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七十九章

關燈
第七十九章

他們在街上閑逛一上午, 中午來到一家小飯館吃飯,要了兩壺酒,還同旁桌的客人玩起了行酒令。

陳今今喝多了, 一手握酒壺, 一手拿筷子,與眾人說戰爭:

“你們知道短短一個月,淞滬會戰死了多少人?”

“光軍人, 就犧牲了十幾萬。”

“小鬼子不僅炸.彈到處扔,毫無顧忌地炮轟百姓, 還卑鄙無恥, 用化學武器, 放毒氣彈,安插臥底給我軍下毒!”

“物資緊缺,有的戰士飯都吃不上,餓著肚子就上戰場,羅店成了血肉磨坊, 槍彈沒了,就上去和鬼子拼刀,前面的倒下, 後面的接上。”

“整個城裏殘垣斷壁、屍橫遍野, 難民往租界躲,沒有容身之處, 就擠擠睡大街上……”

“就是這樣, 還有很多人爭先恐後當漢奸!藏在平民區放信號彈、用手電筒為日軍艦炮指引目標!”

“……”

座上陣陣唏噓與憤恨。

一會兒拍案罵娘, 一會兒鉗口不言, 一會兒泣不成聲。

連老板都動容地送了他們兩瓶酒,同飲幾杯。

四點多鐘, 李香庭背著喝到爛醉的陳今今來到家旅店開了間房。

把人放到床上,脫去短靴。

剛蓋好被子,陳今今一腳把它踢了,四仰八叉地躺著,不時咂咂嘴,嘟囔幾句。

李香庭再次為她蓋好,坐在床邊看著她酡紅的臉,不禁想起初次見面的時候,也是這般不省人事的狀態,說著稀裏糊塗的話,還幹了些離奇的事。

幸虧遇到的是自己。

他靜靜註視著她,仿佛回到一年多前那個還風平浪靜的滬江,想起陳今今酒桌上所說的慘狀,胸口一陣憋悶。

不知故鄉的朋友們怎麽樣了。

他剛到寂州就給鄔長筠和孟宜棣寫過信,至今都沒收到回覆,正愁思茫茫,陳今  今翻個身過來,腳搭在他的腿上。

李香庭任她搭著,輕輕躺下去,與她隔了半個枕頭的距離。

是在做夢嗎?

一定是不好的夢,眉心都皺得緊。

他的指腹落於她眉間,輕輕撫了撫,再緩緩滑下,落在她滾燙的臉頰上。

戰地記者。

李香庭早就想過這種可能,她喜歡文字,更喜歡拍照,記錄身邊美好的、不美好的一切,在北平時便時常拿著相機到處記錄百姓在家園淪陷後的悲慘生活、喪盡天良的日軍以及為虎作倀的日僑。

戰爭應該被記錄下來,不僅要讓世界看到他們的暴行,百姓銘記國仇家恨,也叫後人永不忘此屈辱歷史,興國強民,讓外敵再不敢來犯。

李香庭低下臉,在她發上落下一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選擇和責任,他知道,自己不該幹涉。

也許他日殊途,但彼此的靈魂始終同歸,便足夠了。

……

陳今今睡到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才迷迷糊糊醒過來,頭還是暈的,見房間只有自己一人,坐起身,才看到床頭櫃子上有張李香庭留下的字條。

他去學校圖書館了。

陳今今把旁邊杯子裏的水喝掉,又去衛生間用冷水沖把臉,清醒些,才下樓去。

她到早點鋪買了個饅頭,邊吃邊往學校去,門衛認得她,直接放人進了。

早晨圖書館沒什麽人,陳今今一排一排找,在文史一列看到李香庭的身影,她沒到他身邊,隔著兩排書架,通過縫隙偷看。

李香庭正在找書,戴著眼鏡仰面認真地篩選,選了許久,拿下一本翻了翻,不滿意,放回去,繼續找。

陳今今跟他從東走到西,無聊了,將一本書輕輕一推,凸出一半懸在半空。

李香庭看過來,將書推回來。

剛轉個頭,它又冒出一半。

李香庭往對面看去,只見個不清晰的身影:“是你推的書?”

