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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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4 章
他說完那句話, 葉知微便擡起頭淚眼朦朧地看他。
雲則玉心中不忍，但也清楚這是必須做的事，於是只能別開眼, 手下靈力牽扯的力道更重。
她也毫不客氣地咬住他的肩, 身體因疼痛劇烈地顫抖起來, 雙手死死拽住他胸前的衣服。
肩膀傳來的痛其實並不算強烈, 他曾受過的傷遠比這疼痛千倍萬倍，只是眼下這種情形卻比任何危險都要令人手足無措。
他從來沒有和人這樣近距離接觸過，不僅是身體相擁, 她的牙齒咬在他的肩上, 炙熱淩亂的氣息亂灑, 那陣熱意透過布料, 清晰地落在皮膚上。
她咬得很重, 鼻息間又發出痛苦難忍的哼唧聲，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都脫了力, 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傾斜向他。
雲則玉便不再猶豫，索性一狠心, 驅使靈流將妖毒自傷口處拔了出來, 紫黑色的汁液被靈流包裹成一團盤旋在他的掌心。
妖毒從體內拔除的一瞬間，她猛地抽搐，俯臉更加用力地咬住他, 那一下太過突然，他的皮膚似是被咬破, 印上她唇齒的溫度。
他感覺到震悚的刺麻從咬痕處泛起, 蔓延至脊椎，從皮到骨的焦灼難耐, 不由悶哼一聲，忽然間心浮氣躁起來，於是揚手將掌心的妖毒甩向巖壁，留下一灘黑色粘稠的毒液。
如此才算萬無一失。他稍稍松了口氣。
妖毒既已被拔除，雲則玉應當讓她從懷裏離開的。
可是她無力地倚在他身前，忽然抽噎著哭了起來，因為痛到沒有力氣，哭聲也微弱，聽起來好不可憐。
她細細地哭：“師兄……好疼啊……”
雲則玉聽到她的聲音，也能感覺到她身體的輕抖和抽搐，心中那陣浮躁竟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只能輕聲說：“……沒事了。”
他的聲音低啞，乍一聽好像也被痛苦燒灼過。
葉知微覺得身體好痛，雖然妖毒清理幹凈了，但還是很難受，再加上適才苦鬥過程中真氣紊亂，她現在的確是精疲力盡了。
只想睡一覺，好好睡一覺，什麽事都沒有了……
她這麽想著，眼皮便分分合合打起架來，眼睛睜不開，意識也漸漸朦朧。
雲則玉眼睫低垂，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思索間聽到她的哭聲低了下去，氣息也變得綿長，他凝眸看向懷裏的人，才發現她不知何時昏睡了過去。
蒼白的小臉上猶帶著淚痕，連睫毛也掛著淚珠，她輕蹙著眉，唇角向下抿起，仍是一副忍耐委屈惹人疼惜的模樣。
他一時沈默，少有的茫然起來，不知接下來要怎麽做。
此時洞穴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淩霄宗的幾名弟子持劍沖入洞窟深處，正打算大殺四方，結果洞內一片狼藉，待看清眼前的人後更是一震，不覺大驚失色。
“大、大師兄？！”
“是真的師兄嗎？不是說山魈會變換相貌，這會不會是山魈變的？”
雲則玉：“……”
寧慕白走在最前面，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雲則玉，雖然不清楚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但他知道那並非是山魈所變，所以當他看到葉知微倚在對方懷裏時，心頭忽地一跳，漫上一股無法言說的濃烈情緒。
他眼底幽暗，暗潮之下藏著一點陰鷙戾氣，只如此緊緊盯著他。
容鏡從他身後跑上前來，看著他懷裏的人急聲道：“大師兄，微微沒事吧？”
雲則玉“嗯”了一聲，又道：“適才她被山魈所傷，如今妖毒已經拔除，只是要多修養一陣。”
容鏡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葉知微的臉，將她額前被汗濕的碎發撥開，指尖的觸感冰涼，她不免心疼起來。
