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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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一連兩天, 瑤箏每次推開房門，都會看到葉知微趴在窗下的書桌上，伏案寫著什麽。
每次她進門時, 她就立馬將紙條壓住, 可是瑤箏畢竟是影衛出身, 總有辦法窺探她的行為。
她在寫一張紙條, 可明明只是一張紙條，她卻翻來覆去寫了數遍，總是不滿意, 寫完就燒掉重新再寫。
她密密麻麻寫滿一整張, 瑤箏想那應當是她收集的有關溫月彰的情報, 她心想果然是溫月彰身邊的人, 觀察到的果然比她要多得多。
又過了幾天, 溫月彰還是沒有回來。瑤箏說再過不久就是年終大祭，太子要主持祭天儀式，因此他恐怕還要在內閣多待幾日, 直到祭典準備妥當。
溫月彰作為太子的依靠，這種事自然要參與其中。況且他不在, 葉知微才能更從容地前往聆風閣。
她終於將那張紙條寫好, 精挑細選找了個香囊裝起來別在腰間，收拾妥當後，便和瑤箏說:“整日在府裏悶著也沒什麽意思, 姐姐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
瑤箏當然答應，問她想去哪裏。
她說想去西市轉一轉, 瑤箏知道聆風閣在那裏, 教坊也在那裏。
只是如今她身份與平常不同，出行總要帶著隨從, 她說一句要出門，底下的人忙不疊去準備車馬，事事周全，生怕哪裏讓她不滿意。
街上已清出了行道，兩側堆雪。西市繁華，快到年下了，街攤商鋪附近的人倒是更多了些，即使天氣寒冷，依然沒冷卻人們上街游逛的熱情。
忽然，道路的另一頭有華車轆轆而來，那馬車裝飾精致富麗，四角雕花，一看便知裏面坐著的是位貴人。
馬車在聆風閣前停下，婢女將車簾撩開，扶著那貴人從車中下來。她戴著帷帽，白紗遮面，雖然看不清容貌，但看那身段就知道是位千嬌百媚的小姐，只是不知道是上京哪個人家的貴女。
她披著白狐裘，手裏籠著一個手爐，在幾位侍女的簇擁下，蓮步輕移走入閣中。
聆風閣的婢女立刻迎上來，領她往樓上雅間去，邊走邊殷勤道:“從前未見過姑娘，姑娘應是第一次來吧？”
她輕聲道:“並不是呢。”
“啊，那真是奴婢眼拙了，像姑娘這樣的人，若見過面怎麽能忘記呀？”
婢女陪著笑領她們進了房間坐下，目光從她的面紗移到身旁瑤箏的臉上。
也許是她臉上那道疤痕太過醒目，她認了出來，驚訝道:“這不是首輔大人府上的瑤箏姐姐嗎？您好久都沒來了！”
瑤箏抿了抿唇，“這幾個月事情多。”
她此前在溫府後廚幹活，因此能時常到這裏與蕭慎的人互通有無，只是後來找不到有用的信息，也漸漸來的少了。
那婢女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疑，她猶豫著看向戴著帷帽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這位姑娘是首輔大人的……”
瑤箏道:“這是大人院中的葉姑娘。”她這樣說，婢女便知道那是首輔大人的姬妾，只是溫月彰並未成親，從前也沒聽說府上有過什麽妾室，上京中人都道他是端方清高的君子，沒想到也能做出這種金屋藏嬌的事。
看她那副張揚的做派，想來很受首輔大人的寵愛。她忙說:“奴婢不知姑娘身份，還望姑娘恕罪。”
“沒事呀，”葉知微細聲細氣地說，“聽說你們這裏的群仙羹和爊雞最有名，只是需要提前來訂才吃得上，現下還能做嗎？”
“姑娘說哪裏話，既然姑娘想吃，我們隨時都會準備。”
婢女布好茶具，斟滿茶，又拿來幾碟精致的糕點便下去準備飯菜了，有護衛和侍女守在門外，雅間內只剩下葉知微和瑤箏。
她們等了一會，忽然聽外面傳來腳步聲，門簾被撩起，一名嬌小玲瓏的婢女走入屋中。
瑤箏的臉色微微一變，凝眸望著那婢女。
葉知微看她，覺得那張臉似乎在哪裏見過，似曾相識。
婢女上前道：“姑娘恕罪，我們不知是溫府的貴人，怠慢了姑娘。還請姑娘移步四樓專為貴客準備的雅間吧。”
葉知微楞了下，那婢女低眉柔順地站著，不卑不亢地立於她的眼前。
她想起來了，是她剛到這個世界時，領她去見蕭慎的那個丫鬟。
她明白了幾分，道：“那也好吧，有勞你帶路了。”
“奴婢紅袖，能為姑娘效力一二是奴婢之幸，”她欠身行禮，語氣卻並不像普通婢女那樣恭敬，只是淡淡道，“姑娘請吧。”
瑤箏皺了皺眉。
但葉知微好似並未察覺到她態度哪裏有問題，她順從地出了門，瑤箏只得跟在她身後。
從紅袖身邊走過時，她望了對方一眼，對方亦在看她，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又極快地錯開。
四樓的雅間比二樓清凈華貴，紅袖領著她走入一處雅間，道：“奴婢已同底下的人說了，等下將飯菜送到這裏來，姑娘還有何要求盡管吩咐。”
葉知微看了看外面的人，又看了看她，轉頭對瑤箏說：“瑤箏姐姐，我的狐裘好像落在樓下了，你能幫我取回來嗎？”
瑤箏知道她要做什麽，她與紅袖在葉知微的面前假裝互不認識，如今也只能繼續裝下去。她點點頭，轉身走出了雅間，順勢將門虛掩了起來。
她一走，紅袖的神態立刻變了，她挺起腰，不再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婢女模樣，而是居高臨下望著坐在椅子上的葉知微，那模樣與初見時如出一轍。
她目光輕閃，道了句：“葉姑娘。”語氣裏有幾分不易察覺的不屑與輕蔑，也和當時一樣，分毫未變。
葉知微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眼裏蓄上一層濕意，她低聲問：“是殿下讓你來的嗎？”
紅袖看她這副幽怨哀切的模樣，仍是面無表情道：“是，姑娘的消息可帶來了嗎？”
葉知微將自己腰間的香囊取下來遞給她，忙說：“紅袖姐姐，殿下這些日子可還好？”她問得急切，眼裏帶淚，秀眉微蹙，楚楚可憐的表情，像是日夜牽掛著心上人而無比擔憂。
紅袖接過香囊，冷冷地看她：“若姑娘帶來的消息有價值，殿下自然安好。”