陳今今蹲下去,貓著腰往後面的書架躲,聽見腳步聲追來,腳下更快,正悶頭左繞右繞,一頭撞上個堅硬的腹部。

她擡頭,看到李香庭溫柔的笑:“呀,被你逮到了。”

李香庭將她拽起來:“就知道是你。”

“那不一定。”陳今今擡臂,因為身高差,手掌勉強落於他的頭頂,“說不定是哪個看上你的女學生呢。”

李香庭抱著書背靠書架:“女學生可沒那麽大膽,天天調戲老師。”

陳今今笑起來:“什麽樣算調戲?”

李香庭低頭親她的額頭:“這樣。”

“這不算。”陳今今踮起腳,吻了下他的嘴唇,“這才算。”

李香庭單手摟住她的腰,再次低臉吻上去,正纏綿著,忽然有兩個學生過來,他立馬松開人,隨意從書架拿了本書。

寂大出了名的帥老師,學生都認得他,見了人,禮貌道:“李老師早。”

李香庭點頭,一本正經道:“早。”

陳今今藏在他身後,等學生走了才冒出頭來,揪住他的衣袖,輕輕拉了拉:“李老師,繼續嗎?”

“看書。”李香庭把書放回去,往前排去了。

陳今今背手追上去,開玩笑道:“李老師,換個地方繼續嘛。”

“幹正事呢。”

“男歡女愛不是正事嗎?種族繁衍,乃是大事。”

李香庭轉身:“噓——”

陳今今見他耳朵都紅了,更加來勁,緊跟人後,念叨:“李老師,我們去畫畫呀,我給你做模特嘛。”

“不。”

“你畫這麽多男男女女,怎麽就偏偏不肯畫我?我多好看,我可好看了。”

“找書了。”

“李老師是怕克制不住嗎?藝術是純潔的,李——”

李香庭捂住她的嘴,笑道:“小聲點,有學生,再胡說,我把你拉出去關洗手間。”

陳今今點點頭。

李香庭剛放開她。

陳今今又道:“李老師好兇呀,我——”

李香庭又捂住她的嘴:“陳今今小姐,我們出去再說這些,好嗎?”

她嘟囔:“好吧李老師。”

……

他們在學校待了一天,中餐晚餐都在校食堂吃。

李香庭借了四本明朝相關書籍回去,剛到旅館,便全神貫註閱讀。

陳今今洗完澡,濕著頭發過來找他,本想說說話,見那榆木腦袋一心撲在書籍上,兀自躺會,實在按捺不住,走到身後抱住他。

李香庭側臉看過來:“無聊的話就先休息,明天早點回去。”

陳今今不理他的話,彎下腰,臉探到前面吻他。

李香庭松了松筆,手背去身後落在她的後頸上,吻著吻著,摘下眼鏡,將她拉坐到面前的桌上。

陳今今俯首與他耳塞廝磨地親吻,手落在他的領口,解了許久未能成功,有些緊張,不小心扯掉了紐扣。

“啪嗒”一聲,紐扣落地,滾到椅腿邊。

兩人松開彼此。

陳今今喘著粗氣,頭抵著他的額頭:“不好意思,第一回,不熟練。”

李香庭握住她的手,發現她在微顫,放到嘴邊,輕輕吻了下指尖:“沒事。”

她縮著肩,哆嗦了一下,感受到身後一陣陣涼絲絲的風:“冷,關窗戶。”

李香庭起身,將窗拉上,寬大的身體壓過來,將她整個人攏在陰影下。

“窗簾。”

他又閉上窗簾。

陳今今摟住他的腰:“李苑。”

李香庭也不再糾正她,“嗯”了一聲。

她深吸一口氣:“萬一我死在戰場。”

李香庭推開她,捂住她的嘴:“別說這種話。”

陳今今握住他的手腕,往下拉,放在起伏的胸口上:“我想試試,萬一倒黴被炸了,還沒體驗過這種事,多虧。”

李香庭俯視她澄澈的瞳孔,沈默一會,抽出手,柔聲道:“如果是為這個原因,我想你還是再考慮下。”

“嗯?”

李香庭將她的短發勾至耳後,輕輕捏了下她的耳垂:“今今,你喜歡我什麽?”

陳今今笑著答:“長得好看,一開始我就相中你的臉了。”

“皮囊是會變的,以後我老了,醜了呢?”