但容鏡又轉念一想，大師兄不習慣與人接觸，葉知微就這麽暈在他懷裏恐怕也不成體統，於是伸手想將人攬過來。
雲則玉忽然道：“英娘意識不清，先將人帶回去吧。”
她才反應過來還有其他傷者，連忙點了點頭，跑去查看英娘的情況。
寧慕白見此情形，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戾氣又加重一分，他臉色陰沈，擡腳走上前來，目光落在她腰間的手上。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是我們無能，辛苦師兄趕來相助……還勞煩你救她，我來吧。”
說著，他擡手試圖將人從雲則玉懷裏接過來。
但雲則玉卻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
寧慕白眉頭一緊，眸色加深，沈沈望向他。
雲則玉擡起眼，對上他的視線，他眼底一片疏離的冷淡，仿佛仍是那個不會為外物所動的清冷劍修。
他語氣平靜道：“無妨，你們將這裏清理一下，我先帶她回雲舟療傷。”
說著，他將懷中的少女橫抱起，葉知微的臉順勢貼在他的胸前，有微弱的呼吸聲撲落，她的手還抓著他的衣襟，手背緊繃，浮出幾道青筋，看樣子就算是昏睡中也不肯撒手。
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寧慕白心中的戾氣便愈重。
那幾名弟子見他將人抱起，忙向旁邊讓出一條路。
雲則玉抱著她與他擦身而過，他還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烏黑的眸子裏似有強烈的情緒翻湧。
他的手指輕輕蜷起，回眸看去，只看到雲則玉離去的背影，雪衣黑發，他身形修長，如此一來便將懷中女孩的身體完全擋住，只露出一截鮮紅如楓的嫁衣裙擺，似躍動的火焰，異常鮮明地印在他的眼底。
似血一樣濃艷。
……
雲舟外，蘇蓁和另一名師兄已經等在那裏，伸直脖子眺望茫茫青山。直到看見那一抹熟悉的霜色流光自山林之上疾馳而來，蘇蓁才松了口氣。
在葉知微進入洞中後，令牌與萬千鏡的聯系便恢覆了，所以他們將洞穴內的情形從頭到尾看了個徹底，待雲則玉將她帶離山穴後就趕緊跑到外面來等。
眼看著雲則玉帶著人禦劍而來，他們忙迎上前去。
雖早在萬千鏡中目睹了他對葉師妹的縱容，但親眼看到素來不與人近身的雲則玉親自抱著人走來，蘇蓁還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她清清嗓子說：“我們已經備好了藥物，先送師妹去敷藥吧。”
身邊的師兄也順勢伸出手想來接替他，雲則玉卻快步自他身邊走過，抱著人走了進去。
那師兄頓時露出尷尬神色，訕訕垂下手，與蘇蓁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訝然。
但眼下還沒時間琢磨，蘇蓁跟在後面走進雲舟盡頭的房間。
雲則玉將人放到床榻上，正要起身，卻恍然意識到她的手還攥著自己的衣服，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即使是昏睡中也緊抓著不放。
蘇蓁看了一眼，忐忑道：“傷在肩上，師兄你……”
他知道自己不適合繼續待在這裏了，因而點了點頭，嘗試將她的手掰開。
但試了幾次皆是無果，蘇蓁正要上來幫忙，雲則玉卻擡手將那截被她攥著的布料撕了下來。
如此她才從他懷裏離開，安安穩穩躺到床上。
蘇蓁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忽然覺得自己在這裏待著很是礙事。
好在雲則玉也沒有讓她更加尷尬，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布料，眼神微暗，起身對蘇蓁道：“有勞你了。”
有勞什麽？這話怎麽說的這麽奇怪？師姐給昏迷的師妹敷藥療傷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蘇蓁：“……應該的。”
雲則玉輕輕點頭，轉身離開了，走之前順手關上了門。
……
