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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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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雨只下了片刻,鬼天氣跟這浮躁的滬江城一般變幻莫測,前幾分鐘還雲霧迷離,這會已是春和景明。

開到一半,杜召又不想去滿月樓了,叫司機轉個頭,往不飛花去。

不飛花是家夜總會,一樓舞池客座,二樓包廂,甭管白天還是黑夜,總有鶯鶯燕燕在舞池搖晃著婀娜的身體。

張蒲清跟杜召進包廂,誰料他脫下大衣,屁股一沾沙發,睡覺去了。

“你大老遠跑這來睡覺?”

杜召沒答,眼都懶得睜,扯了兩下襯衫衣領松松氣,過於粗魯,把扣子都拽掉了。

張蒲清看他修長的身體占據了整張沙發,因為躺著,暗色西褲繃緊些,勾勒出筆直的長腿,襯衫領口淩亂地開著,隱隱露出結實的肌肉。不得不說,他這兄弟真是生了個好皮相。

張蒲清踢踢杜召的皮鞋:“起來,喝酒。”

“不喝了。”

“不喝也得喝,來都來了。”

“叫人把我存這的酒拿來,”杜召側過身,背對著他,“想喝酒就安靜點自己喝著,不喝滾下樓跳舞去。”

張蒲清豎起拳頭,沒落下去,伸出食指無奈地指了指他:“睡,睡死你。”

人出去了。

包廂安靜下來。

不一會兒,杜召就入了夢。

夢裏,咿咿呀呀的戲腔直在耳邊轉,吵得他不得安寧。

朦朧中,感覺有人動了自己。

杜召一拳下去,把身上那東西推了很遠。

睜眼看去,是一個女侍應。

杜召坐起身,拿槍指著她,一臉陰鶩:“幹什麽的?”

女侍應捂住腹部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您的酒冰好了,我見您睡著了,給蓋個毯子,對不起,冒犯了。”

杜召看到地上的毯子,放下槍,收回目光:“滾。”

女侍應背脊一陣浸骨的寒意,忍著痛站起來就要走。

“站住。”

嚇得她一哆嗦。

“毯子。”

人又轉身回來,戰戰兢兢地收起毯子。忽然一張大額鈔票擺到面前,只聽眼前的男人道:“去醫院查查,有事,再找我。”

她哪敢收,渾身汗涔涔,手指都發顫:“先生,我沒事。”再看杜召那不容商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鞠了一躬,“謝謝先生。”

“出去。”

“是。”

女侍應趕緊離開,轉身回來關門那兩秒,又看到裏頭幽幽的人影,彎著腰坐著,像蟄伏在黑暗中被放逐的孤狼,隨時會撲過來吃人。

太可怕了。

杜召獨自坐會,沒了睡覺的心情。

他點上根煙出去,走入漫天香粉的花花世界,俯視酒色之中笑語盈盈的紅男綠女,找到張蒲清。只見人正抱著細腰來回晃動,不知說了什麽,惹得懷中女子面頰酡紅。

他還真是繁花從中過,片片皆沾身。

表面儼然一個溫潤如玉的儒雅公子,卻風流成性、情人無數,此回搬遷,不知又要傷了多少女兒心。

這情情愛愛、笑語情仇,杜召是看了個倦。

鏡花水月終有破碎之時,不如酒暖人心,香煙沁脾。

白解匆匆上樓,見杜召立在欄邊俯瞰紅塵,走過去低聲說:“是六只手的人。”

杜召對這個名字有點陌生,一時沒說話。

“司令當年在回安糟蹋過一個民女,是這六只手的五姨太。”

“老東西作的孽,又算到我頭上。”杜召看了眼下面雅座與自己飛吻的佳麗,仍舊不茍言笑,挪開目光,“ 我這不興父債子償那套,況且,我與那老頭早斷了關系,他會不知道?”

“此舉,實為挑釁。”杜召雙手從西褲口袋中拔出,搭在面前的紅木欄桿上,輕點了三下,喃喃念出:“六只手。”

白解道:“有六根手指,從前外號叫六指手,後來叫著叫著,不知怎麽就成了六只手。人就在滬江,你看——”

“那就把他的手帶來。”杜召背身重回包廂,“只帶手。”

“是。”

……

周月霖算好時間,推了牌回家。

前腳剛進門,後腳華叔帶著李香庭回來了。

李仁玉有過兩任妻子,第一任是李香庭的母親,生下他後不到一年就去世了。沒過兩個月,李仁玉又娶了位夫人進門。新夫人前腳剛進,後腳又來了個姨太太,也就是周月霖,如今李家唯一的女主人。邪乎的是,沒過兩年,那新夫人又重病離世。後來,李仁玉沒再娶妻,也一直沒把周月霖扶正。

雖為  妾,但她坐鎮李家十幾年,又產下一子,下人們都喚其太太。

“月姨。”李香庭打了個招呼。

“香庭呀,”月姨慈祥地笑著,從上之下打量他一番,“這身上……是畫畫用的顏料?”

