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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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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團長張袤見不知哪兒冒出來的一支隊伍, 帶僅存的八十餘人也沖了上去。

這一仗打得漂亮又慘烈,成功追剿日軍殘部,但也損失慘重, 犧牲一半戰士。

杜召背著個斷了腿的兵回來, 醫療隊擡擔架接下。走數米遠,一個路過的衛生員才發現援軍的這位將領衣袖浸了大灘血,乍一看他這生龍活虎的, 還以為是沾了別人的。

衛生員見他腿上也有刀傷,跳過戰壕追過去:“你受傷了, 我們擡你回去。”

杜召掃了她一眼, 目光如炬, 叫人一激靈:“不用。”

他吹了個口哨,一匹頭戴護甲的黑馬來到身邊,他踩上腳蹬輕松一躍,騎上高大的馬,於高坡上睥睨戰場, 高聲對遠處的白解喊道:“清點人數,將犧牲的兄弟就地掩埋,兩個小時後集合。”

“是。”

衛生員仰視他:“你得跟我回衛生隊處理一下, 你在流血。”

杜召低頭看了眼, 剛才不小心,挨了小鬼子兩刀, 他沒當回事, 單手拉韁繩:“去擡傷兵, 我自己去。”

語落, 駕馬往東去。

赫然一條長口子,再深一點, 怕是骨頭都要露出來。

杜召握拳坐在沙包上,護士迅速替他消毒、縫針、上藥、包紮。

從始至終,都沒聽見這個將領吭一聲。

張袤被打瞎一只眼,滿頭纏著紗布走過來,同他行軍禮。

杜召坐著,掀起眼皮,冷臉回他一個。

張袤見他雖著軍官裝,卻無軍職徽章,便問:“多謝兄弟支援,敢問兄弟是哪路軍隊?”

“我姓杜。”

張袤一聽這個姓,瞬間明白了:“你是?杜定閑?”杜定閑,是杜和的表字。

他仔細打量此人,不對,杜副司令怎會帶兵上陣:“你是杜末舟?”

“是。”

張袤伸手:“幸會,久聞大名。”

杜召同他握手。

九月下旬,杜震山接到命令,將兵分兩路,和杜興帶大部隊支援淞滬戰場,另一路由杜和與杜召領軍阻擊南下日軍,只留一個師與十九門炮,守住南北重要交通樞紐,與日軍展開持久的拉鋸戰,堅守陣地二十餘天,雙方死傷慘重。日軍久攻不下,便派坦克、火炮等重型武器增援,加以飛機輪番轟炸,將山樑夷為平地,因為沒有足夠時間加部署陣地,再加死傷慘重,裝備不足,他們只能退守支縣。

此軍驍勇善戰無人不知,一萬四千將士僅剩兩千六百餘人,雖然失了陣地,但牽制敵人近一月,予以重創,名聲赫赫。

“那杜副司令呢?”張袤又問。

“在支縣駐防。”

“他讓你來的?可我昨日令人多次發電報,他並未回覆。”

杜召盯著他,沒回答。

張袤看他這眼神,懂了,抱拳鞠了一躬:“謝兄弟支援。”

腿上傷口淺,上了藥纏幾道紗布便可,護士端著換藥盤離開,杜召起身,面無表情地俯視著他:“聽說你率軍節節敗退,被一路攆到支垨山,一個團,兩天,就剩這麽點人,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你可知這後方的支縣是什麽地方!”

“南北交通要塞,張某自然知道,兄弟,此仗慘敗,張某為千夫所指,可並非張某無能,而且武力懸殊太大,後方又沒有支援啊,今天早上報務員還被炸死了。”張袤痛心疾首,“我們早已彈盡糧絕,戰士們餓著肚子上戰場,上面只知道下令死守,可叫我……拿什麽守。”

杜召理解他的憤懣與無奈,收了些脾氣:“清點好你的人,要麽跟我走,要麽自己找人會和。”

