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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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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樓下租客起夜, 撞見一身血的鄔長筠,嚇得一激靈,看清人後, 小心翼翼問道:“出什麽事了?”

“沒事。”

租客見她緩緩上樓, 又多問一句:“要不要幫忙?”

“不用。”

黑影消失在樓梯盡頭。

租客悻悻離開。

鄔長筠開門進屋,脫下身上臟臭的衣服,去洗了個澡, 溫水沖在頭頂,燙得傷口如刀割。

血水順著皮膚流下, 一條條紅線將她分割成無數片, 猙獰又淒美, 鄔長筠摸了摸額心,傷口腫了起來,火辣辣的痛。

屋外有腳步聲,朝她房間而來。

鄔長筠仔細聽去,聲音停在自己房門口, 輕輕敲了敲門。她迅速擦幹,套上睡衣出去,開門見人。

是阿卉。

阿卉抱住她的腰, 低聲道:“姐姐, 我好想你。”

鄔長筠揉了揉她的後腦勺,把人拉進去, 關上門。

“最近怎麽樣?”

“一切照常, ”阿卉見鄔長筠去拿醫藥盒, “你受傷了?”再看, 她的額心破了皮,又紅又腫, “怎麽了?”

“沒事,和流氓打了一架。”

“欺負你了?”

鄔長筠擡頭對她笑了:“誰能欺負到我呀。”

阿卉到她身邊:“我來幫你。”

“好,還有頭頂。”

鄔長筠坐下,阿卉輕輕撩開她頭頂的發,看到觸目驚心的傷口,心疼地掉眼淚:“很疼吧。”

“還好。”

“忍著點,我先消消毒。”

“嗯。”

阿卉手輕,並不太痛。

“周月霖有什麽異常嗎?”

“看上去好像沒事,但她心思深,想什麽旁人也看不出來,不過我看吳媽又鬼鬼祟祟出去,不知道幹什麽去了。”

“肯定還是懷疑。”

“那怎麽辦?”

“不怕,讓她查。”

“周月霖身體越來越不好了,總是頭疼,失眠,最近還有點咳嗽,應該是藥物慢慢起了作用,還有,她抽大煙頻率也越來越高,之前兩三天一次,現在每天多少得都抽上兩口,人憔悴得很,眼眶都發黑,不過用脂粉遮住了。”

“我看得出來,厚厚的一層。”鄔長筠沈默了一會,“李仁玉呢?”

“他最近白天都沒怎麽在家,說是有個大生意。”

鄔長筠冷笑一聲,老東西除了那些骯臟玩意,還能有什麽大生意。

早晚,給他一鍋端了。

“給周月霖的藥,要不要下重些?”

“不用,慢慢來。”

慢慢來,就像曾經這毒婦吩咐保姆給哥哥李香桐下藥一樣,潤物細無聲,一點一點侵蝕她的五臟六腑。

安插阿卉去李家,本意是要做掉李香岷,讓周月霖也嘗嘗失去兒子的滋味,但鄔長筠還是心軟了。十幾歲不谙世事的小孩,又有什麽錯呢,上一代造下的罪孽,不能讓一個無辜的孩子承擔。

傷口處理好了。

鄔長筠起身,給阿卉倒了杯水:“我這只有酒和水。”

“姐姐少飲酒,傷身體。”

“好。”

阿卉看向她的書桌,上面放了幾本學法文和英文的書:“姐姐還想離開?”

“嗯。”

“到時候,能不能……帶我一起?我可以照顧你,也能找個粗活掙錢。”

“再說吧。”

阿卉不想苦苦哀求,她了解鄔長筠的性子,只笑了笑:“我不能出來太久,會被發現,得回去了。”

“路上小心,”鄔長筠到窗口看了眼外面,沒有行人,“去吧。”

阿卉又過去抱她一下,她比鄔長筠矮了半個頭,仰臉微笑:“你還會來李家嗎?”

“暫時不會,我要離開滬江幾天。”

“去哪裏?”剛出口,她又覺得不該問,“那你註意安全。”

“你也是。”

……

走前,鄔長筠得去看一眼師父。

祝玉生住處離自己並不遠,但兩人見面總吵架,鄔長筠每月只去兩三趟,送點錢、吃食和日用品。

祝玉生正在院內曬太陽,保姆在給他洗剛尿濕的褲子。

鄔長筠進門去,保姆同她  打了聲招呼,祝玉生看過來一眼,氣鼓鼓地又挪開眼,望天去了。

她早習慣了師父的臭臉,放下帶來的東西,從房裏拿了條薄毯出來,蓋到他的腿上。

鄔長筠蹲下,仰望著祝玉生:“身體怎麽樣?”