她就像挨了一頓訓斥，失望地垂下眼來。
紅袖看她這樣，心裏愈發不屑起來。一個賤籍女子，以色侍人，如今更是身為他人寵姬，一邊獻媚討好別的男人，一邊心裏又記掛著殿下，果真是輕浮。
但轉念一想，她畢竟是殿下的細作，也不好對她太過蔑視。於是她又欠身一禮：“姑娘也不必多想，待殿下成事之日，自會接姑娘回來。”
葉知微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還請姐姐轉告殿下，我會努力的。”嗯，努力和溫月彰一起把他扳倒的。
紅袖點點頭，“聆風閣的酒菜自是一絕，姑娘可慢慢品嘗，奴婢告退。”
說完，她帶著香囊款款退下了。
出門時，正和拿著狐裘上來的瑤箏撞上，瑤箏對她皺眉，那意思儼然是覺得她剛才的態度有些失禮，紅袖冷冷一笑，與她擦肩而過，兀自往樓上去了。
她心中疑惑，抱著狐裘推門進來，卻見窗邊的女孩忽然慌亂地擡袖擦眼。
瑤箏問：“姑娘怎麽了？”
葉知微擦著眼睛說：“沒、沒什麽。”
瑤箏將狐裘放到一邊，餘光瞥過，忽見她的眼睛通紅，像是剛哭過一樣，眉宇間也浮著一層淒楚哀怨之色。
她一怔，疑問脫口而出：“姑娘是哭了嗎？”
“沒有……只是風迷了眼。”她小聲說，聲音卻哽咽。
瑤箏忙上前將半開的窗鄘關上，可今日天晴，無風也無雲。她恍惚意識到了什麽，轉身的動作也變得遲緩。
身後傳來哀哀的低語，“我以前……來過這裏，當時我被歹人糾纏，幸好一位公子路過救了我，如今重回故地，有些觸景生情而已。”
她想問那位公子是否是二殿下，但又覺得多此一問，如果不是他，葉知微怎麽能有機會進入溫府。
瑤箏穩了穩心神，道:“奴婢不知還有這回事。”
葉知微盯著桌角，神色怔然。她似乎在發呆，又像是沈浸在回憶中，連眼睛都不眨，很快又流下眼淚來。
瑤箏看她那樣子，心中一動，忍不住問:“姑娘可是想到那位公子了？”
她的眼淚就啪嗒啪嗒落下來，滴在手背上，看著好不可憐。
不知為何，看到她的眼淚，瑤箏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沈悶。是因為得知這個和她同樣境地的細作如她一樣愛慕著二皇子嗎？又好像不是。
瑤箏嘆了口氣，只能用符合她身份的語氣寬慰道：“姑娘，大人待您也很好，舊事過去就過去了，別想了。”
她的眼裏有霧氣，睫毛上墜著水珠，梨花帶雨哭著。聽到這話，葉知微頓了頓，靜默了一會就拿出手帕來拭去淚水。她擡起頭，對她露出一個並不燦爛的笑容，可臉上淚痕未幹，那笑容就顯得愈發心酸可憐。
“嗯，我知道大人對我很好，”她點點頭，像是在陳述事實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只是哪怕自己不去想，也會有事逼著我去想。”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但瑤箏知道她的意思。她聽從殿下的命令進入溫府當細作，當然一言一行都會記掛著自己的身份和任務，她與溫月彰相處的每時每刻，大概也都是在小心翼翼地強顏歡笑吧。
瑤箏不知該說什麽，只是看到她婆娑淚眼的一瞬間，胸口又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不僅僅是因為她，也是因為自己。
好在這種壓抑的氣氛沒有持續太久，很快飯菜送來了，葉知微著急忙慌地收拾妝容，平息好情緒，假裝沒事一樣拉著她一起品嘗起飯菜來。
……
聆風閣頂樓。
紅袖腳步輕緩，走入走廊盡頭的雅間。
屋中溫暖，有一縷清幽的梅花香氣拂面而來，她微微凝神，望向窗邊負手而立的黑衣男人。
紅袖渾身一凜，上前叩禮:“殿下。”
蕭慎正望著腳下縱橫的街道，街上人來人往，積雪未消。聽到聲音他回過頭，神色淡漠，眸中並無任何情緒。
他淡聲道:“拿到了嗎？”
紅袖點點頭，雙手捧著那香囊遞給他。
蕭慎垂眸看去，擡手拿在掌中。
那一看就是女兒家的物什，囊上繡著芍藥花，灼灼綻放，嬌艷動人。
他仍是沒什麽表情，打開那香囊，從裏面抽出一張紙條，紙條被疊了好幾道，他一層層展開，忽然一楞。
紙條疊得四四方方，全部展開後，裏面竟然包著幾片芍藥花瓣。
花瓣已經幹了，卻仍殘留著淡淡的香氣。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芍藥，將離，寓分別離恨之情。
他恍惚感覺掌心的花瓣化作火舌，燎得他皮膚刺痛，蕭慎猛然握掌成拳，將花瓣緊緊攥在手中。
他擡頭看向紅袖，那目光淩冽銳利，蘊藏寒意。
她心頭一震，忙說:“奴婢告退。”
她也不知蕭慎看到了什麽，臉色忽然這樣差。剛轉過身卻又聽他道:“她同你說什麽了？”
紅袖張了張口:“她……”
“她都說了什麽，一個字一個字說，不準遺漏。”
紅袖只覺得他周身的氣息格外陰沈冰冷，大氣也不敢出，將她同葉知微的對話原原本本說給他聽。
在聽到葉知微問他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好時，蕭慎的臉上掠過一絲怔然。
……他有什麽過得不好的，深入龍潭虎穴的又不是他，她都自顧不暇，還多此一舉來問他的近況。
蕭慎握緊了掌心的花瓣，已經變得幹硬的花瓣在他手指的擠壓下發出清脆的聲音，再張開手掌時，已然化作艷色的齏粉。
他將手伸到窗外，緩緩翻過手掌，那些花粉隨之落下，不知飄往何處，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唯有掌心殘留著燒灼一般的疼痛。
紅袖說完，屏息站在一旁，一句話都不敢說。
蕭慎的聲音愈發冷冽：“下去吧。”
她連忙告退離開，關上了房門。
……
蕭慎這才將目光移到了那張寫滿了字的紙條上。
字體娟秀，一筆一劃皆是認真，看到那字仿佛也能想見她伏案用心記寫的樣子。他緩了緩情緒，垂眸看去。
——卯時起，多在亥時三刻休息。
——早食喝粥，不吃羊肉，嫌味膻。
蕭慎：“……”什麽亂七八糟的，怎麽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他深吸一口氣，再往後看。
——睡前愛看書，最近在看前朝史書，看到第三卷。
