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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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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堂會地點在郊外的一處老宅,吳先生在這養了兩個情人、三個孩子和若幹傭人。

幫工們在前頭搭好臺,後面伶人們扮上,隨著開場鑼響,戲便開始了。

第一場由元翹上,演得是《貴妃醉酒》。

共侍一夫難免有摩擦,原以為吳先生的兩個情人會爭風吃醋,沒成想處得還挺和諧,兩人親姐妹似的坐一塊兒,連當家的都不顧了。再看吳先生,面容清臒,瞇著對小眼,搖頭晃腦地跟著臺上的扮相華美的貴妃輕哼。

鄔長筠同搭檔們在後院對了會戲,算準時間,換上戲服來候場。

幾個幹凈的後空翻,把吳先生的精神也翻了上來,仔細琢磨臺上的人,那小臉生得,比起那幾個紅透天的名角兒也不遜色。難怪聽說玉生班的《紅桃山》唱得好,這“鄭月娥”果非凡品。

後一場的文戲,吳先生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滿腦子都是剛才那小武旦。頭一回覺得,舞刀弄槍也撩人心弦,那雙玉手裏使的哪是刀槍,分明是勾住自己神魂的細軟紅線。

直到鄔長筠再上臺,開腔一句“一霎時離滄海變幻人形”,聽得他再次心花怒放,恨不得立馬叫人卸了妝,看看那油彩頭面下藏著什麽樣的冰肌玉骨。

一曲唱罷,吳先生終於按捺不住,找個借口跑去後臺,一睹牡丹真容。

鄔長筠衣服還沒換好,就聽見班主的叫喚,沒等應聲,就聽腳步進來了。她快速攏好戲服,轉朝向來人的方向,只見那形銷骨立的老男人盯著自己,眼睛裏的色光毫無遮掩地漫出來。

“長筠啊,快來見過吳先生,直誇你的戲好,要賞你,還不快謝謝。”

鄔長筠頷首:“謝老板。”

“長筠,長筠,不錯,戲唱得好,名字也好,”吳先生擡了下手,身後的管家便送來一袋包銀,他接過來,走上前,親手遞給鄔長筠,“如此佳人,該賞。”

鄔長筠攤開手接下。

吳先生順勢拖住她的手背,把錢袋子放到她手心,輕拍了幾下:“你這身段、嗓子,若是唱花旦青衣,準名揚中國。”

“您過譽了。”鄔長筠收回手。

吳先生對身後的班主說:“這可是單賞她的,可別分了去。”

班主懂他意思,忙點頭:“自然,自然。”

說著,吳先生那兩情人也一並跟來了,挽著胳膊去瞧戲服、配飾。吳先生退後兩步,說:“那你們換著,我去前面接著聽,”他又看向鄔長筠,“長筠啊。”

鄔長筠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

吳先生看她這清絕的小臉,心癢難搔:“改日,我再去戲院包場,給你送花籃。”

“哎呦,那就謝老板捧場了。”班主抱拳,見鄔長筠沒反應,抵了她一下,“快謝謝吳老板。”

鄔長筠漫不經心跟一句:“謝吳老板。”

……

回去的路上,鄔長筠打開沈甸甸的錢袋子看了眼,約摸有五十塊大洋,這對他們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可趕上外面普通工人兩三個月的工資了。

元翹“哇”了一聲,感慨道:“這老爺是真闊綽,怎麽就獨獨賞了你。”在這玉生班裏,她與鄔長筠關系算好的,從學戲到如今,已相識八年之久。元翹雖扮青衣,私下卻是個潑辣性子,撞了撞鄔長筠胳膊,“該不會是看上你了吧。”

鄔長筠收緊錢袋,揣進兜裏,心情好,也玩笑兩句:“可別,那小身板弱不禁風的,年紀又大,經不住我一掌。”

元翹仰臉大笑起來:“還賊眉鼠眼的,就這樣還這麽多女人,難怪瘦成骨頭架子,被榨幹了吧!”