“死了都不用你管。”

“那還是要管得,答應給您送終。”鄔長筠理解師父的暴躁,去年他出了車禍,腰以下全殘,永遠困於輪椅之上,普通人都接受不了,更何況是在戲臺子上耀眼了幾十年的大武生。

苦悶憋在心裏,總是要找個出口的。

而自己,就是他唯一的出口。

師哥師姐事業蒸蒸日上,無數崇拜者登門,全國各地巡演,他們成就遠高於祝玉生之上,祝玉生是萬不敢發脾氣的。

只有自己這個不上不下、他心裏的“窩囊廢”才能毫無顧忌地洩洩火。

“我要出一趟遠門。”

祝玉生一聽這話,眉頭又緊蹙:“幹什麽去?”

“賺錢。”

祝玉生一掌將她推坐在地上:“天天錢錢錢,滿腦子都是錢,你是不是沒錢不能活了?”

鄔長筠也沒起來,就在冰冷又潮濕的青石板上坐著:“不然呢?我不去賺錢,你的保姆錢誰付?吃喝拉撒誰付?靠你那兩個聲名遠揚的好徒兒嗎?他們一年來看過你幾次?給過多少錢?沒有錢,我能活,你活不了。”

祝玉生擡手指著她:“你個不孝徒,說的冠冕堂皇,還不是想著攢夠了出國讀書去!”

鄔長筠沈默了一會,覆又道:“我想讀書有錯嗎?我用自己辛辛苦苦攢下的錢去做從小就想做的事,有錯嗎?我就是想離開這片令人厭惡的土地,去更自由、開明的地方,有什麽錯?”

“忘恩負義!崇洋媚外!我真是白教你了!”

“您指望我在戲曲界出人頭地,對不起,我從來志不在此,唱戲,只為了活著,為了賺錢,為了擺脫這裏的一切,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我沒您這樣清高,就那麽世俗、卑鄙、貪婪、無可救藥。”

“你——”祝玉生氣得咳到紅臉。

鄔長筠見他這幅痛苦模樣,又起身為他拍背:“對不起。”

祝玉生推開她:“滾,我不要你照顧!帶著你的錢滾!就放我在這自生自滅吧。”

“當初就不該把你帶出來,就該讓寺廟裏的師父好好管教你。”祝玉生氣得沒轍,去捶自己毫無知覺的腿,“朽木難雕,朽木難雕啊!”

鄔長筠見師父不停打自己,給他跪了下去:“不管怎樣,您是我恩師,給了我糊口的技藝,是這個世上,僅存的愛我的長輩。”

祝玉生不想看她。

“恩師如父,我雖生性惡劣,胸無大志,繼承不了您的豪情壯志,

但永不棄您。”

……

鄔長筠離開院子,大松口氣。

見祝玉生一次,比練功一整天還累。

她垂頭喪氣地往家去,剛到巷口,一聲汽笛把她的魂給拉了回來。

是白解。

鄔長筠見後座無人,問他:“怎麽只有你?”

“爺在忙,讓我先接你,再去接他。”

“不是下個月走?”

“爺說去整兩身行頭,你這一身,太寒磣了。”

鄔長筠坐上副駕駛。

白解一邊開車一邊同她道:“還有,我得給你介紹介紹昌源的情況,叫你心裏有個譜。”

“嗯。”

“他家姓杜。”

“嗯。”

“我的意思是,他家姓杜。”

鄔長筠懷疑他腦子有問題,不解地看過去:“知道。”

“你沒聽說過?”

鄔長筠沒答。

“杜震山?”

“你能不能直說。”鄔長筠被他搞煩了。

“你有沒有點常識?”

“……”

“獨霸一方的舊軍閥子啊,後來改旗易幟,歸順國民政府,表面上是被中央控制了,手裏兵權還是實的。爺十四歲就帶兵打仗了,那威風勁,你是沒見過。”

“不在老家待著,怎麽跑來滬江做生意了?”

