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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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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燈一為明盡誦經三天, 不吃不喝。

他們幾個很擔心燈一的身體,他重病在身,若是出個三長兩短, 寺廟無主, 日本人到時只會更加猖狂。

寺裏需要主心骨,即便再絕望,李香庭也強忍著, 這麽大幫人得照顧,他知道自己不能垮。

明盡的死是日本人幹的無疑, 可沒辦法, 任何證據都沒有。李香庭跑遍大街小巷, 想尋求點人證,可沒有一個人目睹明盡受害。他也清楚,即便有人看見,也不敢作證,作了證, 也無法為他討到公道,因為作惡者有恃無恐,因為全中國到處都是這樣慘死的冤魂!千千萬萬, 且無處申冤!

可他太崩潰了, 明盡的遺容、生前的模樣、曾經的歡聲笑語時時刻刻浮現在他的腦海裏,情緒無處宣洩, 只能讓自己毫不停歇地動起來, 緩解內心的憤懣與荒蕪。

明盡被埋葬於華恩寺後方的僧侶塔林, 他生前就安安靜靜的, 要麽打掃衛生,要麽無聲無息地跪在佛祖前, 離開後,寺裏還是同往常那般靜謐。

李香庭時常恍惚,忘記他已經不在了,不經意喚:“煙灰該打掃了”、“香燭燃到底了”、“叫吳碩來吃飯”。

可是,再也沒有回應了。

很多事情李香庭都沒有告訴燈一,但燈一多少猜到一點,也知道自己得努力地活著,撐住最後一口氣,陪他們守著這千年古寺,為百姓與國運祈福。

深夜,李香庭從辦公室回到寮房,簡單洗漱後,便坐到書桌前看看書。

陳今今留在這裏和曾經用過的少許東西都被他拿到自己房間  了,她留下的那本書裏夾了三張照片,是很久前的一個雪夜拍的。

李香庭拿出照片,看著自己堆的雪人後肆意歡笑的明盡,手指摩挲他的臉頰,深壓於心的痛苦又被盡數抽了出來。

屋外寒風瑟瑟,李香庭推開窗,望向花壇,仿佛看到一年前的自己、明盡、今今在一起堆雪人、打雪仗……

耳邊縈繞著曾經的笑語,可他明白,不能一直沈溺於痛苦與過去,總歸要往前看的。

李香庭將照片放回去,拿出紙筆,繼續寫論文。

他沒有關窗,想聽聽風聲。

夜半更深,燭光搖曳,清瘦的身影落在墻上,不停晃動。

忽然,面前的字跡濕暈一片。

李香庭往窗外望去,只見遠方層林盡染,世間一片潔白。

下雪了。

好不容易平靜下的心又泛起一陣波瀾,他擡手,接過飄進來的一片白雪。

它靜靜落在掌心,久久未化。

李香庭眼眶微熱。

是你回來看我了嗎?

還是,你從未離開?

化作了這世間的風、雲、雨、雪,化作了一片落葉、一只飛鳥,化作了清晨樹梢上的寒露、空中的一片雲霧……一直守著我們。

李香庭蜷起手指,讓掌心的溫度融化幹凈的雪粒,再擡眸,望向彌漫的雪霧。

好像看到無數個小小的、大大的他。

明盡啊,你辛苦了。

遠離凡塵,去你的一方凈土吧。

……

這大半個月,陳今今一直在鼓樓醫院當護士,她從八月開始跟隨軍隊,至今已近五個月,在醫療隊學了不少戰地救護技能。

此刻的南京城到處血海屍山,她雖在安全區內,但日本兵隔山差五就闖入作惡,每天都有殺人、強.奸事件發生。

除了在醫院拍攝遭日軍淩虐的傷患,陳今今還多次跟救護車出去救人回來,借機冒險拍照,留下日軍屠殺百姓的證據。

但如今南京城被封鎖,消息閉塞,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在這裏發生了什麽。日軍到處設關卡,一只鳥都飛不出去,更別提將這些照片送出去。

陳今今每日提心吊膽,生怕它們還未被曝光出去就被毀滅。

深夜三點二十。

陳今今同三位女護士和一位美國內科男醫生值班。

樓下忽然一陣喧嘩躁動。

日本兵來得悄無聲息,連車輪聲都沒有,像幽靈一樣出現,無論對錯,把幾個年輕男病患給拉出去斃了,揚言他們是窩藏進醫院的中國軍人。

兩個日本兵鬼鬼祟祟從後門闖入,要把病床上的兩位婦女帶走。

陳今今跟著德思醫生下樓,攔在病患面前,她在日本居住多年,講了一口流利的日語,又赴美留學,精通中日英三種語言,做起翻譯輕輕松松。

德思醫生嚴肅地對兩個日本兵說了幾句話。

陳今今翻譯道:“你們這樣是違反國際條約的!昨日拉貝先生已與貴方領導交涉過,嚴令士兵停止在鼓樓醫院的強.奸行為,禁止帶走鼓樓醫院裏的護士和病患,請你們離開,不要傷害我的病人!”

她的日語連日本人都分辨不出口音,乍一聽,還以為是日本女人,日本兵伸手想摘她的口罩:“你是日本人?”

陳今今退後一步,嚴肅道:“我是中國人!”

