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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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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青會樓外張燈結彩, 街邊圍滿了人,門口放的戲牌都被擠得貼在墻上。

杜興的助理早就帶人到了,見他的車開過來, 趕緊叫上兩個兄弟為其開路。

杜興下車, 繞到另一邊幫賀明謠開車門,看似紳士地搭把手扶她下來。

外人瞧著,恩愛得很。

杜興仰面深嗅口氣, 往戲樓牌匾看去,一塊雕花木板上刻了三個隸書大字——青會樓。

他突然低頭對賀明謠道:“激動嗎?”

猝不及防的, 賀明謠不禁一哆嗦, 微微點兩個頭。

杜興笑著正回臉, 挑著眉左右乜一眼,烏泱泱的,不僅四周圍滿了隔墻聽聲的戲迷,街對面茶樓裏的人也豎耳朵聽著。

他被堵在外面,很不爽。

助理瞧杜興不耐煩的眼神, 拿著槍將前面的人撥開:“都散散,妨礙交通了啊,一會巡捕來了全帶走!”

杵在外面的聽眾瞧這幾人手裏拿了槍, 再精彩的熱鬧也不敢瞧了, 紛紛散了去。

助理迎著杜興與賀明謠入內,兩個守衛跟在後面, 警惕地查看四周。

這是杜興一貫的做派, 他惡事做太多, 到人雜的地方必帶幾個護衛保護自己, 防止各方人士尋仇。

戲已經開唱了好一會了,只見一個下穿紅彩褲, 外披白花褶子,頭戴一朵紅花,掛長長的黑紮簪口,手持大扇的勾臉武生跟著鼓點兒走邊 ,工架穩健,動作從容,迎來座兒上不斷的叫好聲。

這曲唱的是《艷陽樓》,講述了高登欺男霸女,強搶民女並將人軟禁艷陽樓,花逢春等三位英雄見義勇為、夜襲高府、除暴安良的故事。

“讓讓,讓讓——”

一群狗在前面張牙舞爪地領著杜興走到最前面。

他是提前讓助理買了票的,就在第一排,離舞臺最近的位置,對於武戲來說,前排並不是好位置,戲臺上跌打滾摔難免揚起些灰塵,洋洋灑灑的,免不得落到茶水點心之上。

座兒一直空著,買了站票的觀眾以為沒人,便坐了,見正主過來連忙客氣地讓座。

助理瞧向不遠處正在倒茶水的夥計,大聲呵道:“還不趕緊過來收拾了。”

夥計小劉見狀,趕緊上前茶桌上的果殼清理走:“今個人多,怠慢了,您坐,看您喝什麽?”

杜興沒答。

“滾吧滾吧。”助理把人打發走,殷勤地用袖子撣了撣座椅,請杜興和賀明謠坐下,便退到後面去了。

“欸,別站著啊,擋住了。”後排的觀眾道。

助理回頭,惡狠狠地盯著朝自己嚷嚷的男人,轉了下手裏的槍:“說什麽?沒聽清。”

槍亮出來,沒人敢吱聲了。

杜興回頭笑道:“幹什麽這麽兇嘛,去,到邊上,別妨礙人家看戲。”

助理便乖乖帶人走到右邊站著。

杜興並不愛聽戲,從前在昌源老家便是,成天聽杜震山叫一群戲子到家裏唱堂會,“咿咿呀呀”吵得他覺都睡不好……他懶散地靠在椅背上,胳膊搭在茶桌上,蹺起腿,問賀明謠:“喜歡聽什麽?”

“都喜歡。”

“什麽叫都喜歡,你這麽一顆小小的心臟,能容得下多少?說一個。”

賀明謠聽出他話中深意,為避免再深入扯到其他事情上,趕緊隨口說了一個:“《白蛇傳》。”

杜興忽然拍起掌來,可掌聲被鑼鼓和四下的喝彩聲掩蓋,沒人註意到,他停下動作,有些不高興,勾勾手讓候在邊上的助理過來,對他耳邊說了句話。

接著,助理朝戲臺走去,高舉起手臂對戲臺拍了拍掌:“停一下——”

臺上的“高登”不理會。

助理瞧他視若無睹,拿起槍沖天就是一發。

四下驚起,有些膽小的慌忙逃竄出去。

鼓聲和唱聲都停了。

杜興“嘖”了一聲,蹙著眉嗔怪助理:“讓你叫他們換個戲唱,怎麽還動槍了,看把人嚇得,都跑了,快賠個不是。”