龍巖山中，剩下的幾名弟子略一合計，打算將昏迷不醒的英娘送回鄭家村，但剛把人帶出山洞，她卻迷迷瞪瞪醒了過來。
她也不知在洞窟中被關了多久，被帶出洞外看到那月亮只發出驚懼的喘息，竟還想跑回洞窟裏，容鏡一把拉住她，她不管不顧地掙紮起來。
容鏡道：“英娘，我們是來救你的呀！那山魈已經被除掉了，你不用再害怕了，難道你不想回家嗎？”
聽到“回家”兩個字，她的神情更加恐懼，說什麽也不肯跟他們下山。
容鏡一時也十分無奈，於是蹲下身來道：“我大概能猜出來你為什麽不願意，你爹的確做得不對，但此事錯不在你，你是無辜被害的。”
山魈已死，她也不會再被迷惑心神，回憶起過往種種，她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些讓她痛苦不堪的日夜，夫家的冷言冷語，村人異樣的目光，父親的暴怒與失望……
太痛苦了，所以她寧可放任自己沈溺在妖怪給她編織的幻象裏。
可如今幻象沒有了，連最後一絲體面都得不到，回到鄭家村簡直要比要她死還痛苦。
那又能如何呢？
容鏡深覺無力。
她知道，只要他們離開，英娘就會立刻自我了斷。
頭頂上方忽然傳來涼薄譏誚的聲音：“被妖魔玷汙就要尋死覓活了？”
容鏡覺得這話說得實在是很難聽，她擡起頭沒好氣道：“你非要在這個時候說風涼話嗎？”
寧慕白臉色陰沈，他居高臨下望著地上縮成一團的女子，冷笑道：“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弱者身無倚仗，那就活該被強者肆意剝奪，妖魔對凡人如此，人對人亦是如此，你若真對這些害你的人和妖深惡痛絕，還不如不擇手段翻身成為那個強者。否則就算死也死得忍氣吞聲，毫無骨氣。”
容鏡瞪他：“你——”
這話雖然殘忍，但也不能說全無道理，只是寧慕白態度太差，這番話說得不像在勸解，倒更像指責。
英娘果然一怔，緊接著落下淚來，撲在容鏡身上痛哭不止。
容鏡氣道：“誰惹你不痛快了你去罵他，別來這裏指指點點！我還沒說你呢，剛才為何不立即出手，還等什麽等，微微出事了你便高興了嗎？”
寧慕白雙眼一瞇，氣場更冷，語帶嘲諷道：“她應當謝我才對，若非如此，這獨自斬殺山魈的功勞怎麽會落到她身上？”
容鏡臉都被氣白了，他看了看她，目光一黯，似牽帶起酸澀的情緒，但那情緒轉瞬即逝，又恢覆了往日的吊兒郎當，嗤笑道：“再說又能出什麽事，雲師兄都趕過來救她了，她當然是安然無恙了。”
“寧慕白！”
他漫不經心地掏了掏耳朵，道：“太吵了，我要回雲舟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說著就轉身而去。
容鏡簡直被他氣得火冒三丈，但懷裏的英娘還哭得撕心裂肺，她只好強壓下怒氣低聲安撫道：“沒事沒事，哭出來就好了……”
其他弟子見狀也只能上前安慰。
哭夠了，她才從容鏡懷中離開，低聲說：“那位姑娘……受傷了嗎？”
容鏡知道她問的是葉知微，便如實說：“她被山魈抓傷了，不過師兄已經帶她去療傷了。”
英娘漸漸平息下來，眼淚卻還是不間斷地落下，“她是因為我……若非我被妖物迷惑上前阻止，她是不會被抓傷的。”
容鏡不忍道：“你是被妖怪迷了心智，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微微不會怪你的。”
她搖了搖頭，嗚咽道：“那位公子說的對，弱者身無倚仗無力抵擋，強者就會肆意欺淩……我自己受辱不算，還會連累其他人……”
容鏡聽她語氣有所松動，似乎不再執著於尋死，她輕聲道：“英娘，你若是不想回村子也好，我們可以把你送出龍巖山，從今往後你想去哪裏、想做什麽都可以。”
英娘閉了閉眼，忽然道：“……我想拜入玄門。”
容鏡一怔。
她抽噎著說：“我不想一直這樣弱小下去……哪怕不是去你們這種赫赫有名的宗門，我也不想再像這樣懦弱無用了……只是我已被妖物玷汙，是不是沒有宗門會要我這樣的人？”
一旁的弟子聽聞此話連忙反駁：“胡說，宗門挑選弟子又不看這些！我們主要是看天賦根骨——”
另一個人搗了他一下，將他的話茬截走：“只要你想去，總能去成的。”
容鏡平覆了下心情，對她笑了笑：“對呀，即使天賦不夠，但只要努力總是可以的，就算不是什麽名門，但天下玄門那麽多，總會有你的容身之處，當不了內門弟子，像我們一樣當個外門弟子也能學一技之長傍身啊。”