“對。”

“真花哨,你爸爸和弟弟妹妹還沒回來,舟車勞頓的,趕緊去洗洗歇歇,有什麽想吃的,我讓吳媽給你先送上去。”

“我不餓,外面吃了點,那我就先上去了。”

“好。”

李香庭與這個姨娘不親,沒什麽話說,叫人把畫都搬到閣樓,便回自己房間待著。

他沖了個澡,換身衣服,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盯著吊燈看,無聊地快瘋掉了。

李香庭看向窗子,起身坐去窗臺上,俯瞰李家的大庭院。

幾個傭人在勞作,四年間,換了一波又一波人,他一個都不認得。

有人敲了門。

“進。”

門開個縫,明珠探頭往裏看,她是月姨房裏丫鬟,見李香庭斜坐在窗邊:“二少爺。”

李香庭招招手:“快進來。”

明珠甜甜笑著:“夫人叫我去禦酥齋買著糕點,我就是順路來看看你在幹什麽,這就走了。”

李香庭突然跳下來,朝她過去:“我也去。”

天色尚早,華叔去了工廠,月姨在後院餵貓,沒人盯著李香庭,他光明正大和明珠出門去。

禦酥齋不遠,叫個黃包車,跑了十來分鐘便到了。

明珠接下紙盒,付了錢,一轉身,李香庭不見了。

她茫然地到處看,游人如織,人聲鼎沸,獨獨沒有自家少爺的身影。

李香庭正蹲在一位算命先生的鋪前,看這神棍一身藍色道袍,頭戴黑色小帽,胡須長到胸下,瘦窄的鼻翼有顆一黑痣,上頭長了三根毛。三根手指來回搓動,神神叨叨的,瞇著眼問:“算一個?”

“怎麽算?”

“生辰八字。”

李香庭一一寫在紙上,同錢並遞給這老道,他信科學,對算命沒興趣,來到這兒,是因此人的外貌有趣。

趁老道看八字時候,李香庭又拿張紙,照著他的模樣勾畫起來。

老道神色一凝,捋著胡須道:“小公子,不屬俗世啊,你這個,我算不了。”

李香庭沒在意他說了什麽,心思都在畫上,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老道看向他手下的畫:“萬事果皆定,不如早日跟我從道去。”

這句,李香庭聽進去了,看著老道細長的眼睛一邊勾畫一邊說:“謝您美意,我眼在紅塵,心在藝術,道不道的,不感興趣。”

老道笑了笑,也沒多說,看他靜靜畫完這張。

李香庭把畫遞給他。

老道接過來:“這是個什麽畫?線不成線,人不像人。”

“速寫,西方的。”

老道搖頭又笑了:“哪有我們中國畫好。”

“各有千秋,都好,”李香庭起身,“送給你,有緣再見。”

老道收下,見他要離去,囑咐一句:“小公子,凡事莫要太執著,你為玉,人為石,硬碰硬,傷得還是自己。”

李香庭似懂非懂地看著他:“謝了。”

再回禦酥齋,明珠已經離開了。

李香庭準備走回家,順便看看街景,誰料路過個古董店,沒忍住進去,一待就是兩小時。等他回過神,再看外面,已經天黑了。

李仁玉攜家眷正襟危坐在客廳,見李香庭回來,臉板得更沈。

李香庭走到人跟前:“爸,月姨。”

月姨笑著應了聲。

李香楹和李香岷隨後喚:“二哥。”

李香庭高興地看向弟弟妹妹:“我給你們帶了禮物,等——”

李仁玉重重拍了下桌子,打斷他的話:“你給我跪下!你去哪了?國外讀幾年書把你讀野了,一回來不往家趕,出去到處瘋,你眼裏還有沒有這個家?有沒有長輩?”

“我在外面逛逛,忘了時間,對不起,”李香庭看到月姨身後的明珠朝自己撇嘴,“不過你們都不在家,我自己待著也無聊,不如出去走走。”

“你幹脆在外面別回來了。”

“我倒想,一回來就讓跪,什麽時代了,還動不動讓跪。”

李仁玉拾起旁邊的煙缸子就砸了過去。

李香庭躲得快,煙缸子滾落很遠,停落在墻邊,他感慨一聲:“這麽結實,什麽材質。”

小姐丫鬟們在邊上看熱鬧,心裏暗笑,卻一聲不敢出。

李仁玉手指著李香庭:“你故意氣我還是腦子缺根筋?念書念傻了?”