——逗貓，貓是博州進貢的，太子相贈，覺得一只貓有點寂寞，想要太子再送一只。
——白天喝顧渚紫筍，茶快喝完了，禮部前幾天又送了西山白露。
這樣零零散散數十句，倒真是事無巨細什麽都記錄，可惜全是廢話，沒一句有價值的。
蕭慎：“…………”
他知道這些有什麽用？
他一點都不關心溫月彰幾時睡幾時起，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看了什麽書喝了什麽茶，這些跟他有什麽關系？！
唯一一句有用的，是“蘇大人送來吏部調任官員的名冊，拿到手看了三遍”。
但問題是他不關心溫月彰看了幾遍，他關心的是他會在意那名冊上的哪些人。
誰要管他看了幾遍啊！
從某種方面來說，葉知微記錄的內容確實涵蓋了他的各方各面，觀察得相當細致，可是全都不在點上。
蕭慎覺得胸口有點堵，說不出是被這張紙條上的內容氣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他快步走到桌邊，拿起茶一飲而盡，方才減緩那股憤怒。但轉念一想，她記錄得如此詳細，須是與溫月彰極為親密才能寫下那樣的細節。
他睡前看什麽書，早上吃什麽東西……如此種種，他們已經同吃同睡了嗎？
這一念頭剛從腦海中劃過，蕭慎心中驀然一緊。他想到了那天蘇見澄派人來同他傳話，說她很得溫月彰寵愛，寵愛意味著什麽，他當然一清二楚。
……那也是應當的，她以這樣的身份被送入溫府，屬於溫月彰的姬妾，主人與姬妾之間的親昵，不言而喻，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
蕭慎忽然覺得另一種異樣的憤怒升騰起來，比剛才更加憋悶煩躁，他盯著那張寫滿了廢話的紙條，只覺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好似要從紙上飄起來往他眼睛裏擠。
他直直地望著，呼吸聲略重，手背青筋凸起，攥著紙條的指尖幾乎要將那張紙刺穿。
然後他將紙條扔進尚在燃燒的火盆之中。
輕薄的紙張轉瞬被火焰吞沒，蜷縮成灰燼。那一縷煙氣隨著火苗散開，讓他的呼吸愈發艱澀。
溫月彰這樣不理風月的人，原來也會同女子親近。既是男子，也會有身為男子的弱點，看來這一步的確有用。他應該覺得滿意，覺得可笑，他應該鄙夷溫月彰，看似謙謙君子，原來也終會被美色所惑。
但是蕭慎並不滿意，也笑不出來。
樓下傳來嘈雜聲，他轉頭往下看。
他看到披著珍貴狐裘的葉知微被簇擁著走出來，她走下聆風閣的臺階，那從容不迫的樣子與他初見她時截然不同。那時她驚慌失措地在廊上奔走，衣衫不整，形容狼狽，現在她款款而行，一掃從前怯懦卑微的姿態。
他凝視著她的背影，站在高處看她。
忽然，仿佛心有所感，她回過頭向上看來。
蕭慎下意識後退一步，從窗邊移開身體，避開了她的視線。他的心跳有些快。
聆風閣前，瑤箏見她停下腳步往樓上看去，她順勢望向她看的方向，只見一處半開的窗鄘，空蕩蕩未見人影。
她問：“姑娘在看什麽？”
“沒什麽，”葉知微輕飄飄地說，她轉過身，帷帽的紗從臉頰拂過，“有只鳥飛過去了。”
瑤箏楞了楞，並沒有看到飛鳥的蹤影，她也沒有細想，將她扶回了馬車中。
蕭慎再看過去時，煙景長街上已不見了那抹窈窕倩影。他疑惑她為何會向這邊看來，忽然一道靈光劃過，他想到這是那天他們初次見面的房間。
她在隔壁的屋中醒來，然後被領著來到這裏見他，她跪在自己面前，嬌嬌弱弱地回話，說她身份低賤無以為報，願為他當牛做馬，說他是君子，同四皇子那個輕薄浪子不一樣，所以她甘願替他做事。
於是他就將她送給了另一個男人。
蕭慎這樣想著，自嘲般勾起唇角。她走之後，他居然還找與她相似的舞伎跳舞給自己看，現在想來莫名有幾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淒涼，若是傳出去，堂堂皇子為了一個舞姬而神魂顛倒，簡直可笑。
他冷眼望著那繡著芍藥花的香囊，五指攥緊，懸在火盆上方，似要將它如那張紙條一樣，讓火焰吞噬殆盡，徹底消失。
蕭慎閉了閉眼，手指微松，卻在香囊即將掉落的瞬間又猛地握住。他手背的青筋凸起，緊緊攥住那枚香囊，終究沒有再放開。
……
【愛意值+15，當前任務對象愛意值已超過40，請宿主再接再厲。】
馬車上，葉知微聽到這句提示，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心情頓時愉悅起來。
果然，他看到她了。
……
葉知微傍晚回到溫府的時候，聽說溫月彰已經回來了，正在書房。她便立刻趕去書房，剛來到院中，就見他從書房中出來，數日沒見，溫月彰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憊，也許是這些時日一直在忙的緣故。
溫月彰看到她，剛要說話，就見她小臉上露出燦爛笑容，三步並兩步向自己跑來。她披著狐裘，雪白蓬松，像是只靈動輕盈的小狐貍，蹦蹦跳跳著撲進他的懷裏。
他恍惚了一下，擡眼看到瑤箏站在她身後，四周又有護衛仆役，盡管人人都低著頭不敢看，但仍是處於眾目睽睽之下。
於是他擡手環住她的腰，溫柔道：“出去玩了？”
葉知微點了點頭，軟著嗓子黏黏糊糊道：“大人怎麽好些日子不回來，我都想你了。”
溫月彰道：“公事忙，得空回來歇歇，明日又要回去了。”
她楞了下，想到剛才他從書房往外走，忍不住問：“那大人剛才是要出去嗎？”
他淺笑著說：“沒有，只是看你還沒回來，想差人去找你。”
葉知微心裏微微一動，她攬著他的手臂，嬌聲道：“真的嗎？我就知道大人也在想我，我還特意給大人帶了聆風閣的爊雞。”
溫月彰“哦”了一聲，反問道：“你知道我今日會回來？”
葉知微：“……”
他看她那副吃癟的樣子，唇邊帶上了幾分真心的笑意，適時給她臺階下：“我明白，心有靈犀對嗎？”
葉知微幹笑兩聲，“對……對，我和大人心有靈犀。”
她心裏發虛，趕緊讓瑤箏把東西送去後廚，然後拉著他走回房中。遣退了仆役丫鬟，房中無人了，她才松懈下來，將狐裘脫下，擱在了衣架上。
溫月彰看她半晌，問：“你去聆風閣做什麽？”
她剛才走得急了，臉色微紅，鼻尖滲出一點汗。她說：“當然是去做一個合格的細作。”