說完，她又在隨身錦囊中掏了掏，取出一錠金子，在眾人歆羨的目光中塞給她，柔聲道：“你拿著吧，我們送你離開龍巖山，你想去哪裏？我聽說碧梧洲有個靈光觀只收女弟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英娘看著手裏那錠金子，抱著她又大哭起來。
……
葉知微昏睡了兩天兩夜。
等她醒來的時候，眾人已經離開了龍巖山，雲舟停在了碧梧洲的碼頭。
她醒來的時候屋中只有容鏡，她正趴在床前津津有味翻著話本，感覺到床上的人動了動，立刻擡起頭看來。
見她醒了，容鏡把書一撂，趕緊端來一杯溫好的水。
葉知微眨了眨眼，手支著床半坐起來，她覺得手裏握著什麽輕薄柔軟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半截雪白的布料，一時有些茫然。
容鏡見她困惑，如實說：“你昏睡的時候手裏一直攥著這個，怎麽拽都拽不下來。”
她想到昏迷之前的情形，“唔”了一聲，將它塞到了枕頭下，伸手接過容鏡拿來的杯子，小口喝著水。
她肩上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嫁衣也早早脫了，換上了新的衣服，應該是昏睡時容鏡幫忙換的。
喝完一整杯，葉知微總算有種清醒過來的感覺。她倚在床上，聽著容鏡講述她失去意識後發生的事，聽到她說英娘被送去靈光觀後，她抿了抿唇，心中亦是釋然。
窗戶半開，此時正值黃昏，天邊晚霞絢麗，落了一江瑰色，晚風徐徐吹來令人心曠神怡。
葉知微意識到雲舟停在江邊，便問：“我們還沒回宗門嗎？”
容鏡搖搖頭，笑道：“試煉提前兩天結束，他們都跑去岸上玩了。”
葉知微忽然想起來之前說過的事，興致勃勃就要掀被子下床，“你不是說櫳翠閣的東西好吃嗎？我們也出去吃吧！”
容鏡眼疾手快把她按了回去，頗有些無語：“吃什麽吃，你剛醒來就知道吃！蘇師姐說了，你要靜養七日，雖然妖毒已除，但你體內真氣紊亂，要每日好好調息才能恢覆。”
葉知微道：“靜養期間不讓吃東西嗎？”
容鏡：“……”
她嘆了口氣：“今晚就算了，你兩天未曾進食，吃些清淡的吧，我出去給你買了帶回來。”
葉知微：“好耶！我要吃魚羹！”
容鏡想了想，覺得這個要求不難滿足，於是十分豪邁地答應下來，叮囑她好好歇著就出了門。
葉知微又重新躺下，她伸手摸到枕頭下的那截布料，拿出來放在手心端詳片刻。
那塊布都被自己攥得皺皺巴巴了，她抿了抿唇，又輕輕握住，蜷縮起身體閉上眼。
身體仍是有些疲憊，她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聽到房門打開，似乎有人走了進來。
她以為是容鏡回來了，嘟嘟囔囔道：“我再睡會，你先放桌子上吧……”
那人便依言將什麽東西放到了桌上，他並未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那裏看了她一會，才默默走了出去，室內又恢覆了安寧，好像從未有人來過一樣。
又睡了不知多久，有人拍了拍她的手臂把她喚醒，葉知微掙紮著醒來，看到容鏡坐在窗邊看她，她稍微有點氣喘，道：“給你買回來了，累死我了，快去吃吧。”
葉知微楞了楞，翻身坐起，“你才回來嗎？”
“對啊，你都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隊，而且我怕這個魚羹會涼，禦劍回來的呢。”
她下意識望向桌面，見那上面放著一個圓形盒子，奇怪道：“那不是你拿來的嗎？”
容鏡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神色也變得古怪，她將那個盒子拿過來遞給她，說：“沒有啊，我只買了魚羹。”
容鏡警惕道：“裏面會不會是什麽毒物暗器？”
葉知微：“……要毒物暗器幹嘛？”
容鏡：“也許你殺了山魈，有些信奉山神的村人對你懷恨在心，意圖報覆——”
葉知微失笑：“雲舟上還有其他師兄師姐，會讓別人這麽輕易上來嗎？”
容鏡點點頭：“也對……但是以防萬一我來替你開！”
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按住蓋子，一點點緩慢地往上打開。