……

遠處剛結束打鬥的戰場仍硝煙彌漫。

兩個醫療兵擡著一個重傷的士兵過去,他兩條腿都被炸沒了,疼得昏了過去。

陳今今擡起相機,記錄下這慘烈的一幕。

到處是哀嚎與痛苦的尖叫,血腥味完全沖蓋掉炮火的味道,這就像一個人間地獄一樣。

陳今今想哭,心裏發悶,鼻子發酸,眼淚卻怎麽也掉不下來。

她強忍悲慟,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記錄下這些保家衛國的英雄們。

陳今今又看到了那個將領,只不過他的鬥篷不見了,可身姿依舊魁梧奇偉。

杜召一臉狠厲地大步走過去,軍服披在肩上,衣袖被割開,卷起堆積在臂彎處,小臂青筋暴起,和幹涸的一道道血跡交叉著,仿佛一拳能搗塌一座墻。

她的目光尾隨他離開,第一次見一個人,連眼神都在殺人。

……

他們要在半個小時內轉移陣地,陳今今到衛生隊幫忙捆紗布、擡傷病。

她不拍照的時候大多都在這裏幫忙,等後勤隊和衛生隊都集結完畢,便一起往支縣。

到達之時,已至傍晚。

陳今今仍待在衛生隊裏照顧傷兵,等飯點交換看守,才去領了塊餅隨意坐到稻草鋪就的床鋪上邊休息邊吃飯。

耳朵似乎已經習慣了炮火聲,忽  然的安靜,讓她陷入莫大的悲哀。

她艱難咀嚼著又硬又幹的餅,覺得喉嚨快冒煙了,可吃著吃著,又覺得能有這樣的幹糧吃已經不錯了。

距偵察兵報,日軍在往支縣行軍,按照他們的速度,最早明天上午將抵達。

縣城還有百姓在,軍隊組織疏散,讓人們往西北方向的鄉村先避一避。

傍晚,殘陽如血。

杜召立在街邊,看著逃難的同胞們。

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

敵我懸殊之大,這場仗,又豈在朝夕。

淞滬會戰已血戰兩月,我軍以三倍人數多於日軍,可盡管幾十萬熱血男兒血肉之軀築成墻,怎抵日軍艦炮之擊。

亦如同現下之境地,無解,只能死守。

“軍官。”

一道聲音從下方傳來。

杜召低眸看去,見一白發老嫗滿面愁容地仰視自己,他收斂一身戾氣,聲音溫柔了些:“老太太,有什麽需要幫忙嗎?”

“軍官啊,這城守不住了嗎?”

杜召不知道該如何回覆,沈默片刻,艱難地拉扯下嘴角:“我們會盡力的。”

老嫗從懷裏掏出兩個雞蛋,舉起手,遞給面前高大威武的男人:“拜托你,一定要守住啊。”

杜召眸光微動,推開老嫗的手:“軍人守土,乃職責,您收著自己吃吧。”

“拿著吧。”老嫗將雞蛋塞到他手裏,“我兒子也是軍人,已經走兩個月了,希望他還活著,還能有雞蛋吃,我就當是幫他積德,軍官,你收下吧。”

杜召握住小小的雞蛋,這一刻,竟覺得它如此之重,重的,叫自己有些承受不起。

老嫗低下頭,繼續跟著隊伍前行,喃喃念叨:

“望祖宗神靈,佑我子孫啊。”

杜召來到衛生隊,看望那些曾同自己一起並肩戰鬥的傷殘的兄弟們。

病榻上的男孩欲起身:“長官。”

杜召按下他,將雞蛋放到枕邊:“躺好。”

男孩不過十六歲,他已經很久沒吃到雞蛋了,高興地要拿,才想起自己雙手都被炸掉了。

杜召將雞蛋剝開,放到他嘴邊。

男孩笑起來,大門牙掉了兩顆,咬兩下,才吃進口:“謝謝長官。”

“吃吧。”杜召一轉身,卻見四張面孔不約而同地註視著自己,他心裏一沈,將另一個雞蛋剝開,分成四塊,挨個餵進口。

很多話想說,卻什麽也沒說,默默離去了。

“等等!”