溫月彰了然，他端詳著她的妝容，挑了挑眉，“你去見二皇子了？”
“我沒見到他，”她有些生氣道，“他能紆尊降貴來見我嗎？”
接著她眼珠一轉，又捧著臉湊到他身邊，笑語盈盈道：“但是今日我出門的陣仗大了點，只怕整個上京的人都要知道大人金屋藏嬌了。”
“哦，那怪不得，”他倒了杯茶，波瀾不驚的樣子，“下午從內閣走的時候便有人問我是不是急著回去見房中美妾，還說我尚未婚配就如此縱著妾室，要好好規誡一下。”
葉知微拍了一下桌子，“他們管的好寬啊，居然敢管到首輔大人的後宅裏。”
然後又捧著臉歪著頭看他，滿臉無辜，“大人真的要規誡我嗎？”
溫月彰微笑著問：“你如此行事，是有意招搖，想讓二皇子知道，對嗎？”
她點點頭，“是呀。”
“那盡管去做吧。”他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神色不變，仍是風輕雲淡。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葉知微覺得他簡直順眼的不得了。為了按壓下她心裏的那點漣漪，她換了個話題，問：“大人今日得空回來，是年終大祭已經準備好了嗎？”
溫月彰輕聲道：“嗯，照例在除夕那日卯時舉行，祭典會持續到午時結束。”
她掰著指頭數了數，距離除夕還有十五天。
溫月彰知道她在算什麽，便說：“明日我走後，直到除夕宴結束都不會回來。”
葉知微就長嘆一聲，得了便宜賣乖，“十五日見不到大人，我茶飯不思可怎麽辦啊。”
他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晚飯很快便盛了上來，葉知微發現今日的飯菜似乎比平時要豐盛一些，想來是他多日不歸，廚房特意準備的。但溫月彰卻興致缺缺，大概是累的沒什麽胃口。
吃過飯，溫月彰自去沐浴更衣。
晚飯時葉知微多喝了一些酒，雖然溫月彰興致不高，但她今天心情很好。任務取得了不小的進展，雖然不能和系統時時溝通，但好在它還能提示自己大致的進度。
她倚在榻上和白貓玩，拿著用羽毛做的逗貓棒引得它在榻上蹦來跳去，她就樂不可支笑著，臉上泛著微醺的桃紅色。
她將逗貓棒從左邊晃到右邊，正好繞著她的腿畫了個半圓，白貓跳起來去抓羽毛，跳得幅度小了些，落下來時角度偏了點，一爪子按在她的小腹上。
雖然白貓的指甲修整得平整光滑，但那一爪子按下來的力度不小，葉知微“啊”的尖叫了一聲，嚇得那貓忙不疊從榻上跳了下去，回過頭仰著脖子看她。
她捂著肚子在榻上翻了個身，溫月彰一回來就聽到她的尖叫，問了聲：“怎麽了？”
他繞過雲母屏風走來，見她皺眉捂著小腹，一副痛苦難忍的樣子，道：“你不舒服？”
“……沒事，貓砸到我身上了。”她喃喃道。
溫月彰無奈，“貓也是有脾氣的，你別總是逗它。”
他又問：“傷到哪裏了嗎？”
她把手按在小腹上，眼神閃爍，“你出去，我自己看。”
溫月彰垂眸看她，滿堂華光之下，她的眼眸燦若星辰，飛暈如明霞，鮮艷嬌媚，雪白纖細的手按在平坦柔軟的小腹上，無端顯出幾分天然的媚態。
他低聲說了句“好”，轉身又走回屏風後。
葉知微解開衣服看了看，被貓爪踩的地方紅了一塊，好在沒劃破皮膚，她松了口氣：“沒事，只是有些紅，過會兒就好了。”
她說完，外面卻沒有傳來溫月彰的回應，好像他不在那裏，可她並沒有聽見開門的聲音。
於是她又喚了一聲：“溫大人？”
“……嗯，”屏風隱去了他的身影，他剛才不知在想什麽，似乎聽到了這聲稱呼才回過神來，聲音低沈道，“沒事就好，今晚我去書房，還有些卷宗要處理。”
“卷宗？你不是得了空回來歇歇的嗎？”
溫月彰：“……剛送來的。”
葉知微覺得他把自己當傻子糊弄：“真的？你堂堂首輔好不容易抽身回家休息，還有人這麽沒眼力勁往你家裏送卷宗？”
溫月彰想了想，覺得她反駁得很有道理，自己無從辯解，又覺得好笑。
他坦然道:“嗯……騙你的。”
葉知微愈發茫然:“騙我……為什麽？”
溫月彰深覺無力。他輕嘆了聲，從屏風後走出，來到榻前坐下。
他叫她：“葉知微。”語氣鄭重，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
葉知微歪了下頭，“怎麽了？”
他離得近，所以她能聞到從他身上飄來的幽微氣息，像瀝雪的松竹，一瞬的清冽，然後就消散逝去，再無痕跡，引人不斷地靠近追尋。
那香氣也讓她忍不住探尋，她俯身貼近他，想要再湊近聞一聞，嗅到他的脖頸邊，低聲道：“你身上是什麽味道？好好聞。”
他的嗓音微啞：“……許是皂粉吧。”
她困惑：“那我身上怎麽沒有這個味道？”
她又想湊近，身體幾乎要與他貼合，在她前胸觸碰到他的一瞬間，溫月彰擡手箍住了她的肩膀，讓她無法再靠近。
葉知微第一次感覺到他掌心的熱度，他的手好像從來都是溫涼的，並不會像今夜這樣灼熱滾燙，就如同他的人，最會拿捏分寸，進退有度，不會太熱亦不會太冷。
但如今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的熱意，透過衣料落在她的皮膚上。
溫月彰按著她的肩，垂眸看她。他想說他是男子，再如何按行自抑坐懷不亂，她也不能對他一點兒防備都沒有。萬一呢？萬一他對她並非毫無邪念呢？
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望著她泛著酡紅的臉，目光幽沈，似有強烈的情緒翻騰暗湧，幾欲掙脫。但最終他也只是松開那只手，將她垂落在臉頰邊的碎發別到耳後，動作與聲音一般輕柔：“以後少喝點酒，睡吧。”
葉知微覺得他有些奇怪。她以為他會同自己說什麽要緊事，結果只是一句簡單的叮囑。她望著溫月彰，燭光在她的眼裏跳動。
她想自己今晚確實喝得有點多，朦朧的醉意不足以讓她失去理智，但她又感覺今夜的溫月彰格外好看。他的黑發隨意披散著，順著肩膀滑下落在胸前，發尾猶帶著水，在月白色的裏衣上洇出濕意。
葉知微剛要說話，忽然聽他道：“……今日是我生辰。”
啊……怪不得今夜的飯菜比平常豐盛。但沒人告訴她，整個溫府的人也無意隆重慶祝，甚至他自己今夜的興致也不高。她想到之前蕭慎曾說，溫月彰的生辰在臘月，因為每到年下事情多，他也不想在這些事上多費心思。