月姨勸說:“老爺,別動怒,還是孩子,哪有不貪玩的,平安到家就好。香庭這麽多年沒回來,對外面感興趣也情理之中。”

“你就慣著他,養成這無法無天的德行。”

“怎麽就無法無天了。”李香庭自言自語。

李仁玉怒道:“你在那嘟囔什麽?看看你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披頭散發,成何體統!我看你才是往回活了。”

“著裝打扮,各人自由,這您也要說。”

“你聽聽,”李仁玉手指著他,面朝向月姨,“翅膀硬了,句句頂嘴。”

月姨仍溫柔地笑著:“孩子這麽多年不在身邊,頑劣點正常,以後再好好教就是了。不早了,叫下人準備上菜吧,有什麽話吃完再說,孩子們都餓著。”

這話說的,有點意思。

李仁玉板著臉默認了,擺了下手,叫李香庭:“趕緊滾,去把你這雜毛紮起來。”

月姨朝兒子使了個眼色:“香岷,帶哥哥上樓先梳洗,等會下來吃飯。”

李香岷立刻朝李香庭招招手:“二哥,走。”

李香庭回到自己的房間,乍一看與離開時無差別,再看,兩個皮箱好像被人翻動過。

“香岷,誰來過我房間?”

“二哥,我說了,你可別跟爹鬧,”李香岷吞吞吐吐的,“他還挺生氣的。”

李香庭聽得雲裏霧裏。

“就是,”李香岷嘆了口氣,“你還是去閣樓看看吧。”

閣樓放著他帶回來的畫,李香庭有種不好的預感,直沖上樓。

漂洋過海不易,李香庭只帶了最滿意的回來,如今,少了大半:“怎麽只剩這些了?”

“有些畫……爹差人扔掉了。”

“扔了?為什麽?”

“我也不清楚。”

李香庭氣勢洶洶地下樓,質問正在喝茶的父親:“為什麽扔了我的畫?”

“你那些也叫畫,”李仁玉輕哼一聲,放下杯子,不屑道:“傷風敗俗的破爛玩意,再讓我看到,還給你一把火全燒了。”

“你燒了我的畫?”李香庭震驚地看著他。

“你要畫畫,我沒阻攔,出國留學,也沒阻攔,可你畫些什麽不倫不類的東西?流傳出去,丟光了李家的臉。”

“我畫什麽驚世駭俗的東西了?要你這麽評價。”

“你還裝!”李仁玉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你那些畫能拿出去見人?丟人現眼。”

李香庭懂了,據他所知,國內對人體畫接受度很低,數千年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是難以輕易改變的,他不奢望能被支持、理解,但希望自己仍有創作的自由。

“爸爸,藝術沒有什麽風格好壞,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我們可以慢慢聊,我在法國接受了很多先進的思想,有很多事,想跟你們分享。可你不覺得自己太過分了嗎?”

李仁玉唇線緊抿。

“那是我的私人物品,再看不慣也不該私自毀了!”

“別說了!飯也別吃了,你給我跪祠堂去。”

月姨見李仁玉脖子都氣粗了,對李香庭勸道:“不過是一些畫,你爸身體不好,別氣著他,快認個錯。”

“我不去,我沒錯。”李香庭坦然看著李仁玉,“錯的是你。”

李仁玉拍案起身,邊咳邊喊:“華叔!”

華叔顫顫巍巍過來:“老爺。”

“帶人把這個逆子拖走。”

華叔看一眼李香庭,遲遲沒有動作。

“你也要反了?”李仁玉瞪他。

李香庭無奈地看著父親,說什麽反了,搞得自己跟個皇帝似的。這怕是一言兩語說不通了,他雖不講究什麽體面,卻也不想被生拉硬拽,為難旁人,幹脆轉身走了。

“上哪去?”李仁玉問。

“祠堂。”

……

半夜,李香庭被凍醒,坐在蒲團上,看向案上立著的  先人牌位,深深嘆了口氣。

這麽多年過去了,李仁玉還是老樣子,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忽然,聽到外面有動靜。

“誰?”

門被推開一個縫。

一盤糕點被推了進來。

李香庭倏地打開門,嚇了外面的丫鬟一跳。

是個生臉,約摸十五六歲的模樣,彎腰跪在地上,瘦瘦小小的,穿著水青色小褂,紮了兩條麻花辮,擡頭瞧他,一對瑰麗動人的桃花眼裏透著驚恐與無措。

“沒見過你,什麽時候來的?”

丫鬟見鬼似的,爬起來倉皇而逃。

李香庭探頭望過去:“跑什麽?”

人已經沒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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