“你只會老,不會醜。”

李香庭笑著親了下她額頭:“這件事是美好、神聖的,我不想是因為一時的沖動和稀裏糊塗的欲望。”

陳今今也認真道:“那你愛我嗎?”

“愛,但愛這個字太深了,我們才剛戀愛,我無法虛偽地對你說有滿分的愛。我喜歡你的熱烈、有趣、灑脫、勇敢。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樂,從你身上,我能看到很久以前的自己,很遺憾,沒有早點與你相知,錯過了很多美好。”

陳今今理解他所說的:“是啊,早知道在巡捕房就把你撈出來了,還有偷葡萄的時候,我就應該追下來。”

說完,兩人都笑起來。

“現在也不晚,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陳今今抱住他,下巴輕抵他的腹部,拖著聲音道:“可我現在只想睡覺,好困啊,你也別看了,休息吧。”

“好。”李香庭將她橫抱起,放到床上。

兩人相擁入眠。

陳今今整個人窩在他懷裏,明顯感受到他的身體的變化,心裏暗笑:還真是個活唐僧啊,都這樣了還能克制得住。

她故意把腿放到李香庭腿上:“李苑,我要聽故事。”

“你一個小說家,讓我給你講故事。”

“嗯,我想聽你講。”

“那我給你講講提婆達多。”

“不聽!不聽佛教故事。”

“那你想聽什麽?”

陳今今擡臉看他:“我想聽你第一個女朋友。”

李香庭直言:“她很漂亮,很愛笑,是個很有才華的女孩。”

陳今今心裏一陣不爽,踢開他:“這麽好幹嘛分手。”

“她希望我無時無刻陪著她,想要轟轟烈烈的愛情,可我只想畫畫,空閑時間要麽流連美術館、博物館,要麽和朋友們喝酒,所以分開有我大部分原因。”

陳今今打量著他的眼神:“後悔了呀?遺憾了?”

“沒有。”李香庭瞧她吃醋的表情,忍俊不禁,“我和她沒什麽感情基礎,被朋友起哄攛掇到一起的,那時候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只有一點點好感,或者說,更像一個親密些的好友。”

“都過去這麽久了,你記這麽清楚。”

“你讓我說的,我就如實交代嘛。”  陳今今氣得背過身去。

“我和她只交往很短的時間,你提了,我才想起來,沒有時刻銘記著。”

陳今今回頭看他:“那你們有沒有?”

李香庭頓了下,明白她指的什麽,嚴肅地回答:“沒有,我雖在開放的環境下生活幾年,畫人體,跟無數模特接觸過,聽上去好像浪蕩,但從來沒有過。”

陳今今笑了,忽然騎到他身上,壓下身子,手指刮了刮他的下頜:“李老師這麽守身如玉啊。”

李香庭受不了她蹭來蹭去,將人拉下來,抱在懷裏:“睡覺。”

陳今今臉埋在他懷裏,快透不過氣了,攥住他的衣服亂扯:“放開放開。”

李香庭將她翻了個身,胸膛貼著她的背,松垮垮地圈住人:“好了,睡吧。”

陳今今不動了,親了口他的手腕:“晚安。”

……

回寺廟前,他們去了趟集市,買些米面,又到殺魚攤救下兩條小魚帶回去。

明盡見李香庭又帶了魚回來,高興地趴在池邊看,不時將手探進去與它們互動,開心得不得了。

李香庭看他玩得不亦樂乎,笑說:“明盡特別喜歡這些小動物,周圍的兔子、鳥跟他關系都特別好。”

“動物們是能感覺到善意的吧,內心純凈的人,會得世間萬物喜愛。”陳今今用食指勾勾他的手,“佛祖也會保佑你們的。”