一旁老旦聞言訓她:“姑娘家家,可不興說這種話,羞。”

“就跟你們說說嘛。”

“那也不中。”

再旁邊的小生阿渡說:“管他是肥是瘦是矮是醜,只要有錢,多少女人討不到。”

元翹道:“你可別說這話,上個月有個闊太太看上你,你怎麽不委身去。”

“找打,”提起這,阿渡脖子都紅了,張牙舞爪朝她撲過去,“你別躲。”

車子一個拐彎,元翹差點摔倒。

鄔長筠單手拖住她的後腰:“別鬧,都坐好。”

阿渡見鄔長筠一臉嚴肅,消停下來,見元翹朝自己吐舌頭,又要豎拳頭,被鄔長筠一個眼神唬得收回去了。

元翹搖頭晃腦地挑釁,被鄔長筠一巴掌按住:“再動我把你踹下去。”

這才安生下來。

……

吳先生最近有批從德國來的貨,想借杜召的路子散出去,沒少請他吃飯。

百悅酒樓包廂裏,他早早就等著,還叫了兩個小明星作陪。

杜召有事來的晚了些,吳先生等他落座才叫上菜。

兩個小明星雖沒見過這位神秘人物真容,卻知道來頭,都殷勤地貼過去倒酒。

可杜召沒賣面兒,他討厭聒噪,再聞濃濃的香水味,食欲全無。

把兩人全攆了走,耳根清凈,心情才好些。

酒過三巡,吳先生提起那日的堂會,眉飛色舞,直道:“老弟,你提的那戲班確實不錯。以前總瞧青衣花旦,沒想到滬江還有這麽個可人的武旦。杜老弟,好眼光啊。”

杜召知道這人出了名的花心,家裏家外女人無數,聽這話,想必是看上那伶人了。他今日是來做生意的,不想掰扯男女這方面的事,幹脆一言不發。

事談九分,腹飽三分,杜召便想回了。

可吳先生興致尚高,與他提議:“我看時間還早,莫不一起去聽兩場戲。”

“吳老板好雅興,我就不去了,改日再做東,請你喝酒。”

“欸,錢要賺,人也得快活,不然多沒意思,換個地坐坐,”吳先生比了個“八”的手勢,“我還有這個,二十箱,下個月到,想借杜老弟的航線進來,我看老弟也是爽快人,有沒有興趣聊聊。”

軍火。

說起這,杜召就來勁了,擡起杯子:“當然。”

吳先生雖沈迷女色,但確實是個做生意的料,當機立斷,從不磨嘰,路上,兩人便聊完了正事。

眼見來了兩大老板,其中一個還是前些日子在這殺人的那位爺,戲院老板點頭哈腰,直請到二樓雅座,上了最好的茶水。

臺上正唱《霸王別姬》,吳先生問:“今日排了什麽戲?”

老板通通報上一遍。

吳先生又問:“《戰金山》唱過了?”

“不巧,演員剛下臺,下面沒戲了,估計卸著妝呢。”

“那可惜了,”吳先生看向杜召,“今晚沒耳福了。”

做這行最善察言觀色,戲院老板趕緊巴結上:“看您說的,二位想聽什麽,我這就叫他們加戲。”

“那,就聽長筠的戲。”

“鄔長筠?”老板瞬間懂他意思了,“得,我這就叫人來,有什麽要求,您盡管吩咐。”  鄔長筠被老板叫了上來,見兩個熟臉,她心裏了然,站得到跟前去。

戲院老板暗戳她一下,提醒道:“叫人啊。”

鄔長筠瞪了他一眼。

戲院老板見狀,笑說:“小女子沒見過大世面,害羞,還膽小,見到您二位大人物緊張,話都不會說了,老板多擔待。”

杜召聞言,睨過去一眼:“膽小,是麽?”