“長官,等等——”

杜召回頭,見一個前背相機後背鋼盔、手裏還拿了半塊餅的短發女人跑過來。

陳今今立到他身前,將半塊餅塞進口袋裏留著等會再吃,莊重道:“我是戰地記者,之前跟隨張團長的部隊,能采訪你幾句嗎?”

“我沒話說。”杜召繼續走開,他腿長步子大,真想走,後面的人得小跑才能追上。

陳今今手穩住相機跟上:“我看大家都在布防,日軍又要攻城了?”

杜召不想理她。

“會有援軍嗎?”

杜召站住腳,冷冷瞥了她一眼:“怕死,就滾。”

“你——”陳今今理解這些將領在經歷這麽多大大小小的戰役後,沒幾個有好脾氣的,也不氣,“我給你拍張照吧。”

“留著你的膠卷,拍鬼子是怎麽死的。”杜召闊步離去。

這一次,陳今今沒再跟上去,她杵在原地,目送那頎長的背影遠去。

明明是那麽威凜,可她此刻看到的,只有無盡的淒涼。

……

杜召來到指揮部,此時,杜和正同部下及張袤商討戰略。

這種時候,顧不得悲天憫人,如何最大程度避免傷亡,擊退日寇才是最重要的。

聽了許久,得出一個結論:明日抵禦日軍,一旦城破,立馬撤退。

杜召坐在桌邊,正拿長靴裏插著的小刀耍弄,輕笑一聲道:“敢情是既想當孫子又想要面子。”

杜和向來溫厚,此刻也皺眉不帶怒色地訓斥他:“阿召,註意言辭。”

張袤握拳捶桌:“要我說,直接跟鬼子拼了。”

“莽夫之勇。”杜召睨他一眼,“難怪被打成這德行。”

“我——”張袤緘口不語。

杜和道:“還是先部署陣地。”

杜召忽然用力將小刀深深插進木桌裏,起身正對他們,拿起筆,在地圖上畫了一道:“來時看支縣的城墻構造很特別,兩層,中間有很窄的縫隙,可以找幾個身材瘦小的去構成機槍火力點,城墻左右側都是樹林,我和白解分別帶人從側翼埋伏,他們這次用的94式超輕型坦.克,最高時速一小時四十公裏,想打支縣,要麽從支垨山西線繞四天,要麽從山谷超近走。”

杜和道:“按偵察兵報的位置,他們定是想走山谷。”

參謀算了算:“山路崎嶇,坦克到支縣至少還要七小時,七個小時足夠布防了。”

“別忘了,他們的炮兵營,得把射程算進來。”杜召看著杜和凝重的臉,覆又道:“雖然我們時間不多了,但走山谷,對他們來說是險路。”

杜和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伏擊?”

“拖延他們的進程就好,不必久戰。”杜召盯著地圖,拿起手邊的模型,“我還有個主意。”

……

晚上,戰地工事還在建造。

杜召立在城墻上,俯瞰地形,思考是否有紕漏。

白解來到他身畔:“還在琢磨呢?”

“嗯。”

白解嘆口氣:“再過不到三個小時,天就亮了。”

杜召擡頭,望了眼天空,夜蕭霧茫,一顆星都沒有,可對他們來說,是個好天。

“怕死嗎?”

“不怕。”白解笑笑,“老召,我從十一歲就跟著你,十四年了,血海屍山爬過來的,能和你死在戰場,我的榮幸。”

杜召攬住他的肩:“一起活著,守住城。”

“是啊,活著,還沒娶老婆呢。”

杜召拍拍他的肩頭,笑著放手:“女朋友都沒有。”

白解“嘁”了一聲:“就你有唄。”

想起鄔長筠,他的笑容又深了點:“早知道留個種了。”

“我還納悶呢,你兩動不動睡一塊,是你有問題?還是她有問題?”

“有個屁的問題。”杜召雙手落在城墻上,身子稍微松垮了些,“一個女人獨自帶孩子很辛苦的,這不是舍不得嘛。”

“這還能控制?”

“廢話,自己身上長的玩意。”杜召睨他一眼,輕笑一聲走開,“你個生瓜蛋子,說了你也不懂。”

“欸,站住。”白解追上去,“說明白點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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