看到盒內的東西時，兩人皆是一怔。
裏面沒有什麽毒物暗器，只有一疊一疊，雪白如雲、如紙輕薄的雲片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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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那句話, 葉知微便擡起頭淚眼朦朧地看他。
雲則玉心中不忍，但也清楚這是必須做的事，於是只能別開眼, 手下靈力牽扯的力道更重。
她也毫不客氣地咬住他的肩, 身體因疼痛劇烈地顫抖起來, 雙手死死拽住他胸前的衣服。
肩膀傳來的痛其實並不算強烈, 他曾受過的傷遠比這疼痛千倍萬倍，只是眼下這種情形卻比任何危險都要令人手足無措。
他從來沒有和人這樣近距離接觸過，不僅是身體相擁, 她的牙齒咬在他的肩上, 炙熱淩亂的氣息亂灑, 那陣熱意透過布料, 清晰地落在皮膚上。
她咬得很重, 鼻息間又發出痛苦難忍的哼唧聲，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都脫了力, 身體的全部重量都傾斜向他。
雲則玉便不再猶豫，索性一狠心, 驅使靈流將妖毒自傷口處拔了出來, 紫黑色的汁液被靈流包裹成一團盤旋在他的掌心。
妖毒從體內拔除的一瞬間，她猛地抽搐，俯臉更加用力地咬住他, 那一下太過突然，他的皮膚似是被咬破, 印上她唇齒的溫度。
他感覺到震悚的刺麻從咬痕處泛起, 蔓延至脊椎，從皮到骨的焦灼難耐, 不由悶哼一聲，忽然間心浮氣躁起來，於是揚手將掌心的妖毒甩向巖壁，留下一灘黑色粘稠的毒液。
如此才算萬無一失。他稍稍松了口氣。
妖毒既已被拔除，雲則玉應當讓她從懷裏離開的。
可是她無力地倚在他身前，忽然抽噎著哭了起來，因為痛到沒有力氣，哭聲也微弱，聽起來好不可憐。
她細細地哭：“師兄……好疼啊……”
雲則玉聽到她的聲音，也能感覺到她身體的輕抖和抽搐，心中那陣浮躁竟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只能輕聲說：“……沒事了。”
他的聲音低啞，乍一聽好像也被痛苦燒灼過。
葉知微覺得身體好痛，雖然妖毒清理幹凈了，但還是很難受，再加上適才苦鬥過程中真氣紊亂，她現在的確是精疲力盡了。
只想睡一覺，好好睡一覺，什麽事都沒有了……
她這麽想著，眼皮便分分合合打起架來，眼睛睜不開，意識也漸漸朦朧。
雲則玉眼睫低垂，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思索間聽到她的哭聲低了下去，氣息也變得綿長，他凝眸看向懷裏的人，才發現她不知何時昏睡了過去。
蒼白的小臉上猶帶著淚痕，連睫毛也掛著淚珠，她輕蹙著眉，唇角向下抿起，仍是一副忍耐委屈惹人疼惜的模樣。
他一時沈默，少有的茫然起來，不知接下來要怎麽做。
此時洞穴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淩霄宗的幾名弟子持劍沖入洞窟深處，正打算大殺四方，結果洞內一片狼藉，待看清眼前的人後更是一震，不覺大驚失色。
“大、大師兄？！”
“是真的師兄嗎？不是說山魈會變換相貌，這會不會是山魈變的？”
雲則玉：“……”
寧慕白走在最前面，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雲則玉，雖然不清楚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但他知道那並非是山魈所變，所以當他看到葉知微倚在對方懷裏時，心頭忽地一跳，漫上一股無法言說的濃烈情緒。
他眼底幽暗，暗潮之下藏著一點陰鷙戾氣，只如此緊緊盯著他。
容鏡從他身後跑上前來，看著他懷裏的人急聲道：“大師兄，微微沒事吧？”
雲則玉“嗯”了一聲，又道：“適才她被山魈所傷，如今妖毒已經拔除，只是要多修養一陣。”