“就等你問這句,”白解咂咂嘴,“說起這就傷感了。”

“你能不能少點廢話。”

“別急啊。”白解慢悠悠地開車,“小日本占了東北,當年爺就想去打鬼子,可上頭是和談政策,攘外安內嘛,忙著跟自己人鬥,再加上工業、軍業、各種物資、技術都跟小日本差了大截,政府都不抵抗,司令更不肯摻和這事,當年是一架接一架的吵,差點槍對槍了。後來,爺對當權者和政治上的事是徹底失望了,不想再從軍,跟家裏斷絕了關系,自己出來闖蕩。”白解嘆了口氣,“前幾年是真不容易啊,那會帶著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給人做苦力掙錢,後來慢慢開始做生意,從小販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鄔長筠冷漠地聽著。

白解見她一點反應都沒給,問:“你沒想說的?”

“你的意思是,他和家中關系不好,我去了,也得小心著點。”

白解本想和她一同感慨幾句,沒想這人如此不懂風情:“我給你介紹介紹杜家的構造吧,這要過壽的老太太是爺的奶奶,親奶奶,另外還有個姨奶奶,沒孩子。爺是正妻所生,同他一母的,還有個大哥和九弟,老大很早就死在戰場了,老九現在軍校學習,還有兩年畢業。司令有十一房姨太太。”

鄔長筠略感震驚:“十一?”

“對,連過世的正妻,一共十二個女人。育有兒子七個,女兒九個,爺在所有孩子裏排第五,嫡系裏排老三,前頭還有個二姐,大哥沒了,他就成了嫡生長子。”

鄔長筠冷笑一聲:“真能生,不愧土皇帝。”

“所以啊,女人多,孩子多,那鬥的就厲害了。這麽多男丁裏,只剩爺和老九沒成婚了,人家老九剛滿十八,還沒畢業,不急。爺自個也不著急娶妻,更不管家裏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催,主要是為了老太太開心,順帶氣氣司令。”

“怎麽說?”

“爺在昌源有個青梅竹馬,她爹跟司令是拜把子好兄弟,沒占地為王的時候就認識了,一直想撮合兩人,那小姐也中意爺,但爺對她沒意思,更反對包辦婚姻。

可兩人又是一塊兒長大的,顧著十幾年情誼,罵不得,傷不得。”

“所以,攜我此行第三個目的是擋這位小姐。”

“聰明。”白解見她又不吱聲了,問:“你不會是怕了吧?”

鄔長筠看向他:“子彈打過來,我會往你主子身後躲的。我們死了,你還能活?”

意思是,死也要拉你們墊背。

白解閉嘴。

這天,沒法聊下去了。

……

杜召還在劉氏談生意,白解讓鄔長筠在車裏等著,自己上去摸摸情況。

她等了半個多小時,兩人才一前一後出來。只見杜召一身西裝,梳了個大背頭,手裏還玩著根雪茄,這氣質、做派,真難以想象他帶兵打仗的模樣。

杜召坐到後座,看向副駕駛的女人:“傷怎麽樣了?”

“疼著呢。”

“回頭看看。”

鄔長筠將臉轉向他。

杜召盯著她額心:“要留疤了。”

“不會,從前摔過臉,一點印子沒留。這口子不深。”

“好好上藥。”

鄔長筠假意笑起來:“放心,就算好不了,也能遮住,不會給你丟人。”

杜召拍拍腿邊:“坐過來。”

鄔長筠沒多話,下了車,換到後座。

杜召從口袋掏出藥膏,扔到她腿上:“頭頂也擦擦。”

“謝謝。”

車停在一家高檔女裝店前。

鄔長筠看向玻璃櫥櫃,路過這裏多次,從未進去過。這些東西,一件,就夠她唱兩個月戲了。

杜召見她不動,走到旁邊,忽然牽起她的手。  鄔長筠剛要抽出,杜召更緊地握住:“你現在,是我女人,專業點。”

鄔長筠不掙紮了:“從今天開始算工資?”

杜召看著她這張貪婪的臉,提了下嘴角,什麽都沒說,拉人進去了。

老板見人,趕緊迎上來,哈著腰,恭敬道:“先生,小姐,裏面請。”他打量一眼鄔長筠的打扮,粗布衣褲,飛刺的布鞋,一看就是窮人家的女兒,也就是這小臉生得標志,心裏暗想:哪來的小山雞,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杜召掃了一眼:“把新款拿出來給她試試。”

“這就給您備去,”老板諂媚地笑著,轉身對裏頭的店員喊:“給先生小姐上茶。”

一排新款推了出來,立在他們面前,杜召親手挑了幾件,遞給一旁侯著的女店員:“幫她換上。”

