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4.第4章

關燈
第4章

月華淡若迢迢春水,夜晚的涼風卷著濕氣,擦過耳頰。

寧煙嶼的角度,只夠看到月光下她半圓的耳廓,說了“解釋”兩字之後,男人恢覆了平靜,黑眸幽邃,仿佛沒有半分悸動。

僅僅只是要一個答案。

一個她為何突然不辭而別,戲弄他,又拋棄他的答案。

他身上冰涼的衣甲,是出自羽林衛,剔透的寒光微微閃爍,貼著她的肌骨,自尾椎以下似冒出了一股冷意,激得寬大的韞色袖袍下,少女的骨肉微微戰栗。

“我,我……”

她能說麽。

在從他那裏得知,聖人降下罪己詔,恩赦當年的棄嬰以後,師暄妍就改變了主意,她不要搭他的便車回長安了,她要乘開國侯府的車駕,名正言順地回到師家。

寧煙嶼斜睨她,似乎早已預想到她的支吾,口吻多了一絲哂然:“怎麽,還沒想好怎麽騙我?”

“不……”師暄妍驚得如一頭小鹿,回眸,錯不及防地撞入他幽深的長目之中。

月華清冷,草葉在春風地撫摩下宛若浮游,淺淺地撩撥著馬蹄。

轉身之間,春腰旋扭,韞黃的春衫擦過他胸前的銀甲,發出窸窣的微鳴。

心頭的跳躍,忽變得鼓噪。

涼風習習地席卷而來,少女的身子控制不住打著寒噤。

寧煙嶼蹙眉,他身上所穿的,是從羽林衛裏拿的獵裝,但外頭還罩了一件鶴白氅衣用以夜裏禦寒。

此處是放鷹臺,與離宮的諸宮室相去甚遠。

林間荒草萋萋,長年無人打理,夜裏風涼,她卻只穿了單薄的春衫,架不住風清月冷,寧煙嶼不說話,將身上的氅衣除去。

一陣細細的顫抖間,溫暖的,還裹挾著他身上的溫度,與淡淡蘭澤芳草氣息的氅衣,捂在了師暄妍瘦弱的肩上。

師暄妍心頭的畏懼和膽寒,驀然地便消散了幾分。

“我,我並非存心騙你。”

寧煙嶼未置一詞,師暄妍回眸望著他,月光下,只能瞧見他棱角分明的一側頜骨,他未能給予她一眼審視,可她知曉他在聽。

“我是開國侯府的師暄妍,乳名叫般般。”

寧煙嶼聽到“開國侯府”四字,終於低下了眸:“你從小,被開國侯府送出長安,寄養在洛陽?”

涼意攻陷了鼻端,師暄妍輕吸鼻翼,氅衣落在肩頭,捂住了她纖細的身子,到底避了些涼風。

鬢發間松松挽著寶髻的檎丹色垂瓔發絳,伴隨一綹綹卷動的烏絲,撫過他的臉側。

淡淡的芙蕖芬芳襲來,將寬厚氅衣淹沒間的女子襯得愈發楚楚動人。

師暄妍點頭,既然在長安重逢了,相信她的身世,也瞞不過他了,索性老老實實地承認:“我一直被養在舅舅家裏。因為出生的時候,沖撞了京裏的大人物。你看起來比我年長一點,應當也聽說過這些舊事。”

馬背上,身後的男子對此卻並無表態。

師暄妍也不可能指望憑借自己的遭遇能引來他的幾分同情,只希望,他能多一些體諒。

“我在舅舅家裏住了十幾年,直到今年聖人施恩,才能回到長安的家,若是沒有聖人這次的恩令,原本,舅舅是打算將我嫁給洛陽郡守的小郎君的。我不想嫁給那人,才從江家逃出。郎君,這次我說的都是真話。”

身後是一片沈默。

過了須臾,師暄妍感到隔著一重厚重的錦裘氅衣,男子骨節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的臂彎,微微收緊。

師暄妍的心如敏感的觸角,被撥動了絲弦,輕輕地顫。

草葉間蟄伏的蟲豸,這時突兀地亮出了一嗓子。

“吱——”

她驀地清醒過來,垂下了婉婉烏眸,一副做錯了事甘願受罰的模樣。

月光下,一片片樹葉被照得宛如透明,隨風搖曳的綠樹,仿佛被點亮,一瀉銀光落在男子的肩頭,映亮了他清俊如畫的眉眼。

末了,他輕揚唇角,掌下又用力了幾分。

“我問的是,那夜之後,為何要逃。”

他的語調,在“那夜”兩個字上稍稍停頓。

也不知為何,平淡無奇的兩個字,被他強調出了一種酥人的繾綣和透骨的暧昧。

師暄妍觳觫著,心上不安,可好不容易醞釀起了一股可憐的情意,這時再也不敢去看他,以免不留神被戳破了,洩了氣。

她垂下眸光,暗懷思量,忖著他堂堂一個長安權貴,又是男子,碰上這等事是不吃虧的,大抵不會為此而心懷不忿,只是今日湊巧在離宮碰見了,便擄了她出來好問個清楚明白。

師暄妍斟酌詞句,正要說話,又是不及防,一只手從錦裘氅衣之下探了過來,不由分說,扼住了她的下巴,輕輕一捏,不費吹灰之力地便讓她擡高了眼眸。

被迫轉過去,被迫與他對視,深黑的月夜之下,男子瞳眸深邃,不可捉摸,但蘊著不容拒絕的強硬。

“看著我的眼睛,再有一字騙我。”