助理頷首:“您教訓的是。”接著對眾人道:“都別怕,沒你們的事,坐下接著看,一個都不許走。”

鄔長筠聽見動靜,從後臺出來,見幾條狗在亂吠,把觀眾嚇得噤若寒蟬,繞過來,看了眼杜興旁邊嚇得跟小鳥似的賀明謠,對杜興道:“來看戲也不提前說一聲,好讓我招待招待。”

杜興臉上掛著戲謔的笑,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眼,此時的鄔長筠穿了白花褶子抱衣抱褲,腰系黑色大帶,頭頂白色硬羅帽,腳踩黑色快靴,身形板正,眼眉尾高高挑起,印堂一抹紅色通天,颯爽英姿:“呦,小舅媽啊,這副打扮叫我差點沒認出來,你這武生相還挺俊,難怪火透滬江了,瞧這裏裏外外的,我差點沒擠進來,演的花逢春?”

鄔長筠不想回答他的問題:“你這興師動眾的,是聽戲還是砸場子呢?”

“當然是聽戲啊。”杜興站起身,甩手就是給助理左臉一巴掌。

嚇得周圍人皆寒毛卓豎。

助理很懵,捂著臉看他:“經理,我——”

未待人說話,杜興又給他右臉  重重來了一下:“讓你亂開槍,嚇著我小舅媽了吧,你知道這是誰嗎?你舟爺的親舅媽。”他甩著手對鄔長筠笑起來,聲音柔兩分,“小舅媽,我代你教訓這畜生了。”

鄔長筠知道這兩巴掌只是故意打給自己看的,當年在杜家打他,也在唱著堂會的時候,他是還記著舊仇呢。

“大夥都等著聽戲,沒別的事我就去後臺備戲了。”

“別急啊小舅媽。”杜興坐回去,繼續蹺起腿,“我太太想聽《白蛇傳》,哦,快打個招呼啊,謠謠。”

賀明謠這才擡臉看向鄔長筠,剛要起身,被杜興按住手,她便坐著喚了聲:“小舅媽。”

鄔長筠看她膽怯的眼神,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卻不知私下受了杜興這變態多少折磨:“今天不演《白蛇傳》,改日排上了,我叫你過來聽。”

賀明謠不知是否該應下,於是看向杜興。

杜興仍盯著鄔長筠,笑得怪瘆人:“小舅媽看在我的面子,啊不——看在我哥的面上,臨時換一臺戲唄,常來老戲,你們熟得很。”

鄔長筠俯視著他,眼神冷上兩分:“抱歉,換不了。”

“這麽不給臉,好歹是親戚。”

鄔長筠道:“觀眾都奔著《艷陽樓》來的,哪有唱一半換戲的道理,你想聽《白蛇》,下回我送你幾張票。”

“怎麽辦?可我就今天想聽。”杜興從口袋拿出鈔票,朝她散過去,“這些夠包場嗎?”

鈔票從她臉邊刮過,一張又一張,鄔長筠沈默,看他不停朝自己扔錢。

“戲子嘛,唱不了,一定是錢不夠,”杜興又把自己表摘下來,“這個夠嗎?好貴的。”

賀明謠指甲不停摳著指腹,欲言又止。

鄔長筠瞧他這張欠揍的臉,心裏的火燒得越來越旺,仍壓制著,鎮定道:“新新大戲院今晚唱《白蛇傳》,要不你去那聽,我和班主相熟,讓他帶你挑個好座。”

“我就想看你唱。”杜興撇嘴,哀怨地看著她,“三年前就想聽小舅媽唱戲了,這三年,我是日日想,夜夜想,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旋即,他又變了副臉,“就聽白娘子,不如演個《盜仙草》吧,你以前不就是武旦嗎?今天你不唱,這一屋子人都別想走了。”

鄔長筠與他溫和地笑笑:“要是不呢?”

杜興拿起顆瓜子,放入口中,連殼都沒剝,直接嚼碎咽了下去:“小舅媽,現在很多武戲被禁演,不許唱有關民族精神、抗爭的戲,可我怎麽聽人說在你們戲班子的大院裏聽到有人唱《戰冀州》和《岳母刺字》呢?你這是涉險鼓動人民抗日啊,我看這一整堂的人,都有賊心啊。”

鄔長筠語氣平平:“是嗎?那一定是聽錯了,我們玉生班老實本分,哪敢唱那些。”

“老實,本分。”杜興悶著聲笑起來。

鄔長筠看他這副模樣,精神有問題似的,笑得肩膀亂顫:“敢情杜經理今天不是來聽戲的了,你這是打著亞和商社的旗號?還是以自己的名義?”

