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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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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師暄妍漫步來到另一座軍帳中。

雖說太子教人毆打封墨, 替齊宣大長公主出氣,只是設了一個障眼之法, 並不曾真的棍不容情,但皮肉傷勢還是要做些逼真樣式的。

封墨的皮,被打出了一層血跡,但傷勢不深,不過外傷,現已塗抹了金瘡藥,已可下地活動自如,只是還不能坐。

少年將軍眉目英朗, 臉色有些發白,唇色也褪了一點紅,依舊姿態昂揚,不墜淩雲志氣, 好似未曾受到分毫的磋磨。

他似乎正要去尋什麽人,湊巧,與太子妃於軍帳前相遇。

封墨行禮, 擲地有聲:“末將拜見太子妃。”

師暄妍道:“無需多禮, 封少將軍可是要尋杳娘?她上妝去了, 女兒家上妝須些時辰, 我有話想問封將軍,封將軍如無別事,可否先為我解答一二?”

“太子妃言重了, ”封墨再度施禮, 態度誠懇, “末將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雖應許了,只是心頭仍有疑惑, 那個小娘子,分明說好了要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他固然是不想教她瞧見自己挨打的慘狀,免得她擔心,可都已經打完了,她怎麽也不來看他一眼?

他仿佛能想見,女孩子哭得眼眶漫出紅暈,好似一雙玲瓏可愛的兔子眼,臉蛋上滿是淚痕的模樣。

他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娘子,告訴她,這不過是皮外之傷,他皮糙肉厚,不打緊的。

然而這時四下尋望,卻不見那個嬌滴滴的柔弱小娘子。

也許太子妃說得對,她果真在上妝吧。

應是不想被他看見她哭得淒淒慘慘的狼狽模樣,正在借用妝粉遮掩。

師暄妍玉指輕觸旁側的春風,指向放鷹臺外那條清澈的閃著日光鱗斑的溪流:“可否借一步說話?”

封墨點頭,與太子妃相與步行來到溪邊。

他不知太子妃要問自己何事。

但封墨一路行來,算想,他與太子妃人生際遇頗有相似之處。

他們都誕於宣景初年,同樣一出生,便被妖道讖言所害,流離於家門外十七載不得歸。也許太子妃要問的,正是與十七年前妖道之亂有關的事。

師暄妍將手攏在袖中,垂下視線,看向水面斑斕的日暉。

灼灼耀眼的光,被牽入少女的瞳仁中,映亮了無底的心事。

“你當眾拒婚,違抗聖旨,封老將軍知悉以後,卻不曾怒火三丈?”

封墨汗顏:“是我對不住家中,阿耶與阿娘雖對我失望了,卻不曾大發雷霆。”

師暄妍問:“他們打算如何處理?”

封墨叉手回話:“回太子妃,家父自知,家門狹仄,有負皇恩,這樁婚事已無力回天,是以他已寫好辭官文書,打算攜府上家眷,告老還鄉。”

因為封墨的一次任性,因為他看上了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娘子,封家父母,卻能做到如此地步。

師暄妍的心弦似被春風撩撥,一陣發顫,餘音不絕。

喉舌微微發緊,她擡眸,望向面前的少年將軍:“敢問少將軍,十七年不得歸,你與二老,是如何做到心中沒有半點隔閡的?”

封墨笑了一下,或許是因同病相憐、遭逢類似的緣故,談了幾句話之後,封墨對太子妃生了親近之感,不再謙恭疏離。

“這些年,我一直被父母寄養於天水。天水離長安並無多遠,父母身體康健,每隔幾個月,便會來天水陪我住上一段時日,我自小便不覺得父母離得很遠。吃飯穿衣都是父母教的,槍法兵略,也是父親手把手傳授,所以,自然不存膈膜。”

他向太子妃解釋著,並添了一些細節。

每到夏至,阿耶過來,帶他下河捉魚,父子倆背著魚簍,將吃不完的活魚沿街叫賣,冬天來臨,阿娘親手縫制的衣衫總不可少,他個頭竄得快,每年都要換新的衣衫,一件一件,都是阿娘親手做的,學武時擦破的洞,也是母親一針一線地縫合。

