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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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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寧恪對那人抱有敵意。

師暄妍敏銳地察覺到了, 她好奇那人是誰,以寧恪的性子, 對人喜怒如此形於色,畢竟少見。

那人已經舉著金樽徐徐走近,眉眼掛著笑意,雙眸內勾外翹,有狐貍眼的濫濫風情。

袍服迤邐,紫衣烏發,來人生得十分文弱俊秀,但舉手投足間, 又見武將的颯爽磊落。

雖不能比太子殿下,但在長安,也算得是少見的美男子。

如不是寧恪討厭他,連師暄妍也幾乎要以為, 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謙謙君子,可見一個人的皮相能有多迷惑人心。

師暄妍剛對此人有了第一印象,那人舉樽便道:“今日只是家宴, 那便要恕鄭某對太子失禮了。見過太子殿下, 太子妃。”

寧煙嶼巍然不動, 任由那人自來熟地舉樽一飲而盡, 臉色寒漠,並不曾理睬他。

師暄妍看向寧恪,他察覺到小娘子打量的目光, 終於偏過側臉, 少年男子的面容更為出挑, 輪廓深邃,頜骨分明, 如刀戟般鋒利,更有不屬於這個年紀的男人的沈穩之氣,總之師暄妍看著,就更覺得英俊。

他道:“行轅的湯泉池去祟氣好像有奇效,孤但凡沾了晦氣,總愛去泡一泡,太子妃也可以試試。有些汙言穢語,腌臜之人,莫聽莫見為妙。”

寧恪從來不會如此譏諷一個人,師暄妍再度察覺出,太子殿下對這個鄭姓郎君,是真的很不中意啊。

也不知這位鄭姓郎君,從前是於何處得罪過太子殿下。

鄭郎君被反唇相譏,眼底的笑意果然散盡,陰郁了幾分,他沈著臉色,打量起了師暄妍,又道:“這就是妨害了太子殿下的那位天煞妖星,是殿下命中的劫難?當真是——”

“鄭勰,”太子語調森然地打斷了他的話,⑤24九081九②“孤勸你慎言。”

師暄妍心頭怔忡,鄭勰說這樣的話,已經很是不把太子放在眼底了,難怪寧恪生怒,就連她聽了“天煞妖星”之類的胡言亂語,也忍不住怒上眉梢。

看著佳人罥煙如黛,腮若桃花,端麗的容顏染上了幾分薄怒,更添了楚楚秀致,全是為自己一言之故,鄭勰得逞了,便也再不覺得太子的話刺耳朵,他風度翩翩地作揖,賠罪道:“小可失言,太子妃勿罪。”

起身時,他又道:“在下鄭勰,是鄭貴妃的內侄,故此也受邀出席大長公主的壽宴。”

這人真不討喜,師暄妍一眼都懶得施舍給他,她對寧恪這些拐著十七八道彎的親戚都很不了解,但夫婿討厭誰,她就應當同仇敵愾,也不給這姓鄭的一點好臉色。

鄭勰看出小娘子衛護自己夫君,也不再自討沒趣,揶揄完師暄妍後,他便又回到了人群中,繼續享受他的眾星簇月。

也不知道那般討厭的一個人,緣何會獲得眾多擁躉。

師暄妍傾下眸光,將身子向寧煙嶼挨近一些,幽幽曼言:“他是誰啊?”

寧煙嶼嘗了一點味道偏濃的果酒,對她道:“鄭貴妃的侄兒,小時候,也與我一起在修文館聽學,長我幾歲,同你那個表妹差不多,好給人使絆子施毒計,我小時候身子不好,打不過他,被他折騰了兩回。”

太子殿下幼年體弱,簡直弱不勝衣,人又生得矮小,常年走路都是病歪歪的,風一刮就倒,看起來很誘人欺負。

鄭勰大他六歲,站直身體來,約莫有小太子兩個長,為人又病態陰毒,處處暗中刁難於他,因此頗受鄭貴妃的喜愛。

在鄭貴妃的認知裏,凡是能令太子寧恪不快活的,都是菩薩般的好人,何況是她的內侄子。

鄭勰讀書也確有幾分天賦,年幼時頗受太傅賞識,可惜了“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面對鄭貴妃的寵溺不倦,鄭勰為人愈發狂狷放肆,讀書日漸懈怠,反倒沈湎起了聲色犬馬,十三四歲時便玷辱了宮人,被阿耶一氣之下發落回家了,再也沒來過修文館。

太子娓娓道來,“後來他投了金吾衛,不巧遇我十六歲上收編北衙軍,將金吾衛也並入北衙軍籍,這人就順理成章地到了我的麾下。”

師暄妍想到寧恪那睚眥必報的性子,好奇地道:“殿下沒報仇嗎?”