容鏡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葉知微的臉，將她額前被汗濕的碎發撥開，指尖的觸感冰涼，她不免心疼起來。
但容鏡又轉念一想，大師兄不習慣與人接觸，葉知微就這麽暈在他懷裏恐怕也不成體統，於是伸手想將人攬過來。
雲則玉忽然道：“英娘意識不清，先將人帶回去吧。”
她才反應過來還有其他傷者，連忙點了點頭，跑去查看英娘的情況。
寧慕白見此情形，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戾氣又加重一分，他臉色陰沈，擡腳走上前來，目光落在她腰間的手上。
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是我們無能，辛苦師兄趕來相助……還勞煩你救她，我來吧。”
說著，他擡手試圖將人從雲則玉懷裏接過來。
但雲則玉卻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手。
寧慕白眉頭一緊，眸色加深，沈沈望向他。
雲則玉擡起眼，對上他的視線，他眼底一片疏離的冷淡，仿佛仍是那個不會為外物所動的清冷劍修。
他語氣平靜道：“無妨，你們將這裏清理一下，我先帶她回雲舟療傷。”
說著，他將懷中的少女橫抱起，葉知微的臉順勢貼在他的胸前，有微弱的呼吸聲撲落，她的手還抓著他的衣襟，手背緊繃，浮出幾道青筋，看樣子就算是昏睡中也不肯撒手。
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寧慕白心中的戾氣便愈重。
那幾名弟子見他將人抱起，忙向旁邊讓出一條路。
雲則玉抱著她與他擦身而過，他還站在那裏一言不發，烏黑的眸子裏似有強烈的情緒翻湧。
他的手指輕輕蜷起，回眸看去，只看到雲則玉離去的背影，雪衣黑發，他身形修長，如此一來便將懷中女孩的身體完全擋住，只露出一截鮮紅如楓的嫁衣裙擺，似躍動的火焰，異常鮮明地印在他的眼底。
似血一樣濃艷。
……
雲舟外，蘇蓁和另一名師兄已經等在那裏，伸直脖子眺望茫茫青山。直到看見那一抹熟悉的霜色流光自山林之上疾馳而來，蘇蓁才松了口氣。
在葉知微進入洞中後，令牌與萬千鏡的聯系便恢覆了，所以他們將洞穴內的情形從頭到尾看了個徹底，待雲則玉將她帶離山穴後就趕緊跑到外面來等。
眼看著雲則玉帶著人禦劍而來，他們忙迎上前去。
雖早在萬千鏡中目睹了他對葉師妹的縱容，但親眼看到素來不與人近身的雲則玉親自抱著人走來，蘇蓁還是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她清清嗓子說：“我們已經備好了藥物，先送師妹去敷藥吧。”
身邊的師兄也順勢伸出手想來接替他，雲則玉卻快步自他身邊走過，抱著人走了進去。
那師兄頓時露出尷尬神色，訕訕垂下手，與蘇蓁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訝然。
但眼下還沒時間琢磨，蘇蓁跟在後面走進雲舟盡頭的房間。
雲則玉將人放到床榻上，正要起身，卻恍然意識到她的手還攥著自己的衣服，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即使是昏睡中也緊抓著不放。
蘇蓁看了一眼，忐忑道：“傷在肩上，師兄你……”
他知道自己不適合繼續待在這裏了，因而點了點頭，嘗試將她的手掰開。
但試了幾次皆是無果，蘇蓁正要上來幫忙，雲則玉卻擡手將那截被她攥著的布料撕了下來。
如此她才從他懷裏離開，安安穩穩躺到床上。
蘇蓁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忽然覺得自己在這裏待著很是礙事。
好在雲則玉也沒有讓她更加尷尬，他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布料，眼神微暗，起身對蘇蓁道：“有勞你了。”
有勞什麽？這話怎麽說的這麽奇怪？師姐給昏迷的師妹敷藥療傷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蘇蓁：“……應該的。”
雲則玉輕輕點頭，轉身離開了，走之前順手關上了門。
……