她從他身前退回原來的位置，笑道：“大人怎麽不提前說一聲呢，我可以備一份賀禮的。”
他卻說沒事，本就是不想過的日子。
生辰這日是他被抄家的時候，他不想說，葉知微也不會去問。她扯過被子把自己裹起來，甕聲道：“大人還要去書房嗎？”
“……不去了，來回折騰麻煩。”
他熄滅了蠟燭，離她很遠的地方躺下。
“溫大人，”她忽然說，聲音裏帶了些笑，“你很怕靠近我嗎？”
那邊的呼吸聲微微一滯，他平靜溫柔的聲音又響起：“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你不怕我嗎？”
他說：“你不知道我都做過什麽事嗎？”
葉知微就很好奇地湊過去，“那你說來聽聽。”
“……”他沈默了半晌，語氣平淡，無悲無喜道，“你可知前些年在江東叛亂的燕王？”
“知道啊，燕王謀反，被人砍斷了右臂，傷了喉嚨，後來被押解進京，沒多久就在獄中驚悸而死。”
溫月彰轉過身來，夜色中，他的眼眸流動著鋒利的微芒，那一點鋒芒與他平日的樣子截然不同，偽裝盡數褪去，露出來昭明的野心。
他緩緩道：“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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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兩天, 瑤箏每次推開房門，都會看到葉知微趴在窗下的書桌上，伏案寫著什麽。
每次她進門時, 她就立馬將紙條壓住, 可是瑤箏畢竟是影衛出身, 總有辦法窺探她的行為。
她在寫一張紙條, 可明明只是一張紙條，她卻翻來覆去寫了數遍，總是不滿意, 寫完就燒掉重新再寫。
她密密麻麻寫滿一整張, 瑤箏想那應當是她收集的有關溫月彰的情報, 她心想果然是溫月彰身邊的人, 觀察到的果然比她要多得多。
又過了幾天, 溫月彰還是沒有回來。瑤箏說再過不久就是年終大祭，太子要主持祭天儀式，因此他恐怕還要在內閣多待幾日, 直到祭典準備妥當。
溫月彰作為太子的依靠，這種事自然要參與其中。況且他不在, 葉知微才能更從容地前往聆風閣。
她終於將那張紙條寫好, 精挑細選找了個香囊裝起來別在腰間，收拾妥當後，便和瑤箏說:“整日在府裏悶著也沒什麽意思, 姐姐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嗎？”
瑤箏當然答應，問她想去哪裏。
她說想去西市轉一轉, 瑤箏知道聆風閣在那裏, 教坊也在那裏。
只是如今她身份與平常不同，出行總要帶著隨從, 她說一句要出門，底下的人忙不疊去準備車馬，事事周全，生怕哪裏讓她不滿意。
街上已清出了行道，兩側堆雪。西市繁華，快到年下了，街攤商鋪附近的人倒是更多了些，即使天氣寒冷，依然沒冷卻人們上街游逛的熱情。
忽然，道路的另一頭有華車轆轆而來，那馬車裝飾精致富麗，四角雕花，一看便知裏面坐著的是位貴人。
馬車在聆風閣前停下，婢女將車簾撩開，扶著那貴人從車中下來。她戴著帷帽，白紗遮面，雖然看不清容貌，但看那身段就知道是位千嬌百媚的小姐，只是不知道是上京哪個人家的貴女。
她披著白狐裘，手裏籠著一個手爐，在幾位侍女的簇擁下，蓮步輕移走入閣中。
聆風閣的婢女立刻迎上來，領她往樓上雅間去，邊走邊殷勤道:“從前未見過姑娘，姑娘應是第一次來吧？”
她輕聲道:“並不是呢。”
“啊，那真是奴婢眼拙了，像姑娘這樣的人，若見過面怎麽能忘記呀？”
婢女陪著笑領她們進了房間坐下，目光從她的面紗移到身旁瑤箏的臉上。
也許是她臉上那道疤痕太過醒目，她認了出來，驚訝道:“這不是首輔大人府上的瑤箏姐姐嗎？您好久都沒來了！”
瑤箏抿了抿唇，“這幾個月事情多。”
她此前在溫府後廚幹活，因此能時常到這裏與蕭慎的人互通有無，只是後來找不到有用的信息，也漸漸來的少了。
那婢女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疑，她猶豫著看向戴著帷帽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這位姑娘是首輔大人的……”
瑤箏道:“這是大人院中的葉姑娘。”她這樣說，婢女便知道那是首輔大人的姬妾，只是溫月彰並未成親，從前也沒聽說府上有過什麽妾室，上京中人都道他是端方清高的君子，沒想到也能做出這種金屋藏嬌的事。
看她那副張揚的做派，想來很受首輔大人的寵愛。她忙說:“奴婢不知姑娘身份，還望姑娘恕罪。”
“沒事呀，”葉知微細聲細氣地說，“聽說你們這裏的群仙羹和爊雞最有名，只是需要提前來訂才吃得上，現下還能做嗎？”
“姑娘說哪裏話，既然姑娘想吃，我們隨時都會準備。”
婢女布好茶具，斟滿茶，又拿來幾碟精致的糕點便下去準備飯菜了，有護衛和侍女守在門外，雅間內只剩下葉知微和瑤箏。
她們等了一會，忽然聽外面傳來腳步聲，門簾被撩起，一名嬌小玲瓏的婢女走入屋中。
瑤箏的臉色微微一變，凝眸望著那婢女。
葉知微看她，覺得那張臉似乎在哪裏見過，似曾相識。
婢女上前道：“姑娘恕罪，我們不知是溫府的貴人，怠慢了姑娘。還請姑娘移步四樓專為貴客準備的雅間吧。”
葉知微楞了下，那婢女低眉柔順地站著，不卑不亢地立於她的眼前。
她想起來了，是她剛到這個世界時，領她去見蕭慎的那個丫鬟。
她明白了幾分，道：“那也好吧，有勞你帶路了。”
“奴婢紅袖，能為姑娘效力一二是奴婢之幸，”她欠身行禮，語氣卻並不像普通婢女那樣恭敬，只是淡淡道，“姑娘請吧。”
瑤箏皺了皺眉。
但葉知微好似並未察覺到她態度哪裏有問題，她順從地出了門，瑤箏只得跟在她身後。
從紅袖身邊走過時，她望了對方一眼，對方亦在看她，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又極快地錯開。
四樓的雅間比二樓清凈華貴，紅袖領著她走入一處雅間，道：“奴婢已同底下的人說了，等下將飯菜送到這裏來，姑娘還有何要求盡管吩咐。”
葉知微看了看外面的人，又看了看她，轉頭對瑤箏說：“瑤箏姐姐，我的狐裘好像落在樓下了，你能幫我取回來嗎？”