寧煙嶼便對她高深莫測地笑笑,露出“知我者般般也”的讚許:“他那些陰招我是學不來,不過來來名刀真槍,把他打得心服口服罷了。近兩年不見,他又開始嘴賤,大抵是忘了孤當初是如何把他打得滿地找牙的,你看他如今伶牙俐齒,可仔細瞧,他那顆門牙是後來補的,原來說話漏風。”

“噗嗤。”太子妃一個沒忍住,笑得差點兒伏在太子殿下的身上。

筵席快開了,他們這廂說著話,引來了不少人主意,寧煙嶼將雙臂扶住師暄妍柳腰,穩她在猩猩氈鋪設的彈花墊子上,湊近一些,道:“師般般,有人在看我們。”

他是太子,一言一行自然都頗受矚目。

師暄妍也察覺到了,自己笑得花枝亂顫,屬實喧賓奪主不成體統,眼見齊宣大長公主快要入場了,她也忙恢覆正襟危坐,輕輕一咳,穩住心態。

鄭勰也到下首對面入了座,雖與眾人談笑應付著,一雙狐貍眼卻頻頻地斜斜朝著太子這席飛來,關註著這裏的動靜。

眾人山呼間,齊宣大長公主出場了,師暄妍打起眼簾,瞧見大長公主今日身著品月色墨竹紋長袍,裝扮清雅,但難掩雍華之氣,於八名女史的打扇擁簇下,肅容振袖出場。

“今是家宴,來者是客,不必拘束。”齊宣大長公主待人接物一直都很和藹,與她外表的霸氣側露大相徑庭。

長公主發了話,家宴上又恢覆了和樂熱鬧。

齊宣大長公主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酒過一巡,園林中忽然燃放起了煙花。

璀璨的焰火一簇簇噴薄舉向天幕,訇然迸裂開,又星零如雨地墜落,劃入長夜。

師暄妍也在仰目看那盛放的焰火,火光在少女漆黑清亮的瞳仁間跳躍,像極了深海之中鮫人閃爍的鱗尾,卷起星輝的斑斕。

盛大的焰火,將千秋宴的熱鬧氣氛推舉向空前的高潮。

如此盛世,怎能不令人心血來潮?賓客酒醉也,詩興大發,當即揮毫潑墨留下一篇頌聖詩來。

待焰火停歇以後,師暄妍扭轉花面,有些口渴,伸手去提壺,只見寧煙嶼面前的酒都喝完了,涓滴不剩,她呆了一呆,看向太子殿下,壓低喉舌,發出悶悶的低音:“寧恪,你怎麽喝了這麽多?”

寧煙嶼呢,覺得自己也實在不像個氣量正常的男子,她適才在看煙花,看得很專註,而他在看她,看得也很專註。

他在想,他幾時能讓太子妃這樣專註地看一看,再被她親一親,抱一抱,主動往懷裏鉆一鉆,就好了,可這念頭不能有,一有,他便感到無比的沮喪和悵然,太子殿下一時沒能忍住,便借酒澆愁起來,推杯換盞之間,這酒壺便見了底,再也倒不出一滴來了。

齊宣大長公主留意到了他們這一席的異常,便吩咐在旁下人,為太子多添一壺酒。

寧恪重新得了一壺酒,他又要品嘗,可師暄妍害怕他醉了,急忙伸手去制止,低聲告誡道:“寧恪,別喝了。”

若是醉了,在筵席上出了醜,不是讓鄭勰之流看笑話麽。

寧煙嶼挑起雙眸,昔日清冷的眼眸因染了酒意,顯得分外清澈。

“師般般,我沒醉,就算醉了,你放心,我酒品頗好,從不惹事。”

