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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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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皇宮內廷, 天子居所。

龍床階前跪了滿地的人,太子和諸皇子在前,妃嬪在後, 太醫跪立在側。

有隱隱的哭聲傳來, 但被壓得極低, 淒淒切切的, 將整個寢宮都拽入一片沈悶壓抑的陰雲之中。寢宮外的天亦是烏雲堆積,沈甸甸地往下壓著,似醞釀著一場風雨。

明明未到黃昏日落時分, 寢殿內卻昏暗得驚人, 宮人們早早就點上了燈, 戰戰兢兢, 大氣也不敢出, 等候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龍榻之上,梁帝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著, 氣若游絲,胸口的起伏幾乎微不可察。

蕭慎面無表情地跪在那裏, 聽著身後傳來幽幽哭聲, 他擡眼向自己前側方看,太子正用袖子擦拭著眼角,他只覺得那矯揉之態越發刺眼。

這滿殿的低泣, 有多少人是真心為帝王將逝而哭泣,有多少人是借眼淚來掩飾內心的忐忑或興奮, 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可笑得要命。

還有在站在寢殿外等候的溫月彰, 這個時候他陪同太子趕來,雖然不合規矩, 但也是情理之中。

梁帝近日一直服用丹藥,那丹藥是他舉薦的道士煉制的,這種時候他親自趕來,莫不是要親眼看看自己這一番手筆?

蕭慎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嘲笑。且讓他再得意一陣,一旦皇帝殯天的喪報傳出,鐘聲被敲響的時候,便是禁軍圍住寢宮的時候。

宮殿外有一方日晷,天光漸漸暗沈下來,晷針落在圓盤上的影子一點點偏移。

起風了,烏雲翻滾,雲層中隱約有雷聲傳來。

殿外風聲獵獵,吹動起衣袖。溫月彰站在風裏,倒也是神色如常,安靜地等候著。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他擡起頭看去,只見一位高大魁梧的男子身披盔甲走來,走到近前,溫月彰拱手道:“孫副將。”

男人看他一眼,還了一禮:“溫大人怎麽不進去?”

“寢宮中皆是妃嬪與宗親,在下不過是臣子,不宜在場。”

孫副將皺了皺眉。

溫月彰道:“孫副將可是有事要稟告太子殿下?”

他的嘴角下抿,轉身站到了寢宮大門的另一邊,說:“無事,卑職也只是想在此地守著。”

溫月彰點了點頭。

一陣裹挾著濕冷氣息的風襲來,吹得寢宮內燭影紛亂,窗紗上影影綽綽,皆是殿內晃動的人影。

不知是宦官還是太醫高聲喊了一句“皇帝殯天了”,寢宮中立時響起了哀慟的哭聲,宮外眾人也伏地跪下。

風聲愈烈。

寢殿的門忽然被打開,那哭聲就愈響,盡數被卷在風中,飄散了出去。

一個宦官走出寢宮,走到溫月彰身邊低聲道:“大人,太子說讓您進去一趟。”

溫月彰站起身來,垂眸掩下眸中情緒,溫聲道:“好。”

他走入寢宮之中,身後的門卻驟然合上。

那關門的聲音十分突兀,跪在最前面的太子忍不住轉過頭看,見此情形立刻道:“這是做什麽?把門打開,父皇既已——此乃國喪,合該昭告天下,你們關什麽門?”

他這麽一說,其他皇子和妃嬪也擡頭看來,見寢殿的門被關上,四皇子頭腦一熱,起身上前用力推去,大門卻紋絲不動。

他愕然道:“皇兄,推不動啊!”

接著又猛烈地拍打著門扉,怒道:“禁軍何在?把門打開!陛下剛剛駕崩,你們就反了天了?!”

其他人見狀也驚疑不定,面面相覷,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互相攙扶著,連哭都忘了。

一位妃子慣會察言觀色,意識到此事大概與溫月彰有關,她顫聲道:“溫大人,能否告知我等發生了何事?為何要將寢宮的門封住?”

“娘娘錯怪微臣了,”溫月彰平靜地說道,交錯紛亂的燭影落在他的臉上,那向來波瀾不驚的眼眸亦翻湧著一些覆雜晦澀的情緒,他望向背對著他仍跪在階前的蕭慎,語氣微冷,“二殿下,不如您來和諸位解釋一下,到底發生了何事?”

他意指蕭慎,殿內眾人又立刻將視線轉向他,四皇子震驚道:“……二哥?!”

在數十道視線的註視下,蕭慎終於緩緩起身,面向眾人。他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親剛剛逝去的悲傷,只是一片冷然,眼中似燃著嘲弄的光芒,周身散發出一種殘酷肅殺的氣息。

太子撩起衣袍就跑到溫月彰身邊,伸手指著他道:“你、你、你這是要做什麽!父皇才剛殯天,本宮還在這兒呢,你是要謀逆不成?!”