鄔長筠與他對視:“是啊。”

吳先生笑說:“杜老弟可別嚇著人家。”他又看向戲院老板,“你先下去吧。”

“二位有什麽事叫我,隨時恭候著。”

鄔長筠沒披霞帔,一身白色戲服內襯,又素著顏,同戲臺上完全兩幅模樣,看著清冷又倨傲。吳先生縱橫花場,什麽樣的嫵媚嬌艷沒見過,如今碰上個冰蓮花,反倒興趣盎然:“坐。”

鄔長筠巋然不動:“我站著就好。”

吳先生直接起身,手落在她的後背,欲將人往前推:“別怕,同你聊聊戲。”見鄔長筠盯著杜召,覆又笑道:“別看他是個冷臉,對女人不壞。”

鄔長筠往旁退兩步,脫開他的手:“二位有什麽想聽的,吩咐下來,我好抓緊準備去。若沒要緊事,我便不打擾老爺們聽戲了。”

吳先生見她不識好歹,有點抹面子,變了臉,不悅地坐回來:“讓你坐就坐,我還能吃了你,一個戲子,架子還不小。”

鄔長筠垂著眸,沒說話。

杜召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冷眼看著戲臺上的“虞姬”,不緊不慢地說:“吳老板賞識你,是你的榮幸,別不識擡舉,叫你們班主加一場,就唱個《雇家莊》,”他側過眼來看吳先生,“吳老板,你覺得呢?”

吳先生輕哼一聲,也不看她:“去吧。”

杜召放下杯子,手點著桌子:“好好唱,吳老板寬厚,高興了,有賞。”

鄔長筠雖看他不舒服,卻明白這是幫自己解了個圍,頷首道:“二位稍等。”

吳先生聽得出杜召話中之意,明擺著是護人,便問:“杜老弟,不會也看上這小戲子了吧?”

“難得碰上個不錯的女武旦,金屋藏嬌,難免珠玉蒙塵,實在可惜。”杜召提了下唇角,“我還想多聽幾場戲,叫吳老板割愛了。”

“哪裏的話,女人多的是,杜老弟既然開口,吳某也不奪人所愛。”

杜召目視著戲臺,不再說話。

《扈家莊》唱完,戲院老板又要鄔長筠過來打聲招呼。她不願,老板跟前跟後,求個沒完,差點給她跪下,

鄔長筠索性再去一趟,權當為了賞錢。

吳先生見她直直站著,在兩位大亨面前氣勢一點不落下風:“還說膽小,我看你是膽大包天,硬氣得很。”

鄔長筠回他:“我若唯唯諾諾,如何去演女英雄、女將軍,披個毛皮,演頭狗熊算了。”

吳先生沈默片刻,忽然笑了:“這丫頭,脾氣不小,我喜歡。”他也豁達,跟女人犯不著計較得失,起身叫隨從上前,“賞。”

吳先生先下去,杜召走在後面,同鄔長筠擦肩,忽然停下,從口袋掏出一張鈔票,別進她衣領裏:“有膽色是好事,過分大膽就是愚蠢了,臺下數年功夫,可別丟了小命,浪費了。”

“謝杜老爺指教。”

杜召手半插進口袋,走了。

鄔長筠拿起鈔票看了一眼,滿意地塞進口袋。

不虧。

……

杜召到家,沙發還沒坐熱,白解急匆匆地沖進來,門都忘了敲:“不好了,貨在兗州被劫了。”

杜召倒是淡定:“什麽人?”

“土匪。”

土匪。

他一時晃神,不禁想起了故人。

“送貨的人呢?”

