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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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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鄔長筠高燒不退, 昏迷了一整天。

二丫抱腿在旁邊發呆,連哭都不敢出聲,生怕日本兵還會回來。

晚上, 鄔長筠迷迷糊糊醒了幾分鐘, 又昏睡過去,氣息奄奄。

二丫小心查看她的傷口,已經化膿了, 再這樣下去,她得感染死在這裏。

二丫顧不得悲傷, 找到根鋤頭爬上梯子, 再次試圖撬開地窖門, 可上面放了個缸,胡奶奶還栽在裏面,使得壓力更大。

鄔長筠半死不活的,就算醒個一時半刻,連站都站不起來, 更別提爬上來幫自己了。二丫推不開門,也不知道村裏還有沒有活口,怕鬼子沒走遠, 不敢亂呼救, 只能下來,等明日天亮再看。

地窖黑咕隆咚, 只有頂上的門縫透出一絲兩抹光, 讓她分清日夜。地上地下死一般的寂靜, 一天一夜過去, 日本兵已經離開很久,二丫嗓子也喊破了。

外面一個活人都沒有。

二丫用了所有能用的工具, 仍頂不開地窖門,身邊放了許多儲存的瓜果,她食已飽腹,也會碾碎些往鄔長筠嘴裏塞,微薄的汁液勉強能代替水供給身體。

這些食物尚且能自己茍活一陣,可傷重的鄔長筠拖不得,再不處理傷口、用藥,將命不久矣。

二丫躺在她旁邊,不時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一日,兩日,三日……直到第四日上午,外面忽然依稀傳來些人聲。

二丫趕緊爬上梯子,耳朵貼著地窖門仔細聽,他們說的是中國話!她趕緊呼救,用力捶門,聲嘶力竭地喊道:“救命——這裏有人——救救我們——”

腳步聲越來越近。

外面的人問:“你在哪裏?”

“這裏!”二丫竭盡全力一邊敲一邊喊:“水缸下面!”

兩個當兵的把胡奶奶的屍體扛出來,小心放在一邊,再去挪開缸。

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刺眼的光照了進來,二丫閉上眼,差點墜落。

一只手拉住她,將人拽了出來。

她徹底撐不住了,緊握著男人的手:“還有一個!”

……

他們用擔架擡著鄔長筠出去。

光照在她的身上,卻像刀子一樣,割著寸寸冰涼、麻木的皮膚。鄔長筠半瞇眼,瞥向擡自己的人,看不清眉目,只有個模糊的輪廓。

他說:“你安全了,別怕。”

鄔長筠昏沈地閉上眼,又緩緩睜開,想問些別的,忽然看到一張白布下蓋著一具屍體,只露出一點兒鞋頭。

她抓住男人的手,想要下去,一個翻身直接摔在地上。

男人趕緊扶起她:“你不能再亂動了,我們帶你去治療。”

鄔長筠無力地推開他,朝那屍體爬過去,一把掀開白布,看到她臉的那一刻,楞住了。

是那日與自己同坐在門口吃紅薯的小丫頭——麻子。

只不過,死透了。

鄔長筠呆滯地註視著冰冷的屍體,腦子裏像裝了個電臺,不斷從雙耳發出漫長的電流聲,掩蓋了周遭所有的聲音。

她送麻子的項鏈沒了,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勒痕,項鏈應該是被硬生生扯下來的,再往下看,她的衣服被撕碎,下.身赤.裸,兩條腿都是血。

鄔長筠趕緊為她蓋回白布,雙手微顫,落在她如冰塊的臉,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了。

她大口呼吸著,手臂無力,整個人伏下去,趴在麻子的肩頭,像是有股氣流在體內不斷流竄、膨脹,從腦袋到胸腔到腹部……每一塊都快炸了。

村子被洗劫一空,只剩村口兩個年邁的老人幸存。

鄔長筠和二丫跟著軍隊離開,聽說他們是游擊隊,要去加入新'四.軍。

無論去哪裏,鄔長筠都不想留在這裏了。

衛生員幫她處理好了傷口,因為麻藥緊缺,註射量不夠,硬生生切掉那些腐爛的、流膿的壞肉。她從始至終一聲沒吭,手指死死掐著手心,快掐出血來。

大家都說,她能忍,也命大,能撐這麽多天,簡直是奇跡。

二丫默默坐在她旁邊,縮成一團,目光空洞地盯著自己的腳。

車子緩慢駛離,鄔長筠目光渙散,望著遠去朦朧的村落發呆。

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裏,浮現出很多人——麻子、胡奶奶、林生玉、師父、杜召……

昏迷的幾天,鄔長筠夢到過師父很多次,夢到他把自己從寺廟帶出來;夢到他一招一式教自己戲上的功夫;夢到他紅著臉罵自己的場景;夢到與他的最後  一面……

也夢到過林生玉,鄔長筠自認是個生性涼薄的人,一個助理並不值得耗費太多心神,可能是林生玉的名字同師父太像,添了親近感,也可能是她最後的姿態與無畏的靈魂觸動了自己……