“謀逆?”這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仿佛含著無盡嘲笑的意味,蕭慎瞇了瞇眼,開口,“何為謀逆?皇兄身為太子,父皇已逝,你自然是新帝,可惜皇兄身為新帝卻偏信奸臣讒言,臣弟身為蕭家人,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家的天下被外人掌控了去?”

溫月彰一言不發,太子先激動起來,怒不可遏道:“你在胡說些什麽!這天下何曾易了主?”

他一步一步從龍榻前的三層臺階上走下,越過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手足和妃嬪,走到太子和溫月彰的面前,冷笑道:“現在沒有易主,不代表將來不會易主。臣弟只想幫助皇兄認清奸人,清君側,肅宮廷,可皇兄竟如此是非不分,臣弟作為蕭家子嗣,難不成還要坐以待斃嗎?”

“二、二皇兄!你——”

妃嬪中有人喊道:“二殿下!陛下屍骨尚且未冷,你就在榻前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是要陛下魂靈不安嗎?”

“家國大事,豈容爾等深宮婦人置喙!”他厲聲道,“各位皆是父皇後宮中人,我也不欲動手,請各位自行移去偏殿,等會兒莫要被血汙了衣服。”

言下之意,是要在這寢殿之中,先皇屍身之前,上演一出刀光劍影的清君側戲碼了。

國喪的鐘聲響了,鐘聲沈悶,“鐺”的一聲撞破天幕,有風雷之聲滾滾而來,雷聲隆隆,那響動仿佛震得整個寢宮都晃動起來。

大門猛地被從外面破開,數十名身披銀甲的禁衛軍湧入寢宮中,將內外層層圍住。那些跪在地上的妃嬪和宗親見此情形,知道蕭慎準備如此充分,想來是存了你死我活的決心,要動真格的,連忙起身往偏殿跑去。

頃刻間,殿內只剩下蕭慎、太子、溫月彰和數名禁軍,以及龍榻之上一具沒有了生息的屍體。

風撞入宮中,吹滅了幾盞燭火,寢殿的光線更加昏暗。

蕭慎望著眼前的人,聲音寒冽如冰:“溫大人似乎並不驚訝?”

他看向溫月彰,對方始終面不改色,就那樣靜默地站在風裏,衣袖被風吹起,他也只是紋絲不動。

聽到蕭慎如此問,他才擡起眼看他,露出一個諱莫如深的淺笑。

“二殿下說我是奸臣,有何憑證?”

他的語氣很淡,好像問出的是一個事不關己的問題。

“你要憑證?”蕭慎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的事,嘴角牽出一抹諷意,“溫大人在朝野之中黨同伐異,排擠朝臣,諂媚聖上,這些人人皆知,怎麽不算憑證?聽說大人府上還豢養著數千死士,此舉等同謀逆叛亂,不是狼子野心又是什麽?”

“……狼子野心啊,”溫月彰將這四個字低聲重覆了一遍,微笑道,“我雖養著死士,但也未曾做出如二殿下今日這般的行徑吧?陛下才咽了氣,殿下就串通禁軍副將圍住寢殿,這劍指的是我,還是太子殿下呢?”

他神色悠然地說著:“二殿下若真是為清君側,那溫某就此辭官退隱,不問政事,如此二殿下就會立即收兵,輔佐太子殿下登基嗎?”

蕭慎的瞳孔一縮,被戳中了痛處。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怎麽可能會停下?

看清他的眼神,溫月彰便勾了勾唇,莞爾笑道:“殿下說狼子野心,到底誰才是真的狼子野心呢?”

他態度這樣不卑不亢,淡定從容,仿佛根本看不見眼前這危急的局面,仍是泰然自若。那種姿態看得蕭慎怒火更甚,心中殺意驟然湧起,劇烈地翻騰。

他咬牙切齒道:“巧言令色——孫將軍!”

話音未落,忽聽宮外傳來廝殺之聲,蕭慎忽地蹙眉,快步向寢宮門口走去,孫副將此前應該守在門口,此時卻不見了蹤影,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安。

為防止溫月彰提前調派死士,他在今日梁帝服用的藥中加了點東西,讓皇帝病情突然惡化,就是為了出其不意,提前召回太子。他知道太子去了溫府,事出緊急,溫月彰定然會陪同太子進宮,這樣一來他就沒有時間去調派死士,只能成為甕中之鱉。

……應該沒有疏漏才對啊。

廝殺聲逐漸逼近。烏雲堆積,早就不見了太陽,亦沒有黃昏之說,白日到夜晚少了過渡。

雷聲傳來,有雨滴落下,敲打在磚瓦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與那種纏綿悱惻的春雨不同,這場雨下得有些急,仿佛要將世間萬物奮力洗滌一遍。

蕭慎的目光四處搜尋,並未尋到孫副將的身影,不由得暗罵一聲沒用,但他又迅速冷靜下來,想到無論如何他還是占據主動權。

於是他抽出身側禁衛軍腰間的長劍。

太子大喊道:“蕭慎!本宮是儲君,是你的兄長,你膽敢弒君殺兄?!”