“都被扣下了,有兩個機靈的逃了出來,電話剛打過來。”

“備車。”

他們連夜趕往兗州,接上兩個在鎮上等候的送貨兄弟,徑直開往山裏。

還未及寨門,一把把土槍架在圍墻上,遠遠指著他們。

杜召下車,白解跟上。

兩人豎起手,往前走了兩步。

“站住!”天色暗,看不清人臉,只見問話的人不高,聲音卻洪亮。

白解喊道:“把你們當家的請出來。”

語落,一槍落在他們腳前的泥土裏。

只聞守門的再問:“什麽人?報上名號。”

杜召擡頭看去,開口:“昌源杜家,杜末舟。”

說杜末舟,亦或是杜召,這些土槍子未必記得,但昌源杜家,是無人不曉的。

杜召和白解被帶進寨內,大當家扈雷邊穿衣服邊大步走過來:“哎呀呀,久聞大名,竟然因為這事相見,慚愧慚愧,兄弟給你賠不是了。。”

杜召見他,揚了下嘴角:“擾了大當家美夢。”

“欸,什麽美夢,快請坐。”

杜召隨扈雷坐下,白解立在他身後,背挺得筆直。

扈雷大拍桌案:“那幫不長眼的,敢劫少帥的貨,回頭我就拉去斃了!”

“小事,兄弟們不認人,也不識字,誤搶罷了,大當家莫動怒,只是大當家別再叫我少帥,如今末舟只是一介商人。”

“當年清繳山匪,若不是您一句話,哪還有現在的我們。不過,你怎麽從商了?”

“一言難盡,前塵往事,不必再提。”

當年杜召南下大捷,行軍歸巢,途徑兗州,順道想把山匪收了,誰知打著打著,與一個匪頭子打成了兄弟。借著那人的情誼,周圍幾個小山寨也幸免於難,這南峰寨就是其中一個。

想起故人,杜召笑容深了兩分:“小灃治理有方,雲寨不同於其他匪窩,不當絕。”

扈雷長嘆口氣:“只怪那幫狗日的小鬼子,奪礦滅口,一夜之間,全沒了。”

“我有耳聞,可惜了少年英才。”

扈雷搖了搖頭,無奈地拍了下大腿:“那些畜生去年就走了,都快把山掏空了,這些年我們日子不好過啊。”

杜召知道,可又豈止這一城遭難,日本人侵占東北三省,百姓苦不堪言,政府不抵抗,軍閥不作為,自己人追著自己人打。少年時的一腔抱負都慢慢化成了屈辱,他失望,厭惡,卻又無能為力,與父親一次次的爭吵與絕望中,終於在三年前赤手離家。孑然一身,歷盡磨難,成了商界一枚閃耀的新星,輾轉多地,最終安於滬江。

“少帥遠道而來,今日定要不醉不歸,來人,把寨裏最好的酒拿來。”

情緒忽至,喝兩杯也不錯。杜召只道:“大當家又口誤了。”

“哦?”扈雷反應過來,笑著拍一下自己的嘴,“看我這記性,那我便鬥膽,稱你一聲杜兄弟,如何?”

“好。”

……

天快亮,杜召也該回了。

扈雷留他住兩天,杜召說有事處理,不便久待,留下幾箱酒和棉花,給大夥過冬。

走前,杜召想去雲寨看一眼。

初次到訪,還是六年前,那個時候自己也才二十歲,也曾策馬穿行山谷間,與那山林之王射箭打獵、把酒言歡。雖只相識三天,勝過大多友情。

如今,這雲寨早已荒棄了,到處長滿荒草野花。

杜召從那批貨裏拿了兩瓶酒,特來祭奠故友。

不過是幾車棉花、紅酒罷了,值不了什麽錢,可裏面藏了東西——稀有的藥品。就封在幾個特定編號的空心木框裏,要送到東北,給抗聯的戰士。

杜召磕掉瓶口,將酒倒在土地,滿腦子都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山中風寒,一陣陣吹來,消磨他身上的餘溫。

在一片清煙中,他仿佛又看到故人揚鞭乘風而過,囂張地要與自己比試一二。

本以為叱咤軍校,征戰沙場,難遇敵手,這草莽小子簡直自取其辱。誰知,卻打了個平手。

悲痛與憤懣如這山頂的冷風,直灌背脊,杜召握緊了拳頭,

“此仇,我替你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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