龍巖山中，剩下的幾名弟子略一合計，打算將昏迷不醒的英娘送回鄭家村，但剛把人帶出山洞，她卻迷迷瞪瞪醒了過來。
她也不知在洞窟中被關了多久，被帶出洞外看到那月亮只發出驚懼的喘息，竟還想跑回洞窟裏，容鏡一把拉住她，她不管不顧地掙紮起來。
容鏡道：“英娘，我們是來救你的呀！那山魈已經被除掉了，你不用再害怕了，難道你不想回家嗎？”
聽到“回家”兩個字，她的神情更加恐懼，說什麽也不肯跟他們下山。
容鏡一時也十分無奈，於是蹲下身來道：“我大概能猜出來你為什麽不願意，你爹的確做得不對，但此事錯不在你，你是無辜被害的。”
山魈已死，她也不會再被迷惑心神，回憶起過往種種，她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些讓她痛苦不堪的日夜，夫家的冷言冷語，村人異樣的目光，父親的暴怒與失望……
太痛苦了，所以她寧可放任自己沈溺在妖怪給她編織的幻象裏。
可如今幻象沒有了，連最後一絲體面都得不到，回到鄭家村簡直要比要她死還痛苦。
那又能如何呢？
容鏡深覺無力。
她知道，只要他們離開，英娘就會立刻自我了斷。
頭頂上方忽然傳來涼薄譏誚的聲音：“被妖魔玷汙就要尋死覓活了？”
容鏡覺得這話說得實在是很難聽，她擡起頭沒好氣道：“你非要在這個時候說風涼話嗎？”
寧慕白臉色陰沈，他居高臨下望著地上縮成一團的女子，冷笑道：“這世道本就是弱肉強食，弱者身無倚仗，那就活該被強者肆意剝奪，妖魔對凡人如此，人對人亦是如此，你若真對這些害你的人和妖深惡痛絕，還不如不擇手段翻身成為那個強者。否則就算死也死得忍氣吞聲，毫無骨氣。”
容鏡瞪他：“你——”
這話雖然殘忍，但也不能說全無道理，只是寧慕白態度太差，這番話說得不像在勸解，倒更像指責。
英娘果然一怔，緊接著落下淚來，撲在容鏡身上痛哭不止。
容鏡氣道：“誰惹你不痛快了你去罵他，別來這裏指指點點！我還沒說你呢，剛才為何不立即出手，還等什麽等，微微出事了你便高興了嗎？”
寧慕白雙眼一瞇，氣場更冷，語帶嘲諷道：“她應當謝我才對，若非如此，這獨自斬殺山魈的功勞怎麽會落到她身上？”
容鏡臉都被氣白了，他看了看她，目光一黯，似牽帶起酸澀的情緒，但那情緒轉瞬即逝，又恢覆了往日的吊兒郎當，嗤笑道：“再說又能出什麽事，雲師兄都趕過來救她了，她當然是安然無恙了。”
“寧慕白！”
他漫不經心地掏了掏耳朵，道：“太吵了，我要回雲舟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說著就轉身而去。
容鏡簡直被他氣得火冒三丈，但懷裏的英娘還哭得撕心裂肺，她只好強壓下怒氣低聲安撫道：“沒事沒事，哭出來就好了……”
其他弟子見狀也只能上前安慰。
哭夠了，她才從容鏡懷中離開，低聲說：“那位姑娘……受傷了嗎？”
容鏡知道她問的是葉知微，便如實說：“她被山魈抓傷了，不過師兄已經帶她去療傷了。”
英娘漸漸平息下來，眼淚卻還是不間斷地落下，“她是因為我……若非我被妖物迷惑上前阻止，她是不會被抓傷的。”
容鏡不忍道：“你是被妖怪迷了心智，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微微不會怪你的。”
她搖了搖頭，嗚咽道：“那位公子說的對，弱者身無倚仗無力抵擋，強者就會肆意欺淩……我自己受辱不算，還會連累其他人……”
容鏡聽她語氣有所松動，似乎不再執著於尋死，她輕聲道：“英娘，你若是不想回村子也好，我們可以把你送出龍巖山，從今往後你想去哪裏、想做什麽都可以。”
英娘閉了閉眼，忽然道：“……我想拜入玄門。”
容鏡一怔。
她抽噎著說：“我不想一直這樣弱小下去……哪怕不是去你們這種赫赫有名的宗門，我也不想再像這樣懦弱無用了……只是我已被妖物玷汙，是不是沒有宗門會要我這樣的人？”
一旁的弟子聽聞此話連忙反駁：“胡說，宗門挑選弟子又不看這些！我們主要是看天賦根骨——”
另一個人搗了他一下，將他的話茬截走：“只要你想去，總能去成的。”
容鏡平覆了下心情，對她笑了笑：“對呀，即使天賦不夠，但只要努力總是可以的，就算不是什麽名門，但天下玄門那麽多，總會有你的容身之處，當不了內門弟子，像我們一樣當個外門弟子也能學一技之長傍身啊。”
