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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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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太子一肚壞水, 師暄妍焉能不知。

他這般,不過是為了拐彎抹角地騙她一句體己話罷了。

只是要她叫他“哥哥”, 也虧得他想得出。

這個“哥哥”的寓意可不是兄長,而是情郎。

如若此時喚出來,有師旭明在前,便多多少少帶了一絲禁忌,師暄妍不願在青天白日地喚。

還不如……留到晚間。

帳中隔絕外物,他若想聽,她可以小聲地叫一下他。哥哥。

躲又躲不過,師暄妍眉目輕閃。

烏潤的纖眉被日光漫上淺淺的暈, 畫春堂的槅扇上,錦繡成堆,她在那團雲繡之間矗立,花光錦簇, 更襯得她妍姿天香,皎艷得令人不可逼視。

正巧這時,彭女官帶人送膳食來了, 師暄妍借用膳, 搪塞了過去, 裝作忘記了這事。

“殿下, 我一早起來到現在還空著肚子,用膳吧。”

寧煙嶼露出些許失望。

其實不打緊的,他知道, 她大概是不會從了他的這一小小私心, 不過來日方長。

行轅的膳食也很豐盛, 有八方寒食餅、丁子香淋膾、蔥醋雞,這幾樣菜皆是士子及第後的慶功燒尾宴上方能嘗到的鮮美佳肴, 還有不少別的傳自禁中的珍饈,每日都幾乎不含重樣的。

最後一鍋,便是剛出爐的鮮美鴨湯。

鴨湯上熱氣氤氳,剝開揭盅時飄散的濃霧,只見湯面上浮著一層金燦燦的油沫子,往裏打上幾把翡翠蔥花,與鮮紅如血的枸杞相映襯,儼然一出《會真記》。

師暄妍這邊,生怕寧恪這時還想起關於“哥哥”的事來,眼眸也不敢擡一下,心虛地連忙為寧煙嶼布菜。

太子殿下知曉她在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但不敢逼迫她過緊,因此並未戳破,但他眼睜睜地看著,太子妃一勺一勺的老鴨湯,伴隨著鮮甜濃郁的黃金栗子,送到他的碗裏。

單是聞到那股栗子香,他都有些反胃了。

唇縫緊闔,喉結微微一滾。

寧恪不用膳,師暄妍詫異著,終於仰起了雪頸,這一回,撞見太子殿下神情覆雜,眉心微攢,全然是一副嫌棄的模樣。

他都喜歡自己了,怎會嫌棄她給他布膳?

視線走投無路,求助地看向了侍立在旁的彭女官。

幸虧有彭女官在一旁,上前來提點道:“回太子妃,殿下是從小不吃栗子的。”

殿下每食栗子,必會全身大火,繼而火癤蔓延,腹痛不止。

但儲君的弱點,不應隨意曝露於人前,彭女官雖知曉,但在太子殿下與太子妃完婚以前,她以為不宜對太子妃闡述得過於詳盡,只需令太子妃不至於因區區瑣事與太子間產生誤解。

師暄妍終於明白了,恍然道:“原來你不喜歡吃栗子呀。你早說了,我就不會給你準備那麽多栗子糕、栗子酥、酒釀栗子、栗子老鴨湯了……”

她愛吃栗子,還挖心挖肺地制作了一張《栗子百吃食譜》。她沒想到,這天底下,居然還有不吃板栗的人?

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新鮮出爐的栗子糕,可是最香甜、最軟糯的美食,她一年四季都少不了與之相伴。

她到今日才不知,他從來不吃她留的食物,難道她從未想過原因?以前,也從來都不問彭女官?

太子殿下明明用了早膳,這會兒卻開始胃疼了。

他捂住胃,將肘撐在紅案上,卻不想被太子妃瞧見了感到沮喪,將唇角往上挑了一抹新月般的弧痕:“師般般,無事的,孤看著你吃。”

聽他說不喜歡吃栗子,想必是討厭吃吧,在他面前吃這個也不太香了,師暄妍只嘗了一口蔥醋雞,便蹙眉放下了烏木鑲銀的箸子。

“這蔥醋雞做得有些甜了。殿下,阿兄怎會突然調任回長安?是京中,出了什麽事了麽?”