鄔長筠一聲不吭,跟人進去。

杜召坐在墨綠色絨布單人沙發上,隨手拿起一本雜志,百無聊賴地翻著。

不一會兒,鄔長筠換好衣服出來。是一件米白色帶立領雲肩旗袍,剛好合身,勾勒出盈盈細腰和挺翹的臀。

她註視著鏡子裏的自己,一時有些晃神。

自己從沒穿過這麽好的衣服,平日除了練功服就是戲服,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兩件旗袍,還是買了便宜的布拿去小店請裁縫做的。即便她已經攢了不少錢,也不舍得隨意揮霍,那一分一毫,都是自己的血與汗,都是靠拼命得來的。

老板立於邊上暗自感慨:果然人得靠衣裝,這身一換,土包子變千金小姐了,嘴上卻好話奉承著:“小姐氣質不凡,襯得這衣裳都高貴了,我們這雲肩上的刺繡和細珠都是江南頂好的繡娘一針一線縫制的,您細看這針腳、做工,還有——”

“行了,”杜召不想聽他啰嗦,好看,就買,“換下一套。”

鄔長筠也沒明白,這是好還是不好?

她懶得多問,又隨人進了試衣間。

杜召很果斷,看一眼,就讓她換下一套。

就在老板以為他全不滿意時,聽人道:“都包上。”

三條裙子,三套套裝。

全包上。

開了個大單,老板合不攏嘴,還送了條絲巾。

走時,路過一模特,杜召忽然停下,拿下它頭頂的帽子,轉身戴到鄔長筠頭上。

她眼前一片漆黑,眼睛被突然落下的帽子遮住,正要取,杜召手又伸到她的後頸,輕輕往下拉一下帽檐。

俊朗的面龐落入她眼中,先前沒仔細瞧,現在看來,這個大高個長得是真好看。

杜召笑了笑:“真醜。”說完,摘下帽子放回原位,拉上她出去了。

他們又去了家珠寶店。

衣服的美醜很好辨別,可杜召對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石頭是一竅不通,店員展出好幾款,他只覺得大同小異。

鄔長筠戴上一條紅寶石項鏈,朝向杜召。

好看,卻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他只道:“你自己選吧。”

“我不懂這些。”

“樣子喜歡就行。”

鄔長筠根據他為自己選的服裝,配了對鉆石耳環,珍珠發夾和一條低調的藍寶石手鏈。

“可以嗎?”她問。

湊合看吧。

“再選條項鏈,”杜召隨手指了條滿鉆項鏈,“這條。”它的旁邊,還放了枚大而耀眼的黃鉆戒指,“這個也拿著。”

店員見他挑中了這枚戒指,心花怒放:“先生真是好眼光。”

鄔長筠伸出手,店員將戒指戴到她手上:“剛剛好,夫人手真漂亮,又白又嫩。”

鄔長筠看向她:“你在說笑嗎?我一手老繭。”耍刀弄槍留下的,厚厚一層,指甲還劈了一道。這店家,為了賣貨真是什麽瞎話都說得出口。

店員略顯尷尬,又說:“夫人手形漂亮,細長還直。”

鄔長筠豎起手,展示給杜召。

他面無表情,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卻說:“包上。”

店員按捺不住喜悅,嘴角洋溢著收不住的笑容:“先生,這枚戒指要兩萬塊,因為蛋面較大,這個顏色又很稀有,一兩年才能收一只,再加上它的切——”

杜召不想聽她廢話,對鄔長筠說:“戴著吧。”

店員在櫃臺裏面站著,先是一楞,反應過來高興地直跺腳:“那我就開單了,夫人真是好福氣,遇到這麽寵愛您的先生。”

鄔長筠道:“太貴了。”

杜召俯視她一眼:“跟我要五百一天時候,可沒聽你說貴。”

“……”鄔長筠閉嘴,又不用自己掏錢,幹嘛操這心,他這揮金如土的,將她打扮起來,還不是為了自個的臉面。

出了珠寶店,又去買了三雙鞋,做了個頭發,這一遭打扮下來,明艷的跟個女明星似的。

杜召晚些還有事,置辦好一切,便將人送回了家。

鄔長筠將買來的東西全都留在了車上:“這些東西放你這,丟了我可賠不起。”

杜召笑了:“你是真的精。”

她空手下車,同他虛偽地笑:“杜老爺慢走。”

“換個稱呼,我叫杜召,字末舟。”

“那……小召。”

“你覺得合適嗎?筠筠。”

筠筠……真惡心。

鄔長筠渾身發毛,抓了抓手臂:“老杜?阿召?召哥?”

杜召也聽不下去了:“就叫杜召。”

鄔長筠看他無奈的表情,笑了一下,轉身走了:“再見,末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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