座兒上也有人道:“我們只是聽戲,看熱鬧而已。”

“《艷陽樓》只是普通武戲,跟抗日有什麽關系!”

杜興忽然轉身,伸出食指:“讓我看看,是誰在說話。”他指向一個男人,“你?”

男人瑟瑟低頭。

“你?”

女人也藏住臉。

杜興笑著回頭,瞧鄔長筠毫無畏懼的樣子:“小舅媽啊,你是真的無法無天,別跟我狡辯了,前陣子不是還演了趙子龍。”

“你是說《長阪坡》吧,主旨在於沖陣護危主,也有問題嗎?”

“我說有問題,就有問題。”

“杜經理——”忽然,一道高亢的女聲從二樓傳來。

杜興往上看過去,便見木欄邊負手立一位打扮幹練的女人,瞇眼細細打量,認出人來:“呦,這不是秦會長嘛。”

秦安露,秦氏集團女老板,滬江赫赫有名的企業家。

從二樓走下來,一手垂落,一手插在大衣口袋裏,對杜興道:“好久不見,杜經理圓潤了。”

杜興起身:“條件好了,沒辦法。”

秦安露搖頭笑笑:“我方才在上頭聽著,怎麽唱戲還扯到抗日了?”

“您剛從美國回來,不了解現在國內的形勢,這抗日分子啊,跟蛆蟲一樣到處蛄蛹,動不動發表個演講、貼個鼓動抗日的畫報、唱點抗敵的戲本子,煽動民眾抗日,這是阻礙和平呀。”

“可我近日聽鄔老板的戲,沒發現有不妥的地方啊,演的都是擒賊打匪的英雄好漢,像《三岔口》,《白水灘》啊,還有降妖伏魔的,什麽《安天會》、《百草山》,老祖宗留下的神話故事,跟阻礙和平是八竿子打不著。”秦安露撇了眼杜興助理手裏的槍,“這麽多老百姓,別擦槍走火了,亞和商社雖為日本人和新政府辦事,也不能利用職位之便動不動舞刀弄槍的吧,可別真把現實當是在戲臺子上了,既然講究和平,那就得和諧相處嘛,杜經理,可別落個濫殺無辜的罪名哦。”

杜興聽出來了,這是幫鄔長筠說話呢:“秦會長這是哪裏話,只要守規矩,不犯事,商社自然不會為難。”

雖笑著說出這話,但杜興腦子已經快氣炸了,這臭戲子,還真是什麽人都勾搭的上,秦安露的家庭成分很覆雜,哥哥是財政部的,叔叔跟新政府的高官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表姐夫又是重慶的,丈夫還是個美國石油大亨……越覆雜的人越不能得罪,不管以後誰當政,這種人總有靠山。

杜興咽下這口氣:“秦會長說的有道理,都怪我管理手下疏忽,打擾您聽戲了。”說罷,轉身朝座上握了個拳,“我代他跟諸位道個歉。”

秦安露輕笑一聲:“我聽說杜經理表字是叫盛邦吧?新時代了,還用字嗎?”

“早就不用了。”

“怎麽?慚愧啊。”秦安露喃喃念道:“杜盛邦,盛邦,盛邦,你這盛的是哪個邦啊?”

賀明謠膽戰心驚地聽著,完了,這話說的,杜興又要生氣了。

可杜興卻眼裏含笑:“當然是,腳下的。”

秦安露又道:“那杜經理可得時常回頭看看,腳下的路。”

杜興點頭:“是。”他看向鄔長筠:“叨擾小舅媽了,看來今天的白蛇是聽不成了,下回演上,一定叫我。”

鄔長筠應一聲:“隨時歡迎。”

杜興俯視還坐著一動不動的賀明謠,拉住她的手將人拽起來:“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回去幹正事吧,不擾了人家聽戲的好興致。”

賀明謠惶惶點頭,心想:他今晚受了氣,自己又要被折磨一夜。

杜興把手表拿上,踩住地上的鈔票,嘴巴湊近鄔長筠耳邊:“賞你的。”

“謝了。”