母親最會煲魚頭湯,她烹飪的湯,鮮美可口,從來沒有半點腥氣,是他與阿耶的最愛。

除了他的身上衣,阿耶身上的全副行頭,也都少不了母親的手筆。

父親一生鐘情母親,不納妾室,知母親生產後體質下降,也不再另外生養。

他們一家人,從來都不覺得與旁人的家庭有何不同,他們平凡、簡單、快活,只要安閑自在,便仿佛十七年前那件事從來不曾存在過。

那也幾乎,是師暄妍夢中場景。

是她敢夢,卻不敢想的人生。

原來、原來是這樣。

原來還可以這樣。

所以,她被放在洛陽江家,十幾年沒有等到一句父母的問候,也不見他們來看過她一回,更不曾得到母親親手做的衣物,親手煲的湯,是因為——

她真的被拋棄了。

一切雖有因由,可卻怪不著他人,是師家父母天性如此涼薄,他們對子女本就談不上關愛,即使她自小長於侯府,那境遇,怕也好不了多少。

她固然如此,就連為家門增添榮光的師旭明,也因師遠道的雄心而被逼迫著與陌生之人聯姻,為此他們戕害了他心愛的娘子,害他遠走南地,多年不歸。

補充這些細節,是封墨故意的。

他喋喋不休地說完之後,觀摩著太子妃似入了迷的反應,見太子妃目光中一會羨慕,一會茫然,一會自嘲,封墨便閉了口。

涼風拂在身上,有些冷意,衣衫下,她的身子輕輕發著抖。

師暄妍伸出手,將鬢邊的一綹碎發往耳後繞了繞,低聲道謝:“多謝你,解我心中多年疑惑。我可否再多問一句。”

封墨道:“太子妃但問無妨。”

師暄妍認真地觀察著他的臉色,道:“你可曾,怨過太子殿下?”

頓了一下,師暄妍沈吟著,附加了一個細節:“怨過,哪怕一分一厘?”

只有一厘怨恨也好。

至少,顯得她不是那麽孤獨而可笑。

可事實偏偏就是,封墨神情鄭重,緩緩搖頭。

“為何?”師暄妍惶惑。

封墨知道了太子妃的來意,他和顏悅色地道:“末將並未因當年妖道之禍,感受到人間的艱酸,父母朋友我盡有,不過是不能於長安長大而已。故此,我從來不曾心頭有恨。末將與太子殿下,名為君臣,實為知己之交,殿下乃臣之好友,如曾有怨,何至於斯。”

師暄妍雖懂,卻又不懂,或許封墨天性開朗,又未曾經受苦楚,心性彌堅,屹如磐石,所以不曾動搖吧。

封墨蝦了蝦腰:“末將以為,即便應當有怨,此事也非殿下之過。殿下當年,只是一個三歲幼童,一個人細想幼年,只怕都記不得三歲那時的事了,他當年病入膏肓,藥石無醫,怎知長安城出了這個妖道,非要為此遷怒,對殿下是不公平的。”

師暄妍的瞳孔,仿佛日光下的溪水,因他這句話,激烈地搖晃起來。

“那聖人呢,你也不曾怨?”

“不敢,”封墨道,“末將也不曾怨。聖人愛子情深,所以受讖言所裹挾,雖是過失,卻發乎於情,臣既不敢責怪,也不忍心責怪。”

那逝去的十七年,對封墨而言,如彈指一揮間。

他的童年完整無損,他平安健全、安樂無憂地長到了十七歲,受陛下賞識,得太子重用,人生軌跡,似乎並未因此產生過偏差。

師暄妍想,自己與封墨的分歧,癥結不在於聖人與太子,原來是在於師遠道與江夫人。

她明白了。

寧恪與封墨相交、熟識,了解封墨的一切,也知曉,封墨從來不曾因為那件舊事與他懷有怨懟。

所以起初,當她說出,她恨他時,寧恪才會覺得受了冤枉。

是啊,不只有封墨。

就連於齊宣大長公主的千秋宴上所見的翠屏縣君,她沒有出身於仕宦之家,也面臨了同樣的困境。

她的父母是選擇,拋舍下長安已經打下的家業,與尚在繈褓之中的愛女,一同南下經商。

在他們心中,有孩子的地方,似乎才是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

這應是大眾的觀念,獨師家是個異類。

至於她,師暄妍想,她從來都不是被聖旨驅逐,而是被父母拋棄的,就算沒有那道聖旨,相信他們也多半,只拿她視作聯姻的工具,鞏固家族的踏腳石,興起之時,便如對待江晚芙,摸著哄著,一旦起了利益相關的沖突,便隨手無情地丟在一旁,乃至祭天。

那麽自今以後,她就忘了那件事吧。

天高雲淡,正是昭昭春日,往事已矣何須沈溺,沒得敗壞了踏春游行的好興致。

師暄妍要走,封墨環住了她:“太子妃。”

她歇下腳步,從旁回眸。

封墨跟上半步:“太子妃問完封墨,封墨也有一句,欲問太子妃。”

師暄妍想,自己問了封墨這麽多問題,他都如實回答,他問自己一個,自己也的確不該藏著掖著,反倒顯得小氣。

她微笑著拂袖:“你問吧。”

封墨道:“太子妃可心悅於殿下?”