說完，她又在隨身錦囊中掏了掏，取出一錠金子，在眾人歆羨的目光中塞給她，柔聲道：“你拿著吧，我們送你離開龍巖山，你想去哪裏？我聽說碧梧洲有個靈光觀只收女弟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英娘看著手裏那錠金子，抱著她又大哭起來。
……
葉知微昏睡了兩天兩夜。
等她醒來的時候，眾人已經離開了龍巖山，雲舟停在了碧梧洲的碼頭。
她醒來的時候屋中只有容鏡，她正趴在床前津津有味翻著話本，感覺到床上的人動了動，立刻擡起頭看來。
見她醒了，容鏡把書一撂，趕緊端來一杯溫好的水。
葉知微眨了眨眼，手支著床半坐起來，她覺得手裏握著什麽輕薄柔軟的東西，低頭一看，竟是半截雪白的布料，一時有些茫然。
容鏡見她困惑，如實說：“你昏睡的時候手裏一直攥著這個，怎麽拽都拽不下來。”
她想到昏迷之前的情形，“唔”了一聲，將它塞到了枕頭下，伸手接過容鏡拿來的杯子，小口喝著水。
她肩上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嫁衣也早早脫了，換上了新的衣服，應該是昏睡時容鏡幫忙換的。
喝完一整杯，葉知微總算有種清醒過來的感覺。她倚在床上，聽著容鏡講述她失去意識後發生的事，聽到她說英娘被送去靈光觀後，她抿了抿唇，心中亦是釋然。
窗戶半開，此時正值黃昏，天邊晚霞絢麗，落了一江瑰色，晚風徐徐吹來令人心曠神怡。
葉知微意識到雲舟停在江邊，便問：“我們還沒回宗門嗎？”
容鏡搖搖頭，笑道：“試煉提前兩天結束，他們都跑去岸上玩了。”
葉知微忽然想起來之前說過的事，興致勃勃就要掀被子下床，“你不是說櫳翠閣的東西好吃嗎？我們也出去吃吧！”
容鏡眼疾手快把她按了回去，頗有些無語：“吃什麽吃，你剛醒來就知道吃！蘇師姐說了，你要靜養七日，雖然妖毒已除，但你體內真氣紊亂，要每日好好調息才能恢覆。”
葉知微道：“靜養期間不讓吃東西嗎？”
容鏡：“……”
她嘆了口氣：“今晚就算了，你兩天未曾進食，吃些清淡的吧，我出去給你買了帶回來。”
葉知微：“好耶！我要吃魚羹！”
容鏡想了想，覺得這個要求不難滿足，於是十分豪邁地答應下來，叮囑她好好歇著就出了門。
葉知微又重新躺下，她伸手摸到枕頭下的那截布料，拿出來放在手心端詳片刻。
那塊布都被自己攥得皺皺巴巴了，她抿了抿唇，又輕輕握住，蜷縮起身體閉上眼。
身體仍是有些疲憊，她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聽到房門打開，似乎有人走了進來。
她以為是容鏡回來了，嘟嘟囔囔道：“我再睡會，你先放桌子上吧……”
那人便依言將什麽東西放到了桌上，他並未立刻離開，而是站在那裏看了她一會，才默默走了出去，室內又恢覆了安寧，好像從未有人來過一樣。
又睡了不知多久，有人拍了拍她的手臂把她喚醒，葉知微掙紮著醒來，看到容鏡坐在窗邊看她，她稍微有點氣喘，道：“給你買回來了，累死我了，快去吃吧。”
葉知微楞了楞，翻身坐起，“你才回來嗎？”
“對啊，你都不知道要排多久的隊，而且我怕這個魚羹會涼，禦劍回來的呢。”
她下意識望向桌面，見那上面放著一個圓形盒子，奇怪道：“那不是你拿來的嗎？”
容鏡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神色也變得古怪，她將那個盒子拿過來遞給她，說：“沒有啊，我只買了魚羹。”
容鏡警惕道：“裏面會不會是什麽毒物暗器？”
葉知微：“……要毒物暗器幹嘛？”
容鏡：“也許你殺了山魈，有些信奉山神的村人對你懷恨在心，意圖報覆——”
葉知微失笑：“雲舟上還有其他師兄師姐，會讓別人這麽輕易上來嗎？”
容鏡點點頭：“也對……但是以防萬一我來替你開！”
她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按住蓋子，一點點緩慢地往上打開。
看到盒內的東西時，兩人皆是一怔。
裏面沒有什麽毒物暗器，只有一疊一疊，雪白如雲、如紙輕薄的雲片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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