薄唇微斂,在師暄妍的膽怯發抖之中,弧形的唇緩緩吐出了清冷的兩個字,“試試。”

師暄妍心道自己哪敢還有欺瞞。

她坐立不安地凝著他的黑眸,終於深吸了一口氣,朱唇輕啟:“我那時找到回家的路了。”

男人輕笑一聲,笑裏卻也透著寒意:“所以,你對我果然只有利用。”

有利用的價值時,她如飛蛾撲火,明知不該,卻一頭撞上來,誓死不回。

沒有利用的價值時,她便棄他如同敝屣,拋置一邊,搭乘上侯府的車轎,連一個字都懶得再施舍。

很好。

師暄妍身後抵著脊背的冰涼衣甲,離開了少許,她怔怔地仰眸。

男人嗤嘲一聲,自馬背上翻身躍下。

放鷹臺空寂清幽,人跡罕至,仿佛唯獨一彎弦月聽得到二人在密林之中的對話。

寧煙嶼的手撫過駿馬的臀,仰高目光,看著不安的臉色發白的少女,冷淡地道:“看來回了開國侯府,做回了侯府嫡女,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之於你,更如砒。霜。”

他的手掌不停地摩挲過馬臀,不知為何,師暄妍心頭一寸寸發緊。

太過於平靜了,反倒讓人更增畏懼。

寧煙嶼古怪地看她一眼。

驀然,像是想到了什麽。

偏薄的唇,揚起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走時,遺落了一件東西在我這裏。侯府娘子,你總不會想在我這裏留下什麽把柄,若想拿回它,明日此時,來放鷹臺見我。”

師暄妍一怔,心想她能遺落什麽東西在他手裏?

正是呆怔之際,沒來得及問出聲是何物,他突然揚手。

月光下,男子的手瘦峻如竹,白皙似玉。

高高一揚,接著,便是重重地往馬臀上一拍。

這匹神光燁燁的良馬馴服地撒開了前蹄,朝前奔騰馳驟,一瞬險些將師暄妍甩脫。

她驚嚇地拽緊了馬韁,將身子伏在馬背上,唯恐自己被甩下馬背。

這匹馬沖出了一丈之地,忽地,身後又是一重。

寧煙嶼拽住了馬韁,於烈馬疾馳之間猶如鷂鷹翻身,輕靈迅捷閃上了馬背,猿臂一展,將驚恐失色的少女春腰撈起,師暄妍臉色蒼白,跌回他懷中,靠向那片冰冷的衣甲。

氅衣自香肩滑落,墜在兩人前胸後背之間。

他方才不過想嚇她一嚇。

看著她不斷顫栗的櫻唇,他竟有出了一口惡氣的快意:“不會騎馬?”

師暄妍哆嗦著直搖腦袋,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擔驚後怕之中醒回神來,想狠狠地罵他兩句。可才提起勁,恍然想起,確是自己對他不住,於是只暗暗咬牙,只要他不再過分,她可以忍。

“讓你看看什麽是真正的騎術。”

男人操縱馬韁,縱馬越過橫於眼前的荊棘叢,猶如一道閃灼月夜之下的流星。

飛馬激躍,師暄妍的心仿佛要從咽喉口跳出來,鬢角的發絲肆意飛揚在春夜濕蒙的風裏。

快。

再快。

前半生駐足後宅,只有那一方窄窄的天地,從未有過如此的暢快瀟灑。

漸漸地,師暄妍竟忘記了那股害怕,在他穩健的騎術操控之下,駿馬不消片刻便越過了放鷹臺,轉向那片宮燈輝煌爛徹、宛若喧闐白晝的高聳瓊樓。

輕騎突出,黃犬追逐,放鷹臺下恣肆馳騁,少年身姿若劍,狂狷而恣意。

他是誰?

這般天之驕子,璨若明星。

這一刻似沒有江家,也沒有師家,師暄妍放空了頭腦,只想逐著月,追著風,這般縱情地鬧一回,得到一次,靜寂沈默的十七年人生中,屬於自己的喧囂。

放鷹臺終究距離宮不遠,周遭瘋狂呼嘯的長風一點點慢了,最終,劃歸入無聲的岑寂。

草葉拂動蛩鳴聲聲中,寧煙嶼抱她下馬。

師暄妍的繡履方才疾馳之間丟了一只,腳丫藏在長長的羅裙之下,輕輕往裏收著,不肯露於人前。

好容易才回來,她不想再為了一只鞋,又和他扯上什麽瓜葛了。

“我丟什麽東西在你那裏了?”

寧煙嶼背身向她,輕撫馬背,梳理著馬頸上漆黑的鬃毛。

少年男人身姿修長,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卻有股高居上位睥睨八荒的威儀。

他不答,眉眼清冷。

“明日放鷹臺,勿忘。”

可師暄妍仔細一想,覺得幾分不妥,戰戰兢兢道:“可明日,太子的冠禮就會結束,我要跟著侯府離開這裏了。”

月光之下,離宮外依舊不見什麽人煙,少女單薄如未眠海棠花的身子還籠著他那身鶴白鑲狐毛領的氅衣,方跑了一場馬,身上發了微微潮意,臉頰紅撲撲的,氣息未勻。

寧煙嶼牽著韁繩側身倚馬而立,眉目篤定。

“明日,太子的冠禮結束不了。”

師暄妍才不信,垂眸暗暗嘀咕:“你怎會知道,你又做不了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