鬧場的走  了。

秦安露也回了二樓。

鄔長筠對戲迷們道:“不好意思,鬧了個小插曲,今天的茶水點心費都免了,還請各位繼續聽戲。”她叫小劉把地上的錢收了。

鄔長筠自身不缺錢,大可以一把火燒了解氣,可意氣用事換不來利處,與其那樣,不如收好,一半分給戲班子的人,一半送去前線。

她回到後臺,元翹等人迎上來:“什麽人啊?嚇死了,都帶著槍呢。”

“日本人的狗。”鄔長筠緊了下腰上的黑色大帶,“都別看熱鬧了,候場,馬上登臺了。”

“好——”

前面鑼聲又起,接著開演。

秦安露悠閑地品茶,她回中國不到三個月,聽過不少戲,前陣子聽人介紹有個唱得不錯的女武生,便來聽聽,看了鄔長筠好幾場戲,是越來越合眼緣。

一曲唱罷,鄔長筠上來同她道了個謝。

兩人同坐,喝了杯茶。

“難得遇到聲色武俱佳的武生,還是女性,譜兒和份兒都很有看頭,我瞧你有些地方的步法和唱調還做了改編,很新奇。”

“稍做創新,還在摸索中。”

“創新是好事。”秦安露瞧她的扮相,“你這相扮上,若不是身形,乍一看還真是雌雄莫辨,武起來,比男人還英氣,你要不是女兒身,保不齊勾了多少女人的心。”

“秦老板說笑了。”

秦安露遞給她一張名片:“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找我。”

鄔長筠接過來:“好,謝您捧場。”

後面還有一場文戲,秦安露只愛聽武戲,聽兩句就走了。

鄔長筠回到後臺卸妝,田穗湊到跟前:“那女老板看著人挺好。”

“嗯。”

“她為什麽幫你啊?”

“當今世道,女性立足不易,能相互幫扶是好事。”鄔長筠解開大帶,“原因不重要。”

……

觀眾散了,玉生班的人也都回去了。

為了節省開支,戲院負責管雜事的只有小劉,還有個打掃衛生的周嬸,周嬸孩子不舒服,今日早早回家了,說明天早些過來收拾。

鄔長筠又是最後一個離開。

敵占區,百姓都不容易,她不算是個好說話的老板,做錯事罰起來一點也不手軟,但也時常幫大家忙,許多臟亂的雜事也經常上手。

看著客人走後留下的滿地瓜子花生殼,還有倒在地上的茶水,經無數雙腳踩過,滿地泥印,她便拿出工具清掃一番,又把桌子擦幹凈,擺放好。

收拾完,已經是一個小時後了。

鄔長筠鎖好門離開。

夜深了,路上沒什麽人,黃包車影子都看不到。

走回去也好,前線戰事吃緊,戰士們吃穿用都緊張,自己能省點錢,也好叫他們多幾頓飽飯。

冬天了,夜裏溫度越來越低,她將手縮在衣袖裏,再放進大衣口袋中,沿著街邊行走。

忽然,遠遠看到一個和尚坐在不遠處路燈下的臺階上,低著頭,看不清臉,巋然不動,像一尊佛像似的。

她看著僧人的身影,想起來曾經養了自己四年的武僧。

很多年前,鄔長筠攢下些錢後,去尋過他,可聽院裏的方丈說,那武僧去苦行了,要很長時間才會回來,於是她隔了兩年又去了一趟,武僧沒回來,又隔了兩年,武僧還未歸,直到今日,都再沒見過他一面。

總覺得自己命運悲慘,可這二十多年,亦結識了不少貴人,現在看來,這一生,也還算得幸運了。

街邊的粥鋪還未打烊,鄔長筠去買了碗甜粥,走到和尚旁邊,以為他在禪思,沒敢打擾,將粥輕輕放在地上,便離開了。

剛走不遠,聽到身後一聲熟悉的呼喚,像夜半的沈鐘驟然敲在平靜的心口。

“施主。”

她一時恍神,甚至覺得自己聽錯了,世界上相似的聲音那麽多,怎麽會是他呢?

“長筠。”

鄔長筠立馬回頭,與燈下的僧人對視,時隔多年,歷盡滄桑,他的雙眸依舊如當年澄澈,不沾一絲浮塵,卻多了分安詳,像柔和的風、幹凈的雲、一望見底卻又深邃的河。

他緩緩站起來,微微笑了,一襲清冷的墨青色僧衣,隨風揚起:“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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