瑤箏知道她要做什麽，她與紅袖在葉知微的面前假裝互不認識，如今也只能繼續裝下去。她點點頭，轉身走出了雅間，順勢將門虛掩了起來。
她一走，紅袖的神態立刻變了，她挺起腰，不再是一副卑躬屈膝的婢女模樣，而是居高臨下望著坐在椅子上的葉知微，那模樣與初見時如出一轍。
她目光輕閃，道了句：“葉姑娘。”語氣裏有幾分不易察覺的不屑與輕蔑，也和當時一樣，分毫未變。
葉知微悄悄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眼裏蓄上一層濕意，她低聲問：“是殿下讓你來的嗎？”
紅袖看她這副幽怨哀切的模樣，仍是面無表情道：“是，姑娘的消息可帶來了嗎？”
葉知微將自己腰間的香囊取下來遞給她，忙說：“紅袖姐姐，殿下這些日子可還好？”她問得急切，眼裏帶淚，秀眉微蹙，楚楚可憐的表情，像是日夜牽掛著心上人而無比擔憂。
紅袖接過香囊，冷冷地看她：“若姑娘帶來的消息有價值，殿下自然安好。”
她就像挨了一頓訓斥，失望地垂下眼來。
紅袖看她這樣，心裏愈發不屑起來。一個賤籍女子，以色侍人，如今更是身為他人寵姬，一邊獻媚討好別的男人，一邊心裏又記掛著殿下，果真是輕浮。
但轉念一想，她畢竟是殿下的細作，也不好對她太過蔑視。於是她又欠身一禮：“姑娘也不必多想，待殿下成事之日，自會接姑娘回來。”
葉知微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還請姐姐轉告殿下，我會努力的。”嗯，努力和溫月彰一起把他扳倒的。
紅袖點點頭，“聆風閣的酒菜自是一絕，姑娘可慢慢品嘗，奴婢告退。”
說完，她帶著香囊款款退下了。
出門時，正和拿著狐裘上來的瑤箏撞上，瑤箏對她皺眉，那意思儼然是覺得她剛才的態度有些失禮，紅袖冷冷一笑，與她擦肩而過，兀自往樓上去了。
她心中疑惑，抱著狐裘推門進來，卻見窗邊的女孩忽然慌亂地擡袖擦眼。
瑤箏問：“姑娘怎麽了？”
葉知微擦著眼睛說：“沒、沒什麽。”
瑤箏將狐裘放到一邊，餘光瞥過，忽見她的眼睛通紅，像是剛哭過一樣，眉宇間也浮著一層淒楚哀怨之色。
她一怔，疑問脫口而出：“姑娘是哭了嗎？”
“沒有……只是風迷了眼。”她小聲說，聲音卻哽咽。
瑤箏忙上前將半開的窗鄘關上，可今日天晴，無風也無雲。她恍惚意識到了什麽，轉身的動作也變得遲緩。
身後傳來哀哀的低語，“我以前……來過這裏，當時我被歹人糾纏，幸好一位公子路過救了我，如今重回故地，有些觸景生情而已。”
她想問那位公子是否是二殿下，但又覺得多此一問，如果不是他，葉知微怎麽能有機會進入溫府。
瑤箏穩了穩心神，道:“奴婢不知還有這回事。”
葉知微盯著桌角，神色怔然。她似乎在發呆，又像是沈浸在回憶中，連眼睛都不眨，很快又流下眼淚來。
瑤箏看她那樣子，心中一動，忍不住問:“姑娘可是想到那位公子了？”
她的眼淚就啪嗒啪嗒落下來，滴在手背上，看著好不可憐。
不知為何，看到她的眼淚，瑤箏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沈悶。是因為得知這個和她同樣境地的細作如她一樣愛慕著二皇子嗎？又好像不是。
瑤箏嘆了口氣，只能用符合她身份的語氣寬慰道：“姑娘，大人待您也很好，舊事過去就過去了，別想了。”
她的眼裏有霧氣，睫毛上墜著水珠，梨花帶雨哭著。聽到這話，葉知微頓了頓，靜默了一會就拿出手帕來拭去淚水。她擡起頭，對她露出一個並不燦爛的笑容，可臉上淚痕未幹，那笑容就顯得愈發心酸可憐。
“嗯，我知道大人對我很好，”她點點頭，像是在陳述事實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只是哪怕自己不去想，也會有事逼著我去想。”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但瑤箏知道她的意思。她聽從殿下的命令進入溫府當細作，當然一言一行都會記掛著自己的身份和任務，她與溫月彰相處的每時每刻，大概也都是在小心翼翼地強顏歡笑吧。
瑤箏不知該說什麽，只是看到她婆娑淚眼的一瞬間，胸口又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楚，不僅僅是因為她，也是因為自己。
好在這種壓抑的氣氛沒有持續太久，很快飯菜送來了，葉知微著急忙慌地收拾妝容，平息好情緒，假裝沒事一樣拉著她一起品嘗起飯菜來。
……
聆風閣頂樓。
紅袖腳步輕緩，走入走廊盡頭的雅間。
屋中溫暖，有一縷清幽的梅花香氣拂面而來，她微微凝神，望向窗邊負手而立的黑衣男人。
紅袖渾身一凜，上前叩禮:“殿下。”
蕭慎正望著腳下縱橫的街道，街上人來人往，積雪未消。聽到聲音他回過頭，神色淡漠，眸中並無任何情緒。
他淡聲道:“拿到了嗎？”
紅袖點點頭，雙手捧著那香囊遞給他。
蕭慎垂眸看去，擡手拿在掌中。
那一看就是女兒家的物什，囊上繡著芍藥花，灼灼綻放，嬌艷動人。
他仍是沒什麽表情，打開那香囊，從裏面抽出一張紙條，紙條被疊了好幾道，他一層層展開，忽然一楞。
紙條疊得四四方方，全部展開後，裏面竟然包著幾片芍藥花瓣。
花瓣已經幹了，卻仍殘留著淡淡的香氣。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芍藥，將離，寓分別離恨之情。
他恍惚感覺掌心的花瓣化作火舌，燎得他皮膚刺痛，蕭慎猛然握掌成拳，將花瓣緊緊攥在手中。
他擡頭看向紅袖，那目光淩冽銳利，蘊藏寒意。
她心頭一震，忙說:“奴婢告退。”
她也不知蕭慎看到了什麽，臉色忽然這樣差。剛轉過身卻又聽他道:“她同你說什麽了？”
紅袖張了張口:“她……”
“她都說了什麽，一個字一個字說，不準遺漏。”
紅袖只覺得他周身的氣息格外陰沈冰冷，大氣也不敢出，將她同葉知微的對話原原本本說給他聽。
在聽到葉知微問他這些日子過得可還好時，蕭慎的臉上掠過一絲怔然。
……他有什麽過得不好的，深入龍潭虎穴的又不是他，她都自顧不暇，還多此一舉來問他的近況。
蕭慎握緊了掌心的花瓣，已經變得幹硬的花瓣在他手指的擠壓下發出清脆的聲音，再張開手掌時，已然化作艷色的齏粉。