師暄妍不信。她也沒見寧恪喝醉過,若是醉了,他一個沈甸甸的大男人,要人搬回去,實在很不方便。

她甚至現在都感覺到,寧恪像一根細細長長的柔弱蒹葭,隨時都有被風拂倒的趨勢,她只好繞過他的腰,從底下藏匿在黑暗中的不可見之處,環繞住寧煙嶼的腰身,勉強幫他穩固身形。

同樣薄醉的鄭勰,卻在眾目睽睽下,舉著金樽,緩步越眾而出。

筵席上舞姬止了衣袖,似柔弱的蒲草分向兩畔,鄭勰越過一幅幅明媚如火焰的石榴裙,來到齊宣大長公主面前,青年人眉目若雪,緩緩往下行禮。

齊宣大長公主道:“可以明言。”

鄭勰頷首稱是,面帶微笑地說道:“小侄不才,鬥膽向齊宣大長公主引薦一人。”

鄭勰一語,滿場肅靜。

其實齊宣大長公主雖為長公主,但多年來並不曾招募門客,大長公主唯一的癖好,便是替人拉纖保媒。

所以鄭勰要替長公主引薦何人,是要替那人做媒的意思?

師暄妍扶著醉得如嵯峨玉山之將崩的太子殿下,也不禁眸光凝定。

好在懷中的太子殿下的確如他所言那般酒品良好,便是有些醉了,也不吵不鬧,只安靜靠在她的身上,均勻地呼吸著。

那蘭草的芳澤一綹綹直往她雪頸裏鉆,溫熱,乃至有些發燙。

少女的面頰早已被熏出了淡淡藕花紅。

她想看看那鄭勰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齊宣大長公主見他賣了一個關子,也不免好奇:“你要引薦誰?”

若說替人做媒,她是千百個樂意,但若說給人指點前程,過明路,通氣,把人推介到誰人帳下,那不是她這個文公主應當做的事。

眾所周知,她齊宣從不過問朝政。

鄭勰頷首道:“侄兒年前,曾路過江都翠屏縣,此縣不幸遭遇百年一遇的雪災,道路皆被冰封雪掩,屋墻倒塌,損毀過半,翠屏縣百姓民不聊生,無處棲息,險些就要凍斃於風雪中。雖有上下官吏極力搶險,但奈何手中無銀,無法采買,眼看這百姓就要挨餓受凍,死傷遍野。”

齊宣大長公主喜好禮佛,是個慈悲為懷的人,雖不過問朝政,但聽鄭勰說來,也不禁甚是可憐百姓,眉梢輕皺,急忙便道:“可知後來?”

鄭勰叉手道:“這翠屏縣中,正有一人路過此地。當時在下與長隨等三人盤桓縣中,無處棲身,眼見七個村莊都被風雪淹沒無處安身,也於事無濟,卻見一女中豪傑,帶領村民抗災救險,於風雪中救出了十數條人命。她也是金釵身,生就柔弱,但買下了縣中最大的客棧,讓村民暫住,還設粥棚,救助縣城中損失慘重,無力維持炊爨的百姓,更捐出了當時身上所有錢物,襄助縣丞重建翠屏縣。如此巾幗英雄,鄭勰不忍見明珠埋沒。”

齊宣大長公主聽明白了,她頷首表示讚許:“的確是心地良善,大義為先的小娘子,能急人所急,救助百姓,單就這一點,便已是功不可沒。不過,這樣的女子,該由聖上嘉獎,你何故將人引薦給我?”

鄭勰道:“聖人已嘉其為翠屏縣君。不過可惜,此女出身於商賈,乃為末流。”

齊宣大長公主更加明白了,鄭勰只怕是,要請求自己,以大長公主身份,為翠屏縣君說一門好親事。

她問:“那娘子,年方幾何了?”

鄭勰回話:“回大長公主,此女年方十七,正與太子殿下同月同日同時而生,誕於元始七年,說來極巧——”

鄭勰終於圖窮匕見,露出了他今日藏於身的鋒利爪牙,目含笑意,望向上首正維持著寧煙嶼身形不動的師暄妍。

師暄妍胸中一動,錯愕地擡眸,與鄭勰笑容陰冷如毒蛇吐信般的目光對視上。

那人接著說道:“正與太子妃,同時降生。”

漫長寂靜。

鄭勰突然把話扯到太子妃身上,必有深意。

眾人都在思忖那股深意。

鄭勰亮出最後一線:“因當年妖道妖言惑眾,讒言太子殿下遇命裏大劫,乃是被天煞妖星所妨礙,須驅逐當時降生的嬰孩,此女被迫,被送至長安城外寄養,十七年,不得歸。”

說來這還是太子的過失。因那妖道死後,已經證明了,太子殿下並非是被什麽妖星妨礙,而是生來體弱,又恰巧在三歲生辰時發病而已。

師暄妍一直在想,當年被送出長安城的嬰孩一共有七名,她與封墨是其中之二,那麽剩下五名孩童呢,人海茫茫,如今安在?