他們並沒有沈溺於愛情中。

還同從前一樣,李香庭忙於臨摹,陳今今用文字將內容詳盡記錄下來,兩人互不打擾,經常半天連一句話都沒有。

明盡知道李香庭一幹起活來就廢寢忘食,頓頓給他送過去。

晚上,陳今今來廚房幫他忙,去地裏刨了幾個地瓜,切好清炒,還煮了鍋白粥,蒸了饅頭,雖然樸素,但比起從前土豆、野菜,已經相當豐盛了。

燈一老和尚身體一直不適,如今已經下不來床了,全靠明盡端茶倒水到房裏伺候。

即便如此,他仍堅持禮佛,去不了大殿,便在房裏念經,一天十小時,從未間斷。

早晨第一縷光照進寮房。

陳今今睜開眼睛,聽會外面的鳥鳴,便起了身。

她伸個懶腰出去,望向遠方錯落山色,心境也變得開闊,目光落回來,看到幾只鳥在院中嬉戲,一會落於殿頂,一會立於地面,好不快活。

若世間各地都如此清幽,該有多好。

陳今今去果樹下摘了顆黃果,到了深秋,果子更甜了,只是至今都不知道它的學名叫什麽。

她坐到水池邊,邊吃果子,邊看水裏的魚,一個個可愛的小生命在這樣的聖地生長,下輩子,會有個好輪回吧。

她在心裏笑自己一番,居然有這種奇怪的想法,也許是跟他們待久了,不知不覺心底已有了佛。

吃完果子,陳今今起身往鼓樓去。

李香庭正坐在高高的梯子上臨摹小稿,聽見腳步聲,看過來:“醒了,去吃點東西。”

“不餓。”陳今今走到梯子下,拉了拉他的褲腿。

“怎麽了?”

“褲子破了,回頭我給你買條新的。”

“不用,能穿。”

“你的衣服都破破爛爛的,縫了又縫,現在學校工作辭了,特聘教師薪水微薄,哪夠生活的。”

“除了買畫材,沒什麽花銷,吃喝都同他們一起。”

陳今今心疼地仰視他:“我留點錢給你。”

“真的不用。”

“又不是只給你的,給寺院的香火錢,你不要,我就讓明盡收著。”陳今今松開他的褲腳,“以後我也用不著什麽錢,就當我做善事了。”

李香庭沈默片刻:“謝謝。”

“你畫吧。”

“快去吃早飯。”

“好。”

李香庭繼續臨摹,忽然飛來一只蛾子,他用手揮了揮,蛾子離開,又飛回。

陳今今瞧他無措的樣子,欲從另一邊爬上梯子:“我幫你打死它。”

“別。”李香庭用手護住蛾子,小心握在手心,“雖然討厭,也是條生命。”

“好吧,給我,放到外面。”陳今今舉起手。

李香庭將蛾子放進她手中:“輕點。”

“好。”手心酥酥癢癢的,她能感覺到蛾子在自己手心爬動,嫌棄地跑去外面,松開手放生。

可看蛾子飛走,她的心卻忽然豁朗起來。

明盡提著外面挖來的野菜跑回來,太激動,摔了一跤,整個人趴在地上。

李香庭聽見動靜,低頭往外面看去,見明盡起身撣撣褲子,撿起散落的野菜:“明盡,沒事吧?”

明盡擡首,下巴磕破了,臉上仍是燦爛的笑,沖鼓樓搖了搖頭。

陳今今走過去幫他撿:“跑這麽急幹嘛,摔了吧,我幫你上點藥。”

明盡擺擺手,抹了下下巴,示意沒關系。

陳今今看著手裏黃黃的葉子:“這是什麽菜?”

明盡比劃起來。

陳今今沒看懂:“啊,野菜!”

明盡頻頻點頭。

“腿上摔破沒?”

明盡搖頭,蹦了兩下,手指向後院。

陳今今微笑著說:“去吧。”

她回頭往鼓樓看一眼,不想打擾李香庭,便去燒香,在佛前跪坐。

她仰望著慈悲肅穆的佛,心靜如水,默默祈求:

願佛祖庇護此地,佑我所愛。

……

陳今今在這住了五天,她與李香庭雖為戀人,卻始終無親密之舉。

這一次,沒有不告而別。

李香庭送她去的車站。

離別時,說多了傷感,說少了又顯涼薄。

他送了陳今今第二個禮物,也學她賣了個關子,讓人走了再打開。

車子駛遠,陳今今趴在窗口,註視著化作微點的愛人,沮喪地坐回去,打開他給的小盒子——像是親手做的,表面很粗糙,沒有拋光,只做了基礎的打磨。

陳今今打開它,裏頭放了枚木制戒指,上面刻著六字真言,再往下還有一張紙條:

“曾經,我說不想用等這個字,我後悔了,對於心悅之人,終究做不到無私。

等你回來,我們騎馬穿越樹林,去湖邊看星星。”

……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