他將手伸到窗外，緩緩翻過手掌，那些花粉隨之落下，不知飄往何處，什麽痕跡也沒有留下，唯有掌心殘留著燒灼一般的疼痛。
紅袖說完，屏息站在一旁，一句話都不敢說。
蕭慎的聲音愈發冷冽：“下去吧。”
她連忙告退離開，關上了房門。
……
蕭慎這才將目光移到了那張寫滿了字的紙條上。
字體娟秀，一筆一劃皆是認真，看到那字仿佛也能想見她伏案用心記寫的樣子。他緩了緩情緒，垂眸看去。
——卯時起，多在亥時三刻休息。
——早食喝粥，不吃羊肉，嫌味膻。
蕭慎：“……”什麽亂七八糟的，怎麽和他想的不太一樣。
他深吸一口氣，再往後看。
——睡前愛看書，最近在看前朝史書，看到第三卷。
——逗貓，貓是博州進貢的，太子相贈，覺得一只貓有點寂寞，想要太子再送一只。
——白天喝顧渚紫筍，茶快喝完了，禮部前幾天又送了西山白露。
這樣零零散散數十句，倒真是事無巨細什麽都記錄，可惜全是廢話，沒一句有價值的。
蕭慎：“…………”
他知道這些有什麽用？
他一點都不關心溫月彰幾時睡幾時起，愛吃什麽不愛吃什麽，看了什麽書喝了什麽茶，這些跟他有什麽關系？！
唯一一句有用的，是“蘇大人送來吏部調任官員的名冊，拿到手看了三遍”。
但問題是他不關心溫月彰看了幾遍，他關心的是他會在意那名冊上的哪些人。
誰要管他看了幾遍啊！
從某種方面來說，葉知微記錄的內容確實涵蓋了他的各方各面，觀察得相當細致，可是全都不在點上。
蕭慎覺得胸口有點堵，說不出是被這張紙條上的內容氣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他快步走到桌邊，拿起茶一飲而盡，方才減緩那股憤怒。但轉念一想，她記錄得如此詳細，須是與溫月彰極為親密才能寫下那樣的細節。
他睡前看什麽書，早上吃什麽東西……如此種種，他們已經同吃同睡了嗎？
這一念頭剛從腦海中劃過，蕭慎心中驀然一緊。他想到了那天蘇見澄派人來同他傳話，說她很得溫月彰寵愛，寵愛意味著什麽，他當然一清二楚。
……那也是應當的，她以這樣的身份被送入溫府，屬於溫月彰的姬妾，主人與姬妾之間的親昵，不言而喻，理所當然。
理所當然。
蕭慎忽然覺得另一種異樣的憤怒升騰起來，比剛才更加憋悶煩躁，他盯著那張寫滿了廢話的紙條，只覺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好似要從紙上飄起來往他眼睛裏擠。
他直直地望著，呼吸聲略重，手背青筋凸起，攥著紙條的指尖幾乎要將那張紙刺穿。
然後他將紙條扔進尚在燃燒的火盆之中。
輕薄的紙張轉瞬被火焰吞沒，蜷縮成灰燼。那一縷煙氣隨著火苗散開，讓他的呼吸愈發艱澀。
溫月彰這樣不理風月的人，原來也會同女子親近。既是男子，也會有身為男子的弱點，看來這一步的確有用。他應該覺得滿意，覺得可笑，他應該鄙夷溫月彰，看似謙謙君子，原來也終會被美色所惑。
但是蕭慎並不滿意，也笑不出來。
樓下傳來嘈雜聲，他轉頭往下看。
他看到披著珍貴狐裘的葉知微被簇擁著走出來，她走下聆風閣的臺階，那從容不迫的樣子與他初見她時截然不同。那時她驚慌失措地在廊上奔走，衣衫不整，形容狼狽，現在她款款而行，一掃從前怯懦卑微的姿態。
他凝視著她的背影，站在高處看她。
忽然，仿佛心有所感，她回過頭向上看來。
蕭慎下意識後退一步，從窗邊移開身體，避開了她的視線。他的心跳有些快。
聆風閣前，瑤箏見她停下腳步往樓上看去，她順勢望向她看的方向，只見一處半開的窗鄘，空蕩蕩未見人影。
她問：“姑娘在看什麽？”
“沒什麽，”葉知微輕飄飄地說，她轉過身，帷帽的紗從臉頰拂過，“有只鳥飛過去了。”
瑤箏楞了楞，並沒有看到飛鳥的蹤影，她也沒有細想，將她扶回了馬車中。
蕭慎再看過去時，煙景長街上已不見了那抹窈窕倩影。他疑惑她為何會向這邊看來，忽然一道靈光劃過，他想到這是那天他們初次見面的房間。
她在隔壁的屋中醒來，然後被領著來到這裏見他，她跪在自己面前，嬌嬌弱弱地回話，說她身份低賤無以為報，願為他當牛做馬，說他是君子，同四皇子那個輕薄浪子不一樣，所以她甘願替他做事。
於是他就將她送給了另一個男人。
蕭慎這樣想著，自嘲般勾起唇角。她走之後，他居然還找與她相似的舞伎跳舞給自己看，現在想來莫名有幾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淒涼，若是傳出去，堂堂皇子為了一個舞姬而神魂顛倒，簡直可笑。
他冷眼望著那繡著芍藥花的香囊，五指攥緊，懸在火盆上方，似要將它如那張紙條一樣，讓火焰吞噬殆盡，徹底消失。
蕭慎閉了閉眼，手指微松，卻在香囊即將掉落的瞬間又猛地握住。他手背的青筋凸起，緊緊攥住那枚香囊，終究沒有再放開。
……
【愛意值+15，當前任務對象愛意值已超過40，請宿主再接再厲。】
馬車上，葉知微聽到這句提示，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心情頓時愉悅起來。
果然，他看到她了。
……
葉知微傍晚回到溫府的時候，聽說溫月彰已經回來了，正在書房。她便立刻趕去書房，剛來到院中，就見他從書房中出來，數日沒見，溫月彰看上去似乎有些疲憊，也許是這些時日一直在忙的緣故。
溫月彰看到她，剛要說話，就見她小臉上露出燦爛笑容，三步並兩步向自己跑來。她披著狐裘，雪白蓬松，像是只靈動輕盈的小狐貍，蹦蹦跳跳著撲進他的懷裏。
他恍惚了一下，擡眼看到瑤箏站在她身後，四周又有護衛仆役，盡管人人都低著頭不敢看，但仍是處於眾目睽睽之下。
於是他擡手環住她的腰，溫柔道：“出去玩了？”
葉知微點了點頭，軟著嗓子黏黏糊糊道：“大人怎麽好些日子不回來，我都想你了。”
溫月彰道：“公事忙，得空回來歇歇，明日又要回去了。”
她楞了下，想到剛才他從書房往外走，忍不住問：“那大人剛才是要出去嗎？”
他淺笑著說：“沒有，只是看你還沒回來，想差人去找你。”
葉知微心裏微微一動，她攬著他的手臂，嬌聲道：“真的嗎？我就知道大人也在想我，我還特意給大人帶了聆風閣的爊雞。”
溫月彰“哦”了一聲，反問道：“你知道我今日會回來？”
葉知微：“……”
他看她那副吃癟的樣子，唇邊帶上了幾分真心的笑意，適時給她臺階下：“我明白，心有靈犀對嗎？”