日本兵見美國醫生在旁,這個女人氣勢洶洶的,又熟練日語,幹脆放過這裏的婦女,只搶了點食物走。

這種突襲情況太常見,大家似乎都習慣了緊繃的狀態和隨時應對各種危險和棘手的事情,他們雖沒帶走女人,卻殺了四個無辜的男病患,其中一個已有七十高齡。

跟日本兵根本毫無道理與章法可講,他們殘暴不仁、泯滅人性,畜生都不如!陳今今從前就很討厭日本那根深蒂固、從小培養起的軍國主義教育,到如今,對這個喪心病狂的民族已是徹底恨透了。

暴雨後的平靜仍充斥著未知的恐懼。

人們睡著了,又沒睡著。

醒的人在發抖,夢裏的人在魘語。

沒有一個是完全放松的。

陳今今幫幾個病患換好藥,回到藥房,杵在配藥桌前,雙手撐住桌面無力地站著。

左邊的小門開了,一位護士走進來,到她旁邊配藥。

陳今今看了她一眼:“沒事吧?”

對方低著頭,“嗯”了一聲。

陳今今見她手指受傷,指甲都斷了,拽過她的手,用酒精消毒:“怎麽搞的?”見她不說話,陳今今揮了揮手,叫她的名字:“晚之。”

護士眼眸低垂,沈默片刻,輕輕眨了下眼:“我的摯友死了。”

陳今今手頓住:“抱歉。”

兩人皆不說話了。

陰仄的房間放滿醫療用具,卻總有股不明的風襲來,拂得人身心皆涼透了。

陳今今要替她包紮,護士縮回手:“小傷,裹了紗布不好做事。”

“那你註意點。”

“嗯。”護士端上換藥盤走了,“你也是。”

陳今今見人離開,扔掉棉球,蓋上酒精蓋,開始配藥。

……

南京淪陷後,很多守軍未能及時撤離滯留城中,日軍對放下武器的戰俘實行大規模屠.殺,但仍有很多脫去軍服的軍人進入難民營或是藏匿城中。

白解送杜召上船後,便回來繼續守城,和一些陌生的兄弟們一起做最後的抵抗。

直至城陷,日軍長驅直入。

他沒和大部隊在一起,也幸免於難,同幾人協同作巷戰。子彈沒了,就從路上撿;沒吃沒喝,便趁夜到炸毀的民房、商店找。

一行五人,最終只剩下他一個。

白天,日本兵到處殺人、強.奸,城裏充斥著哀嚎與求救聲。

可白解孤身一人,不能硬剛,只能抓單,煎熬地躲在暗角裏聽著同胞們的慘叫,一點辦法都沒有。

街巷時不時傳來幾陣對戰聲,他知道還有很多同自己一樣躲在暗處伺機偷襲的戰士。

那天夜裏,白解出去找食物,順帶想摸點手.榴.彈回來。

正在搜尋,聽到墻後微動,是人踩到石頭的聲音。

他一手拔槍一手拿刀,兩手交叉,往墻邊靠,忽然頭頂籠下一片黑影,他還沒反應過來,手臂一折,被人壓在墻上,脖間抵了把刀。

太快了!對方身手了得。

就在白解以為自己要交代在這裏的時候,身後傳來低沈的聲音:“友軍?”

白解忙道:“中國人。”

“哪路的?”

“後編到八十八師,守中華門的。”雙手脫離桎梏,他轉身看向對方,扭了扭脖子,“你呢?”

“三十六。”

白解又問:“你躲在附近,藏哪了?”

“關你屁事。”

“……”

這脾氣,跟杜召有的一拼。

白解見他要離開,跟上去:“你就一個人?”

“別跟著我,躲遠點。”

“一起,有個照應,我叫白解。”

男人駐足,不可思議地看過來:“叫什麽?”

“白解。”

男人忽然掐住他的脖子,左右扭看兩眼:“你是杜召的副官?”

白解驚喜道:“你認識我們?”他看向男人的臉,糊了黑乎乎一層,完全看不出是誰,“你是?”

男人松開他,沒有回答:“換個地方說話。”

兩人到一處隱蔽的暗室。

男人問他:“怎麽就你一個?杜召呢?死了?”

“他撤離了。”

“幾年不見,德行變了。”

“什麽意思?”白解再次打量他的眉眼。

“七年前我們見過,在兗州,雲寨。”

白解怔住了。

男人沈默幾秒,淡淡道:“我是何灃。”

白解瞪大眼,撲過來要抹去他臉上的黑泥。

何灃靈活躲開,一把搡開他的手:“別挨老子。”

白解不可思議地註視著眼前高大的漢子:“少當家!你怎麽長成這德行了?”

“……”

“還長高了,壯實不少,你不說我完全認不出來。”

“你這德行,我也沒認出。”

“當年你才十六歲吧,”白解盯著他淩厲的雙眸,“變化太大了。”

何灃靠到墻上,擦了擦沾滿血的刀:“廢話,七年了。”

白解站到他旁邊:“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何灃沈默了,想起曾經被日本人屠殺的寨民和被搶的山礦,真是舊仇未了,新仇又結。

“老召很想你。”

何灃嗤笑一聲:“娘們唧唧,想我幹什麽?”  “快說說,你這幾年幹什麽去了?”

何灃斜眼睨他,勾勾手:“過來,挨近點。”

白解湊過去。

何灃重重彈了下他的頭盔:“有這閑聊功夫不如找兩個鬼子殺,走了。”

白解被震得腦瓜子嗡嗡,跟上去:“一起。”

何灃轉身看他:“人多目標大,你顧好自己,有緣再會。”

語落,他從窗戶跳了下去。

白解望過去,只見那道黑影迅捷地從殘桓破壁間閃過,轉眼間沒影了。

他剛要下去,踩到地上硬硬的包裝袋,撿起來看,是一小袋餅幹。

何灃留下的。

他將餅幹揣進口袋,左右探查,看四周無人,跳下窗,往反方向去。

那就,有緣再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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