三輪。

小小一個六陽縣,既無稀有物資又非交通要塞,怎麽可能無故駐紮這麽大一支軍隊?

陳今今心想:一定和中島醫院有關系。

她躲在巷子裏,安靜地思考良久,設想出無數種危險的結果。

做好決定後,她來到一片偏僻的樹林,將背包裏的重要物件埋在泥土裏,又在樹上做一個細小的記號,便往鬼子老巢走去。

還沒到門口,她就被兩個持槍的日本兵攔住。

“幹什麽的?”

陳今今以日本人的禮節對二人微微鞠躬,用日語道:“我是來尋求幫助的。”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是封介紹信,之前和地圖一起從上野惠子身上拿出來的。她低下頭,雙手將信奉上:“我叫上野惠子,從本國過來,到中島醫院報道。”

日本兵接過來看一眼,便讓另一個日本兵拿進去核實。

陳今今在外站立等待,不一會兒,進去的那人小跑著出來接她。

進去的一路惹了不少士兵的註目禮,她跟人上到二樓,來到一間辦公室,只見裏面坐著三個人。

帶她進來的人道:“進去吧。”說完,便關上了門。

負責登記的女人打量  她一眼:“你是上野惠子。”

陳今今心裏有些發怵,難不成這人認識真正的惠子?她硬著頭皮點了下頭:“是。”

“過來填一下表格。”

陳今今大松口氣,拿表格到邊上填寫。她在日本生活很多年,不僅日語說得好,也寫了一手好字,按照上野惠子曾對自己所講述的填好一切信息後,便交了上去。

女登記員匆匆掃了一眼:“小村存子和宮本原遇害身亡,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一個土匪強.奸了我,”陳今今故意低下頭,假意揉揉眼,“我趁他穿衣服跑了出來,從山上滾下來的,當時天黑,山裏什麽都看不到,我掉進了草叢裏才逃過一劫。”

“真是抱歉,”女登記員看她額頭上的傷,沒再多問,又遞給她兩張紙,“這是保密協議,要簽署並按手印。”

“好。”陳今今抽了兩下鼻子,接過文件,仔細看條款,很正常的條例,可到一個醫院工作,有這種東西便是最不正常的事。

她彎腰簽下名字。

旁邊的男人說:“拿著這個進去。”

是一張體檢單,陳今今拿著單子走進旁邊的小門,裏面隔了白簾子,有個女醫生,見人進來,起身迎上:“你好。”

“你好。”陳今今把體檢單給她。

“上野惠子。”女醫生還算和善,笑著對她說:“麻煩你脫一下衣服。”

陳今今將外套脫下。

“要脫光哦。”

她楞了下,環顧四周。

“放心,這裏只有我。”

陳今今一件件脫掉衣服,凍得有些哆嗦。

女醫生前前後後將她檢查一遍,為她拿上一套新衣服——白襯衫、黃褲子、黑色長靴,還有馬甲和羊毛大衣。

陳今今背過身去穿上衣服。

女醫生倚靠桌子,註視著她後肩上一只綠色小蝴蝶:“真漂亮。”

陳今今回頭:“什麽?”

“你的蝴蝶,很漂亮。”

“謝謝。”

體檢完,又進一個房間進行審問。

走完一切流程,便會有人送陳今今去醫院報道。

剛出門,她就聽到後面三人的說話聲:

“最近來了很多新人。”

“這個長得真不錯。”

“那你快去送送人家。”

……

車子一路往西去,開了近一個小時,才遠遠看到堵又高又長的圍墻,上面還布滿電網。

這就是中島醫院了。

陳今今緊握拳,有些緊張。

它不像醫院,倒像監獄。

司機把陳今今交給醫院迎新的負責人,叫渡邊,矮矮的,戴著黑框眼鏡,聲音很溫柔。

他先把陳今今安排到宿舍:“你先住下,後面會有人安排工作,這個床是你的。”

“好。”

“有什麽事聯系我,我就在走廊盡頭的辦公室。”

“謝謝,麻煩你了。”

“不客氣。”渡邊關上門離開。

陳今今立在狹小的房間裏,看向旁邊那張床,被子整齊疊著,日常用品也規整地放在櫃子上,墻面慘白,任何裝飾都沒有。

好冰冷的房間,讓人感到無比壓抑。

她想出去看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跑過來,只見一個穿白褂的女護士打開門,從床底抽出盆“哇啦哇啦”地嘔吐起來。

陳今今問了句:“你怎麽了?”

女護士嘔完了,虛弱地擡臉看她,欲言又止,只說:“過段時間你就知道了。”她端著盆起來,“你也是新來的?”

“是的,”也,看來她也剛來不久。

“我也是,來三天了。”女護士深嘆口氣,“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記錄員。”

“那還好。”她的表情痛苦又無助,“那還好。”

陳今今正要問為什麽,有人敲響了門。

女護士立馬正立。

是個黑黝黝的男人,在白大褂的襯托下,顯得跟泥鰍似的:“你是上野惠子。”

“是。”

“跟我來吧。”

陳今今跟人出去,他的胸牌上印著名字——麻生衛。

走出宿舍區,到另一棟樓,推開兩道大門,麻生衛邊走邊跟她介紹:“這就是本部大樓實驗區,你的工作就是配合醫生記錄實驗數據,這個職位已經空缺了很久,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原先的記錄員呢?”

麻生衛冷冷地看向她:“不要問這麽多,做好你的工作就可以。不要說話,尤其在工作的時候。”

“好。”

兩人逐漸深入,掀開又大又重的簾子,是一條狹窄、陰森的過道。

“這是細菌培養室。”

“這是氣壓實驗室。”

“……”

陳今今覺得自己的身體完全僵硬了,變成個木偶一樣,無知覺地往前移動著。

果然如她所想。

什麽醫院,什麽救助中國人……

狗屁。

忽然,幾個人捧著罐子從解剖室走出來,麻生衛趕緊把陳今今按到墻邊站著。

她學他模樣,微微低下頭,等人從身前走過,偷偷瞥一眼,腦子“嗡”地一下。

那罐子裏裝的全是人體器官:心臟、肺、肝……

一行人走了過去,長廊恢覆寂靜。

麻生衛註意到她的眼神:“你膽子很大,確實適合這樣的工作,很少有女人看到這樣的場景不會被嚇到。”

陳今今說不出話來,跟在他身後繼續往前艱難地挪動。

“這是冷凍試驗室。”

陳今今從門上的圓形玻璃看進去,只見裏面四壁都結滿了冰,一個男人被綁在架子上。

“他死了?”

“當然沒有。”

陳今今震驚地聽他口中說出如此淡定的話,上下排牙齒不停打著架,手也跟著微顫,仿佛自己的身體也涼透了。

忽然,裏面凍僵的人抖了一下。

陳今今扒著門:“他會被凍死的!放他出來。”

麻生衛拉住她:“這種話,不要再說了。”

陳今今看向他冷血的眼神,好像這樣裏面關著的不是個活生生的人。

麻生衛松開她:“你要學會習慣。”

他接著往前走:“快跟上。”

陳今今定在原地,腿上如負千斤,無法再移動一步。

麻生衛自顧自前行:“他們的死是為醫學做貢獻,

同樣,也是為了聖戰的勝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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