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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起因便是一匹紡織坊裏的女工名喚春娘,不知從何處染上賭癮,先是大肆在工坊尋相熟的人借錢,然後欠下一屁股的賭債。

春娘本是無力償還,但前幾日不知道去何處忽地發了財,不僅償還了過往的債務,還購置上別苑與仆奴,過上富家太太的日子。

旁人見後皆心生好奇詢問,那女工只道是尋東家借錢,做了些小生意才發財。

眾人皆道春娘遇見此東家,是三生修來的好福分,此事漸也就此蓋過去了。

春娘對旁人講的這句話,最初傳到沈映魚這裏來時,她並未多想。

因為春娘確實尋她借過銀錢,不過當時她並不曉得春娘染上的是賭癮,是聽她說是家中人病了,心一軟就借了些錢出去。

沈映魚是後來才曉得此事,但很快春娘就將錢還了回來,並且還莫名發了財,她也就沒有再糾結。

直到年後,她給蘇忱霽將將捎了一封平安信,第二日衙門的官差便尋上門,只問道春娘手中的錢是否是尋她借的。

彼時沈映魚還未反應過來,以為是之前借的那二兩銀子,下意識點頭。

她甫一點頭就被扣上了鐐銬,不言分說地羈押進大牢關起來。

第二日被迅速押上公堂,聽見青天大老爺的證詞,又看將倒在一旁被拔了舌,正渾身血淋漓的春娘。

沈映魚才從突發事件中回過神。

她先是高呼冤枉,並且言辭懇切要求此事查。

青天大老爺身邊的師爺直冷笑,當下扔下一張畫押的道:“春娘都已經供認了,她所得的禍錢皆是從你手中借來的,還有何冤枉的?此番只是將你關上個三年五載,只道是念在你家中有位秀才公子,不若便是十年。”

那語氣冷硬至極,像是臘月間的冰錐子,直接戳進了沈映魚的心口。

畫押的紙張飄飄揚揚地落在面前。

沈映魚撿起地上的那張證詞,看清楚上面的那些字,頓時氣得直發抖。

這張所謂的證詞分明是假的!

春娘在她的工坊做事這麽久,她自然曉得春娘其實大字都不識幾個,如何寫出這秀娟的大字?

而且昨日來的官差含糊其辭,只問她是否借了春娘錢,卻不道是借的什麽錢,什麽時候借的,其他的什麽也不說。

現在她看見證詞才曉得,原來是問的要命錢。

沈映魚自然是不肯平白無故被冤枉,強烈要求徹查,也拒不認證詞中的話。

但現在任由她如何辯解都無人信。

尤其是官府老爺,也不審問她一介婦人究竟是何處來的大量禍錢,師爺和大老爺趕忙就給她定下要命的罪。

他們就像是急著找替罪羔羊一樣,將她銬起來收押大牢。

沈映魚一臉狼狽,被戴上枷鎖鐐銬時,無意看見高堂上方懸掛的‘高堂明鏡’幾個字,只覺得氣得渾身寒顫。

狐貍和老鼠滿滿一窩,幹的皆是貪汙受賄之事,將百姓當做魚肉,踏作爛泥。

“未曾做過的事,民婦不認。”沈映魚咬著牙依舊不認。

此時蘇忱霽正在外應考,倘若是她認了,定然對他的名聲會不好。

而且此事當真過大,一旦認下被有心之人利用,他恐怕也會被牽連。

這可是能牽連上下九族的罪名,就算是死,她也不能認下。

師爺身邊的晉中知府見狀冷笑:“證據確鑿,刁蠻婦人如何敢不認,別逼著本官動刑。”

“只是沒收資產,關押幾年而已,刁婦切莫因擾亂公堂而連累身家。”師爺也如是說道,皆一口咬定此事就是與她有關。

聽著兩人一唱一和的暗自威脅,沈映魚更加確認一點,這就是誣陷。

甚至證據說不定都是臨時偽造,只要仔細查看,就能被人看見其中的貓膩,所以他們才會這麽快要給她定罪。

一定不能讓他們將罪名定下,不然一切都難以挽回。

“懇請青天大老爺徹查。”沈映魚俯身道,嗓音極大:“民婦有人證能證明,並非是民婦所為。”

高堂上座的人聽從上面的吩咐,根本就不欲同沈映魚多糾結,只想著盡快將人關入獄中。

誰知道這女人竟然如此倔犟,死活不認。

當即知府惱羞成怒地冷笑,“呵,都證據確鑿了還拒不認,來人行拶刑。”