蕭慎將劍尖轉向溫月彰,冷笑道:“皇兄放心,臣弟只是要鏟除奸佞,會留皇兄一命的。”

身後殺伐之聲不斷,兵戈相碰的清脆聲響在雨幕中變得沈悶,潮濕的水汽中帶著血腥味,他知道不能再等了,無論溫月彰這批不知何時潛入皇宮的死士能否攻入寢殿,只要他死了,一切就都塵埃落定。

他握緊劍柄,因憤恨而血紅的雙眼死死盯著眼前光風霽月的男人,猛地舉劍刺來。

“當啷”一聲,似乎有什麽擊中了劍身,蕭慎只覺得虎口一麻,此前因握住瑤箏的軟劍而受傷的右手亦不受控制地松開,長劍掉落在地。

門口閃進數道黑影,那些黑影身形極快,如燕子一樣從禁衛軍身側飛掠而過,擦肩的瞬間有銀光閃現,絲線般的銀光貼著他們的脖頸,不過瞬息之間那些駐守在寢殿門口的禁軍就倒在了地上。

那是溫月彰的死士,其中一人站在了太子身前,手中的軟劍冷光乍現。

蕭慎認得那把軟劍,因為認得,所以他的怒意驟然爆發:“瑤箏!你背棄舊主也就罷了,如今還要與溫月彰沆瀣一氣,謀反叛亂嗎?!”

瑤箏一身黑衣,舉劍擋在太子面前,她的臉色煞白,黑眸卻異常明亮。望著蕭慎,她咬了咬嘴唇,眼中流露出一絲悲戚。

她的嘴唇輕動,說:“二殿下……太子尚在,您如今才是謀反叛亂。”

他只覺得喉嚨間有血氣翻湧,“荒唐!太子無能,無能之人如何坐穩帝王之位!”

此話一出,太子的臉色頓時白了:“你——”

溫月彰輕笑著:“原來,殿下也不僅僅是為了替太子清除奸臣啊。”他的目光掃向殿內禁衛軍,雨聲與兵戈聲交織在一起,血腥氣與水汽凝結成細密的霧網,罩在寢殿之上。

他的眼神沈靜,開口道:“諸位也都聽到了,陛下殯天,太子理當承繼大統,二皇子串通孫副將意圖謀奪皇位,此乃謀逆大罪,天理不容,念在各位只是依令行事,太子不會追究你們的罪行,此時俯首尚能活命。”

他看向蕭慎,笑容裏帶著一絲冰涼又輕蔑的意味,聲音既輕且平:“若是抵死反抗,便是罪同謀逆,當即斬殺,絕不留情。”

殿外電閃雷鳴,雨下得急密。

局勢瞬息萬變,死士與禁軍搏殺,終究是拼出一條血路來,這些人本就下手狠辣,連統率禁軍的孫副將都被直接斬去頭顱。一路殺來,竟也以少勝多直逼寢殿大門。殿內的禁軍即知大勢已去,又聽到溫月彰如此說,皆動搖起來,有人已經悄悄放下了兵器。

不過頃刻之間就調轉了強弱,蕭慎怎能甘心,他俯身彎腰再次拾起長劍,幾乎要把牙齒咬碎。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僅僅算漏了一步,到底是誰去調派死士的,溫月彰能信任誰到如此地步,敢放手讓他去調動這股勢力?

就連他的影衛,也只能由他親自調遣,誰都不能幹涉的——

是瑤箏?

他劇烈地喘息著,身後是梁帝冰冷枯槁的屍體,身前是已經放棄抵抗的禁軍,他就像被夾在生與死之間的縫隙裏掙紮著。

一道驚雷劃過,天穹一瞬蒼白。在那一瞬的光芒中,有一道纖細裊娜的身影踩著滿地的血汙款款走來。

蕭慎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那人在死士的護擁之下步入寢殿中,風雨飄搖,那道身影輕盈單薄,仿佛下一瞬就會被風吹走,可她依舊一步一步,漫過臺階前的隨著雨水沖刷而流淌下去的血河,跨過門檻,走到了溫月彰身邊。

身上的鬥篷被雨淋濕,她似乎有些嫌棄地掀開覆在頭上,與鬥篷相連的兜帽,露出底下那張嬌美明艷的臉。

一種純澈的、天真爛漫的、毫無攻擊性和侵略性的美,任誰看去,都該是被人金屋藏嬌的美人,似菟絲花一般柔美嬌弱,無限依賴著他人,沈溺在揉弄與撩撥下。

那是蕭慎對她的第一印象,美麗,脆弱,容易擺布。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站在自己面前,裙衫上染著鮮血,發絲上的水珠緩緩落下,洇濕衣領。她笑盈盈地對他說:“別來無恙,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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