此時在畫春堂上,不宜議事,寧煙嶼單手支頤,映著日色的目光顯得無比柔煦:“回房中說。先用膳。”

師暄妍輕輕地點了一下頭,想到面前的男人不吃栗子,看其他幾樣菜裏沒有栗子,便殷勤小意地替他的碧玉小碗裏夾了幾箸子的寒食餅,教他吃了墊墊肚。

寧煙嶼卻道:“我在率府用過了,你用吧,我看著你用。”

兩人相識已久,可師暄妍與他共膳卻不多,用膳時總是放不開手腳,吃得慢條斯理、吃得溫文矜持,仿佛生怕自己吃相不雅,被郎君嫌棄了。

他大抵不知曉,她是從小在江家長大的,在江家,江晚芙被送走以後,江拯夫婦也沒了耐心教她淑女的規矩,每日送到她房間裏的飯蔬,也很是清淡,幾乎看不到葷腥。

小時候吃的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對街上大清早便開始叫賣的栗子餅,那熱氣騰騰的栗子餅,真是香飄十裏,隔了兩條巷子,還能散到家裏來,她拿著過年時韓氏給她留的幾枚銅錢,上那兒吃了兩次。

被韓氏抓了之後,她便沒有錢了,只能日日聞香解饞。

後來攤販挪走了,栗子餅的香味消失在了對街盡頭。

栗樹年年郁郁蔥蔥,那時光卻早已駕乘黃鶴飛去,一日千裏。

後來改善了日子,她見到美味佳肴,便如入寶山,食指大動,恨不得狼吞虎咽,只因顧忌淑女的身份,便要極力掩蓋自己的本性,不露醜態。

畢竟吃相醜陋,是一件很丟人的事。

她的這些規矩,大部分都是在洛陽折葵別院時,惹煙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手把手教的。

她怕學得不好,在太子面前,多少還是班門弄斧,獻醜了。

可她也不知曉,能對案而食,在裊裊煙氣之間,看她饜足地享用平常粥飯,於習慣了波瀾壯闊、詭譎人心的寧煙嶼而言,更是奢侈。

這裏往昔是行轅,如今是使他能夠短暫地從漢王謀逆的無盡繁瑣之事當中抽離,享用這片息寧靜的桃花源。

只要看見她,他的心便撥了冗,滌盡塵埃。

回到寢房,他才向她說起,關於為何調任她兄長師旭明回京的緣由。

“漢王在關中一直有一支私軍,是當年他與阿耶一同舉兵勤王時,阿耶一時不慎心慈手軟留下的後患。漢王有這支軍隊安插於長安後方,便如一柄架在長安脖頸上的利刃。這些年,漢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假意於封地巴蜀屯兵,廣募折沖府,實則暗中向漢中舊部輸送軍力,現在,這柄利刃淬火發硎,重綻鋒芒,已經銳不可當。”

師暄妍不懂行軍打仗的事,她憂心忡忡:“漢王的這支軍隊,大概有多少人馬?”

一旦漢王舉兵發難,朝廷的軍隊,能是其敵手麽?

寧煙嶼道:“不多,兩萬。”

兩萬人馬是不多,但若這兩萬人只是前菜,巴蜀後方還源源不斷有軍隊補給,漢王的大軍浩浩蕩蕩,猶如蝗蟲過境,片甲不留,要取下長安,也並不是毫無勝算吧?

寧煙嶼勾唇:“北衙禁軍皆在我手,京畿近處也有平陽、漢陰、天水三地,可以調兵遣將,唯一尚且不足的一點,便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你阿兄是其一,連同封墨在內,孤已盡數調回長安,這一戰,師般般,毋庸擔心。”

師暄妍既不通長安政局,亦不谙調兵遣將,只有一把力氣和不畏死的膽氣,自忖還有幾分過人之處,沒有讓寧恪聽到那聲“哥哥”,她從別處予了他想聽的體己話。

只見小娘子拎起粉拳來,勝券在握,明眸清湛,宛如秋水劍的刃身閃過窗前的熾烈陽光。

“如果叛軍殺入長安城,攻進行轅,妾身定做持劍護院的第一人,決不辱沒了殿下的威名。”

這個小娘子,他是知曉她不怕死的,往昔她的悍勇,是因身無掛礙,便無懼死亡,只想玉石俱焚,宇內飛灰。

現在的她,是因她是他的太子妃,她為了太子妃位,也扛起了自己的責任。

寧煙嶼胸口微微發燙,凝著師暄妍亮晶晶的明眸,仿佛在這一刻,於水中撈出了兩顆珍貴異常的星。

“娘子好氣節!”

他滿臉肅穆,讚道。

師暄妍不敢當他的讚,想起在齊宣大長公主筵席上所見的那位翠屏縣君,行勝於言,能於風雪中救出十數條性命。

自己比起她,不過是多了一身出自於師遠道與江夫人的血脈,在旁人看來高貴些許罷了。

漢王蠢蠢欲動,他們月底的婚事,也不知能否順利如期完成,即將結為連理的少年夫妻,卻都默契地沒有提這一節,一切僅憑天意。

為今之計,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不言,是因她能體諒,而她不提,因如能兩全,他絕不會令婚期有半日的延誤。

師暄妍撇開話題:“殿下,封墨也回了長安了麽?”