幸好上面的人並未說過不能行刑,晉中知府與師爺見她如此倔犟,便就想著屈打成招。

很快就有人上前拿著夾子行刑。

沈映魚滿眼恐懼地看著陰森森的夾子,哪怕如此她也咬著後牙不肯認。

但在暈過去後,又被那些人強行按著手指畫押。

她便這樣鋃鐺入獄,無意間成了罪犯。

被定罪下入大牢後,沈映魚醒來後當時那瞬間,她在想被何人陷害。

一開始可她實在想不通,究竟是誰會來陷害一個發完女工月俸,堪堪只有十來銀兩餘錢的小作坊。

而且她根本就得罪不上什麽人,那就只有遠在衢州備考的忱哥兒。

她之前聽顧夫子提過多次,忱哥兒會考極有可能位列前三甲。

若當真如此,恐怕她早已經被誰盯上了,就算沒有禍錢之案,也會有旁的陰謀等著她。

隱約有了猜想後,沈映魚很是擔憂,此事要是傳到衢州蘇忱霽的耳中,不曉得會不會影響他會考。

與此同時。

遠在衢州城的文峰苑,剛下了一場大雪。

雪如蓋,讓這座風流意氣的城池,變得潔白無暇。

文峰苑是衢州府主專門備來供學子科考暫住之地,修葺得十分莊重典雅,纖細的觀賞竹上蓋子細細的白雪。

因有貴人在此,所以苑中的下人正灑著鹽水掃雪。

閑雅廂房,巨大的落地窗牖沿上,剛清掃的雪又淺淺覆蓋上一層,屋內地龍熱烈作響,木幾上正煮著繚繞的茶。

一旁擺放的白玉瓶中插著稚梅,整個室內都縈繞著清茶澀香和梅香。

“子菩,分心了?”坐在矮木幾邊上的人,一襲玄色長袍手執黑子,上揚風流的桃花眼,覷了一眼對面的人。

對面的少年肌如窗外飄絮的白雪,貌如昳麗驚人的好女,身著的普通學子的青衫直裰,一舉一動都是賞心悅目的矜貴。

不太像是小村莊走出來的,瞧著倒像是皇城下哪位世家的嫡系公子。

瑞王聞廷瑞目光在他身上巡脧著,爾後收回視線。

“二爺,抱歉。”蘇忱霽低垂著眼瞼,將分散出去的心神收回來,素手扣下棋子,冷瘦的手指都透著清冷的疏離。

棋子落得隨意。

“這可是自尋死路啊,看來子菩今日確實不在狀態。”聞廷瑞癡笑著,也不客氣收下他送上門的弱點。

今日這棋局贏得甚是暢快。

蘇忱霽掀開單薄的眼皮,烏木沈色的眼中噙著如常的笑,像是精心雕刻好的弧度。

不諂媚,端的一副很容易讓人,落入陷阱的溫潤斯文。

若非聞廷瑞早知曉他的身份底細,恐怕只會以為他是溫潤如玉的君子。

“二爺見諒,只是臨了想起一些事情。”蘇忱霽含笑而言。

聞廷瑞聽見此言,眉輕挑,心有惜材,也曉得他為何分心,倒也沒有過多為難他。

蘇忱霽是這批學子中最為出挑的人,不管是這張漂亮臉,還是為人處世都是上乘。

最主要的是他天生適合為謀士,身未入局,隨手撥弄棋子卻勝天半子。

但略顯遺憾的便是,他似乎並入仕之心,甚至來考學皆是為他人心願。

為此聞廷瑞不知用了多少的利益驅使,甚至將沈府當年是誰滅的滿門,答應日後定許他高位親手刃仇人,他都不為之所動。

從頭到尾只道一句‘她沒有囑咐過’。

這個她,便是查出來的那寡娘。

本是要放棄的,但無意間試探他時,發現他做的那些事都悄無聲息,毫無痕跡地辦得漂漂亮亮。

死了那麽多的人,偏生查不到他的身上,表面依舊衣袂不染塵的濁世公子。

分明足智近妖卻格外的守成,他可謂是滿心的不甘心,勢必要將人拉到他營帳之中,為他所用。

他要蘇忱霽成為手中,最稱手的兵刃。

為了一個蘇忱霽,他不惜悄然動了些手腳,不出意外的話,過不了多久,蘇忱霽便會求上門來。

屆時他再許以雨露,定教他衷心跟隨。

思此,聞廷瑞臉上露出一個勢在必得地笑,搭在木幾上的食指輕敲。

小室幽靜,煮沸的茶咕嚕作響,外面大雪呼嘯。

聞廷瑞將目光微轉,笑道:“果然和子菩在一起才最為放松,得子菩這般良友是我之幸事。”