可她卻從未在夢裏見過杜召。

她很想在夢裏見見他。

哪怕一次。

……

十天前。

杜召一直沒與杜興的部隊會和,他率殘部受編進第八十八師,撤到南京後,負責防守中華門,在城門內外構築工事,與日軍激戰。

二十米外的護城河邊布滿戰壕、鐵網和機槍陣地。

日軍攻勢猛烈,守軍堅守城門,傷亡慘重,南面的雨花臺更是晝夜血戰、屍橫遍野。

為阻擋日軍渡河,城門前的橋被炸斷,日軍想方設法進城,敢死隊一波波沖上。

我軍頑強阻擊,數次將敵軍擊退。

日軍派以增援,火力更猛,配合炮彈對城墻輪番轟炸。

杜召去打了個電話,要求增兵,卻被上級罵了一頓,讓他立馬撤退。

白解站在他身後,雖沒聽見電話裏說了什麽,但見杜召的表情,仿佛要吃人。

這些年,尤其這一年,他時常看杜召罵人,卻頭一回聽他連娘帶祖宗的一串臟話,把對方罵個狗血淋頭。

杜召直接摔了電話,連線都給拔了。晝夜未眠導致眼裏布滿紅血絲,黑泥混了血糊在臉上、脖子上,渾身沒有一塊幹凈的皮膚,咬牙道:“走。”

白解跟上去。

血戰多日,日軍不斷增兵,今天,就算他們三頭六臂,也無法抵擋上千師團和無數洋槍鐵炮。

杜召給槍上膛,面對著敵人,對身邊剩下的百餘兄弟說:“敗局已定,上級讓撤退,你們想撤就撤吧,往下關去。”

“我們不走!”

“對,我們不走,誓死守衛南京城!”

白解篤定地註視杜召:“我也不走,就算拼盡最後一顆子彈,也要與鬼子決戰到底。”

杜召與他對視,幹裂的嘴唇輕揚起來:“好兄弟。”

“別演什麽兄弟情深了。”聲音從身後傳來。

眾人回頭,見曹匡帶人過來,還以為有了增援,不料他走到杜召面前罵道:“讓你撤退就撤退,不要再做無謂的犧牲,違抗多少次軍令了!”

杜召一臉憤然:“這裏是城南交通咽喉之地,一旦失守,日軍長驅直入,南京城就沒了!”

“南京已經被放棄了!你還這倔什麽!昨天軍隊就已經陸續撤出!看在你老子是我兄弟的份上才來救你,船只有限,再不撤就出不去了!”曹匡拉拽他,“趕緊跟我走!”

杜召搡開他,罵道:“每次都是撤退!撤退!從開始打就一直撤退,老子撤夠了!撤你媽的,你怕死就給老子滾。”

曹匡直接給他一拳,杜召被打一嘴血,反踹他一腳:“你有這力氣往鬼子身上砸,打自己人,你他媽算個屁。”

曹匡氣急敗壞指著他:“從現在開始,你的軍職被撤了,別以為你打過幾場勝仗就天下無敵了,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的兒子,不服從軍令,都給我滾蛋!所有人聽我的,撤。”

沒有人動彈。

曹匡看向其他人:“你們聾了!想被槍斃?給我撤!”

大家不理他,繼續架槍。

“反了,都反了。”曹匡吩咐身後的衛兵,“你們——給我把他拉走!”

衛兵不敢。

曹匡怒吼:“聾了!”

兩個衛兵要去拉杜召,杜召一刀揮過去,把人嚇退兩步:“滾!”

“嘭——”

一顆炮彈落了下來。

曹匡被震得摔倒在地上。

日軍又攻城了。

杜召重新架起機槍,狠狠盯著日本兵前進的方向,立起來,猛地開火。

彈如雨落,響震天地。

“狗日的,老子跟你們拼了!”

……

晚上,城內大部隊混亂撤退,日機、大炮和坦克輪番對中華門狂轟濫炸,城墻內外的守軍零零散散不過幾十人。

東西南北各面炮聲不停,杜召把僅存的二十幾人召集:“你們之間有十幾個跟著我從昌源到山樑、豐縣、滬江,再到這裏,四個多月,打了一個個勝仗、敗仗,犧牲了無數弟兄,我們守到現在,擊退日軍無數次,如今,城快破了,小鬼子逼到眼跟前,可這道墻後面還有無數的老人、孩子和女人!我們不守,遭殃的就是我們的同胞!小鬼子豬狗不如,燒殺搶掠!玷汙女人!軍人戰死沙場,是榮譽,只要還有口氣,就得守到最後一刻!”他拿起鋼盔,舀一瓢秦淮河水,“但事到如今,我不逼迫你們隨我與鬼子決一死戰。”他將水倒於身前的瓦礫碎石之中,“是走是留,杜召皆敬上。”

“我留下!”一位瘸了腿的戰士用槍撐著地上前,“不走了。”

又一人出頭:“我也不走!”

“還有我!”

“我!”

“我——”

一個。

五個。

十個。

……

所有人。

幾十血性男兒眾志成城,視死如歸。

杜召肅穆地註視著大家,深深鞠上一躬:“杜召在此謝過,能與諸位兄弟並肩作戰,三生有幸。”

他脫下大衣,腰上捆綁了一圈炸藥,最後面向城內,往滿目瘡痍的殘垣斷壁敬禮。

所有人隨他一同敬禮。

這一下,敬的不僅是守不住的城池,還有犧牲的戰士、破碎的國土和萬萬深處水深火熱中的百姓。

他放下手,架槍伏於戰壕,一聲長嘯,響徹雲霄:

“馬革裹屍,以死報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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