聖人早在之前便為封墨與昌邑縣主定下了婚事,只是這雙小兒女迄今不曾相看過。

齊宣大長公主就是現成的媒人,還是說一不二的長輩,那麽兩人的婚事,由她來操持自是最為穩妥。

但說到此處,寧煙嶼的長指圍成一圈,抵在唇畔,輕輕一咳。

師暄妍從他的這聲咳嗽間咂摸出無數深意來,好奇道:“這親事也出了岔子?”

這個“也”字用得當真巧妙,意味深長。

可見對於婚期有可能延誤太子妃是心知肚明的,雖對控制漢王、誅殺首惡,太子成竹於胸,但能否保住婚禮如期舉行,寧煙嶼也無十全把握。

漢王逆賊,野心勃勃,來勢洶洶,一旦攻打長安,整座宮城勢必將陷入水深火熱之中,他也將無暇娶親了。

但太子妃眼下問的是封墨與洛神愛。

太子殿下輕咳著,回道:“這個封墨,膽大包天,昨日申時末才回長安,天一擦黑便上了大長公主府邸,寧死不從,要求與洛神愛退婚。”

“啊?”

太子妃朱唇輕掩,眸泛訝色。

單說這婚事,封墨與昌邑縣主看起來,當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門當戶對,年齡相合,連性情也有相仿之處,都開朗率直。

她雖不了解封墨,但也於寧恪這裏,有過一些耳聞,聽說他是個爽朗耿介的少年將軍。

太子相才,如伯樂相馬,大抵不會有錯。

封墨怎會冒著開罪於皇室的風險,寧肯退婚,違逆聖旨,也不娶昌邑縣主?

關於這一點,寧煙嶼倒是想得透:“之死矢靡它。封墨已有了心上人,不願娶洛神愛那小鬼,也處清理中,無甚好奇怪的。”

寧煙嶼挽住仍眸光困惑的太子妃的細腰,閉上了身後疏窗,攬她回到內寢,撥開灑金的簾帷,二人並頭而坐。

被放落的簾幔輕曳,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太子殿下磁沈的嗓音也似跟著若即若離、時隱時現。

“封墨上月巡視河道,這月歸來,身旁多了一個柔弱的侍女,他對這女史已經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好一副寧負天下,亦不負卿的丈夫氣魄,對阿耶的聖旨,也敢違令不從了。昨夜氣得大姑母連夜告了禦狀,要懲辦封墨一個悔婚不娶之罪,若非多事之秋,大戰在即,封墨只怕很難逃得了牢獄之災。”

怪不得,昨夜裏劉府率帶人來行轅,說是有要緊之事,亟請殿下入宮。

原是因為封墨悔婚,陛下龍顏大怒,要懲治他。

殿下入宮,是為了解救封墨。

“昌邑縣主人在河東,若聽了這消息,心下不知該多失望啊……”

寧煙嶼卻與她有不大一致的看法,長指拂開礙事的羅帷。

銀燈的光焰葳蕤,照著那雙如穹蒼之上朗朗明星的眸子。

過於沈峻冷冽的氣質,偏受光暈的暖調所調和,中和出一種舉世絕倫的昳美來。

看得她有幾許失神。

男子伏在她耳側,低低地道:“由此觀之,盲婚啞嫁並不牢靠,還是孤自己一日水濯三遍眼,終於擦得眼明心亮,第一次出手,就采擷到了長安最美的一朵桃花。”

她受不得這樣的話,耳垂迅速地泛起了紅,酥麻且發燙。

氣息纏綿,話音甫落,太子殿下的薄唇便含著蘭草的溫馥,一點點含吮住了少女哆嗦不止的唇瓣。

她這具身子,已受他所調,變得與他懷有了靈犀,在他吻上來的剎那,便不受控制地染了情動。

只是少女的情動,來得更為含蓄、靦腆,身子軟若輕水,輕輕一推,便順流而下。

舳艫踏水,相約而至。

船尖劈開浪花的一瞬間,寧煙嶼聽到懷中少女飲泣幽若的聲音,輕輕地吐在他的耳邊,那是她今日應許過的一聲:

“哥哥。”

濕漉漉的軟嗓,在他心裏,釀作了一場淋漓盡致的春雨。

於霎那,太子殿下眸光驚顫,撐在她身側的臂膀,浮露出的青筋寸寸繃緊。

春水盡付,枉自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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