此話是告訴蘇忱霽,他將他當做好友。

位高權重的王爺能這樣以友相稱,一屆寒衣無功名在身的學子,已是潑天之恩了。

蘇忱霽一耳就聽出來了,如玉的臉上恰到好處露出神情:“能與二爺相交亦是子菩之幸。”

聞廷瑞覷他臉上的表情,並不誇張,也不諂媚,卻比平日多了幾分激顫。

他的心中十分的受用,聊表自己惜材之心後,便揮手道:“今日也叨擾子菩許久了,便不打擾,你且去尋你的事做罷。”

蘇忱霽垂首退出,將一室的闃靜還於政客君。

衢州的冬和晉中不同,風吹來是香的,夾著著稚梅香,是冷的,透入骨髓。

蘇忱霽迎著風行穿過蓋雪的松竹,越過芬芳撲鼻的梅林。

信步至門房處時,他臉已經被吹得隱約透著幾分羸弱的蒼白,顯得越漸的無害。

門房守著的是個六旬老人,年輕時是個秀才,一輩子到現在也只是個秀才。

因為舍棄不了讀書便在此尋了個看門的活,順便幫文峰苑的莘莘學子們收寄書信。

“請問,今日蘇忱霽的書信可至?”

門房老人聽見伴隨著輕咳,猶帶行路過急的輕喘男聲。

他從小窗子探頭一瞧,果真是雷打不動,每月初二必來的那位漂亮少年人。

“蘇公子稍等片刻哈,容老朽看看。”門房老人將頭收回去,眨著模糊的眼尋著人名,很快便找到了。

門房老人將大包小包的東西搬出去,連同一封家書交到他的手上,笑言道:“公子府中人倒真心疼你,次次都比旁人的包裹大得多,每月必有家書來往,是個有好福氣的呢。”

蘇忱霽笑了笑,並未搭話,接過門房老人手中的東西,溫聲道謝後就轉身離去。

那清雋挺拔的背影比雪都要幹凈清冷幾分。

門房老人覷著,然後轉身回去了。

文峰苑表面是供學子暫住之地,但天底下的學子那般多,如何是一個小小的文峰苑能住得下的。

所以,其實住在這裏的人皆是佼佼者,是專供貴人挑選的謀士黨羽。

裏面一共住了一百人,每人皆是獨立的房間。

蘇忱霽回到屋內時,先將包裹擺放在矮案上,取過純白的絹帕將上面的雪搽幹凈,而後才將自己烏發衣裳誤染的雪拂去。

衣擺已經被打濕了,他換了一身雪白直裰,解了半濕的發,任其散落在後肩。

做完一切後,他折身回到案前盤膝而窩,將包裹一件件打開。

裏面有不少沈映魚做的冬裝,甚至連保暖的狐貍毛大氅都有,難怪不得這般大一團。

看見這些物件兒,他如玉般的臉上浮起笑,原本蒼白的面容也有了幾分血色。

大氅上似還殘留著柰子花香夷的味道,和衢州的梅香不同,極其淡雅卻又容易保存。

蘇忱霽低頭輕嗅,頓了頓,然後將整張臉埋進其中,柔軟的大氅將他臉上潮紅的癡迷掩蓋。

好想她,許久沒有見過她了,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

半晌過去,埋進大氅中的人才後知後覺,還有書信未曾拆開看。

他勉強從大氅的軟香中,懶懶地擡起頭,但依舊抱著不放。

帶著還染著柰花香的衣物倒在簟上,裁開了書信,熟悉的字跡躍然於紙上。

沈映魚寫的字恰到好處,如同她的人一樣,可愛又可憐,秀氣得他輕而易舉,就能全全握在手中,然後任他細細琢磨著,唯恐力氣大點就會弄壞。

一封家書共有三百二十字,比上一封少了三字。

他眉眼懨懨地耷拉著,將書信折起來,放在木匣子中。

四四方方的梨花木匣子裏面,已經擺放好幾封書信了,每封信多少字,寫了什麽內容他都銘記於心。

想回晉中,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緊閉的窗牖被風霜拍打著,細小的絨毛雪飄進了室內,頃刻就融化得了無聲息。

如玉琢般漂亮的人兒,抱著赤紅的狐毛大氅將臉埋進去,只露出精瘦的腳腕和泛著欲粉的脖頸,烏黑的發濕氣被蒸幹後,迤邐地鋪在木色簟上。

這樣濃郁的氣息四面八方地襲來,他神色迷離的將衣袍抱緊,好似隔著衣裳抱住了千裏之外的沈映魚。

此刻他似是墜落的神,是阿鼻地獄勾魂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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