師暄妍是想過,封墨可能會問一個刁鉆的問題,卻沒想到,封墨還能這般大膽直接。

他是把寧恪真的視作好友,才以這般姿態,大膽問她。

封墨見太子妃避而不談,道:“太子妃今日問末將這麽多問題,正是因為心中對殿下生了情,只不過,無法越過心中的那道障礙,一直不曾對殿下說出口,末將理解得,可對?”

“……”

誰說武將都是些糙人!

她看這個封墨,便是心細如發。

難怪寧恪說,這人是個運籌帷幄的帥才,若只作陣前先鋒,那才真是屈才了。

師暄妍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臉頰紅了紅,扭頭便走。

封墨見太子妃,初始腳步尚凝,後來愈來愈快,越過溪畔窄窄的木橋,便走向帳邊,這時,太子妃已可以說是逃之夭夭。

他不禁嘆了口氣,只見溪水對岸出現了一道粉嫩嬌慵的倩影,少女披散著如霧似綃般的長發,臉頰粉撲撲的,好似一枚水盈盈的蜜桃。

封墨的嘴角翹了翹,朝著少女奔過去,竟越過了溪橋,涉水而回,裳服的下擺全部打濕了。

他飛快地來到少女身旁,握住了小娘子柔若無骨的小手,喜悅地,鼓足勇氣道:“杳娘。你看,婚事我已經退了,打也挨了,你可否應許我,做我的夫人?”

他答應過她,想要娶她,就得先退婚,還要親自登門,當著齊宣大長公主的面退婚,以示對她的誠意。

這些,他都做到了。

可是這個小娘子,嗓音清透,漫過一縷笑,嫣然道:“封墨,你真的喜歡我?”

封墨自是連連點頭,捉住小娘子的柔荑,放在自己的胸口,柔聲道:“難道到了今日,你還懷疑我的心?”

洛神愛從他雙掌之中,把自己被攥得發紅的小手抽回來,她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

“不行。我要你三日之後,再上一趟大長公主府邸,親自去和昌邑縣主說,我要你親口對她說,你不喜歡她。”

封墨一怔:“杳娘,我……”

他已經把婚退了,卻還要當面再闡明心跡,這對和他素昧謀面的昌邑縣主而言,著實太過分了。

可這個小娘子,定要這般,否則就不肯信任他的心意,看她失望要走,封墨急得把人拉回來,一把扯回懷中,滾燙的一顆心,滲透皮肉,穿過衣襟,烙在少女的臉頰上。

她的心,噗通,噗通,忽地跳得好快,好像要從咽喉裏蹦出來了。

洛神愛,你不可色令智昏,你可是要狠狠地報覆他的。小娘子,拿出一點勇氣來,切莫心軟,三日後,你就解脫了。

這般想著,洛神愛把自己偽裝得心如玄鐵,將他推開了,嘟嘟嘴唇,在他委屈又詫異地垂眸看來之際,小娘子把手揮揮:“算了。”

“不!”

封墨急了,再次攥住她的小手。

“我去。小祖宗,是否我去了,你就答應我?”

洛神愛用力點頭,這次,沒再甩脫他的手,玉軟花柔的小娘子眸底波光蕩漾:“這是自然。”

河邊上,少年男女互訴衷腸。

太子殿下來到溪橋畔尋太子妃,不湊巧聽到封墨哄洛神愛那嗲聲嗲氣的嗓門,差點沒冒雞皮疙瘩,惡寒一陣之後,太子殿下見心愛的太子妃不在,若無其事地往回走。

莫非小娘子們都吃那種情調?

那看來的確是他不解風情了,難怪追不上師家小娘子。

腦中思忖著,視線之中,撞上了一道春色窈窕、麗若彤雲的身影,她正沿著溪邊而回。

師暄妍這一路,走得心潮澎湃。

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刻這般迫切——她想見到寧恪。

也想告訴他,過往種種皆可煙消雲散,她再也不會因為當年的妖道讖言繼續遷怒他,其實,她的心裏早就不怪他了。

是封墨解開了她心中最後的疑惑。

對師家父母,本就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故而也不曾感到半分傷懷。

她的心於此刻,如撥雲見日般晴朗,陰翳盡散。

他的出現,猶如一道熾亮的天光,照入她心底的那條裂隙,撐開,再撐開。

光明撥開陰暗,驅散了最後一塊陰霾。

“寧恪。”

她望著他,綻開笑靨,加快腳步迎上去。

寧煙嶼也向她奔赴而來。

步伐輕快的少女,卻在奔到近前,欲張開雙臂時,忽地一陣頭暈目眩,腳下驟然發軟。

她向前,跌在了男人的懷抱之中,幽幽地吐出一道聲息。

“想你……”

分別,只是片刻的事。

想他的心情,卻綿長如永恒。

她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身上好累,使不出一點力氣來了。

師暄妍疲倦地合上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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