鄭勰今日要替齊宣大長公主引薦之人,就是當年星離雨散,天涯淪落的嬰孩之一。

論情,論理,聖人都該封賞她。

這個小娘子,如今應當已經回了長安罷?

齊宣大長公主搖搖頭,道:“你繞這麽大一個彎子,誇了她無數句,可我還未能見到那位翠屏縣主,你何不將人帶上來,給我看上幾眼?”

“是。”

鄭勰再一次蝦了蝦腰,拱手後退數步,便轉回身,去請他口中那位巾幗豪傑小娘子,不知是否錯覺,師暄妍總覺那人不懷好意,當他視線經過自己時,有意無意似停了一眼。

那一眼中藏著太多輕蔑,但容不得她多想,她的目光已被來到筵上的小娘子所吸引。

眾人也回眸望去,只見此女盈盈走來,著一襲煙草色湘妃竹紋對襟廣袖長衫,下系水翠波光錦灑金長裙,粉膩酥融嬌欲滴,風吹仙袂飄飄舉,香肌玉容,柔橈輕曼,容光實在不遜於太子妃半分,堪稱一句絕色。

這女子出現,於太子妃仿佛互為表裏,如照鏡子一般,生就不相上下的美貌,映得滿堂生輝。

這時,在師暄妍懷中的男人,好像多看了那個小娘子一眼。

她垂下眸光,咬住了粉唇,突然有些煩躁,不想再扶著他了。

寧煙嶼沒有等到太子妃嫌棄,先定了定神,坐直起身子來,自案下捏了捏她柔軟的小手以示忠心。

他看美人,如看一碗白米飯,他對米飯沒有欲望,只有嘗進嘴裏的,才是自己的果腹之餐。

翠屏縣君蓮步輕移來到齊宣大長公主面前,落落大方地行禮。

“民女顧緣君,拜見長公主殿下。”

此女容貌殊麗,意態賢淑,看上去是個有規矩的。

齊宣大長公主也心甚滿意,如要做媒,她自然記住了,會緊著這麽出挑的好娘子。

但她這邊還沒發話,鄭勰又道:“請長公主勿嫌在下多事,實不相瞞,在下以為,這千秋宴上只有一人,堪為翠屏縣君之夫!”

齊宣大長公主困惑:“哦?”

鄭勰側身一眼掃向已有三分薄醉的太子殿下,長指挑來,擲地有聲:“除了太子殿下,還有誰,堪當翠屏縣君的夫君!”

全場肅穆,一眾參宴的人雙眼在太子殿下、齊宣大長公主與鄭勰之間來回切換,唯恐錯漏了任何一人的表情。

這鄭勰真是勇猛啊,這話也敢說。

這不是明晃晃地打太子妃的臉麽!

鄭勰無畏道:“請殿下容稟,翠屏縣君自出世時起,便因妖道讖言而受連累,實則是為太子之故,縣君流離於江南十七載。殿下既能為此娶妻太子妃,以補償當年的虧欠,又何必拒絕成雙好事,同時納一雙美姝?且太子妃為郡君,顧娘子為縣君,為太子妃之副,恰應了名分,看來此乃天意。”

鄭勰言之咄咄,一句不讓,雙眸中仿佛有兩簇靜靜燃燒的火焰,一直試圖燒到師暄妍的裙角之上。

她今日已經很乖,在筵席上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講,但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些妖魔鬼怪,是箭鏃瞄準了她,分明沖著她而來的。

要她讓這一步,忍著惡心,在大婚當日,接受夫君的小妾同時進門。

欺人太甚。

她記得自己早前就同寧恪說過,若到一日他要另娶,她自會掛冠求去,用不著人驅趕。

師暄妍忿然之下,於案下,推了一把那喝得眼眸惺忪的男人。

歸根結底,這是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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