葉知微幹笑兩聲，“對……對，我和大人心有靈犀。”
她心裏發虛，趕緊讓瑤箏把東西送去後廚，然後拉著他走回房中。遣退了仆役丫鬟，房中無人了，她才松懈下來，將狐裘脫下，擱在了衣架上。
溫月彰看她半晌，問：“你去聆風閣做什麽？”
她剛才走得急了，臉色微紅，鼻尖滲出一點汗。她說：“當然是去做一個合格的細作。”
溫月彰了然，他端詳著她的妝容，挑了挑眉，“你去見二皇子了？”
“我沒見到他，”她有些生氣道，“他能紆尊降貴來見我嗎？”
接著她眼珠一轉，又捧著臉湊到他身邊，笑語盈盈道：“但是今日我出門的陣仗大了點，只怕整個上京的人都要知道大人金屋藏嬌了。”
“哦，那怪不得，”他倒了杯茶，波瀾不驚的樣子，“下午從內閣走的時候便有人問我是不是急著回去見房中美妾，還說我尚未婚配就如此縱著妾室，要好好規誡一下。”
葉知微拍了一下桌子，“他們管的好寬啊，居然敢管到首輔大人的後宅裏。”
然後又捧著臉歪著頭看他，滿臉無辜，“大人真的要規誡我嗎？”
溫月彰微笑著問：“你如此行事，是有意招搖，想讓二皇子知道，對嗎？”
她點點頭，“是呀。”
“那盡管去做吧。”他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神色不變，仍是風輕雲淡。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葉知微覺得他簡直順眼的不得了。為了按壓下她心裏的那點漣漪，她換了個話題，問：“大人今日得空回來，是年終大祭已經準備好了嗎？”
溫月彰輕聲道：“嗯，照例在除夕那日卯時舉行，祭典會持續到午時結束。”
她掰著指頭數了數，距離除夕還有十五天。
溫月彰知道她在算什麽，便說：“明日我走後，直到除夕宴結束都不會回來。”
葉知微就長嘆一聲，得了便宜賣乖，“十五日見不到大人，我茶飯不思可怎麽辦啊。”
他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晚飯很快便盛了上來，葉知微發現今日的飯菜似乎比平時要豐盛一些，想來是他多日不歸，廚房特意準備的。但溫月彰卻興致缺缺，大概是累的沒什麽胃口。
吃過飯，溫月彰自去沐浴更衣。
晚飯時葉知微多喝了一些酒，雖然溫月彰興致不高，但她今天心情很好。任務取得了不小的進展，雖然不能和系統時時溝通，但好在它還能提示自己大致的進度。
她倚在榻上和白貓玩，拿著用羽毛做的逗貓棒引得它在榻上蹦來跳去，她就樂不可支笑著，臉上泛著微醺的桃紅色。
她將逗貓棒從左邊晃到右邊，正好繞著她的腿畫了個半圓，白貓跳起來去抓羽毛，跳得幅度小了些，落下來時角度偏了點，一爪子按在她的小腹上。
雖然白貓的指甲修整得平整光滑，但那一爪子按下來的力度不小，葉知微“啊”的尖叫了一聲，嚇得那貓忙不疊從榻上跳了下去，回過頭仰著脖子看她。
她捂著肚子在榻上翻了個身，溫月彰一回來就聽到她的尖叫，問了聲：“怎麽了？”
他繞過雲母屏風走來，見她皺眉捂著小腹，一副痛苦難忍的樣子，道：“你不舒服？”
“……沒事，貓砸到我身上了。”她喃喃道。
溫月彰無奈，“貓也是有脾氣的，你別總是逗它。”
他又問：“傷到哪裏了嗎？”
她把手按在小腹上，眼神閃爍，“你出去，我自己看。”
溫月彰垂眸看她，滿堂華光之下，她的眼眸燦若星辰，飛暈如明霞，鮮艷嬌媚，雪白纖細的手按在平坦柔軟的小腹上，無端顯出幾分天然的媚態。
他低聲說了句“好”，轉身又走回屏風後。
葉知微解開衣服看了看，被貓爪踩的地方紅了一塊，好在沒劃破皮膚，她松了口氣：“沒事，只是有些紅，過會兒就好了。”
她說完，外面卻沒有傳來溫月彰的回應，好像他不在那裏，可她並沒有聽見開門的聲音。
於是她又喚了一聲：“溫大人？”
“……嗯，”屏風隱去了他的身影，他剛才不知在想什麽，似乎聽到了這聲稱呼才回過神來，聲音低沈道，“沒事就好，今晚我去書房，還有些卷宗要處理。”
“卷宗？你不是得了空回來歇歇的嗎？”
溫月彰：“……剛送來的。”
葉知微覺得他把自己當傻子糊弄：“真的？你堂堂首輔好不容易抽身回家休息，還有人這麽沒眼力勁往你家裏送卷宗？”
溫月彰想了想，覺得她反駁得很有道理，自己無從辯解，又覺得好笑。
他坦然道:“嗯……騙你的。”
葉知微愈發茫然:“騙我……為什麽？”
溫月彰深覺無力。他輕嘆了聲，從屏風後走出，來到榻前坐下。
他叫她：“葉知微。”語氣鄭重，這好像還是他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
葉知微歪了下頭，“怎麽了？”
他離得近，所以她能聞到從他身上飄來的幽微氣息，像瀝雪的松竹，一瞬的清冽，然後就消散逝去，再無痕跡，引人不斷地靠近追尋。
那香氣也讓她忍不住探尋，她俯身貼近他，想要再湊近聞一聞，嗅到他的脖頸邊，低聲道：“你身上是什麽味道？好好聞。”
他的嗓音微啞：“……許是皂粉吧。”
她困惑：“那我身上怎麽沒有這個味道？”
她又想湊近，身體幾乎要與他貼合，在她前胸觸碰到他的一瞬間，溫月彰擡手箍住了她的肩膀，讓她無法再靠近。
葉知微第一次感覺到他掌心的熱度，他的手好像從來都是溫涼的，並不會像今夜這樣灼熱滾燙，就如同他的人，最會拿捏分寸，進退有度，不會太熱亦不會太冷。
但如今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掌的熱意，透過衣料落在她的皮膚上。
溫月彰按著她的肩，垂眸看她。他想說他是男子，再如何按行自抑坐懷不亂，她也不能對他一點兒防備都沒有。萬一呢？萬一他對她並非毫無邪念呢？
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望著她泛著酡紅的臉，目光幽沈，似有強烈的情緒翻騰暗湧，幾欲掙脫。但最終他也只是松開那只手，將她垂落在臉頰邊的碎發別到耳後，動作與聲音一般輕柔：“以後少喝點酒，睡吧。”
葉知微覺得他有些奇怪。她以為他會同自己說什麽要緊事，結果只是一句簡單的叮囑。她望著溫月彰，燭光在她的眼裏跳動。
她想自己今晚確實喝得有點多，朦朧的醉意不足以讓她失去理智，但她又感覺今夜的溫月彰格外好看。他的黑發隨意披散著，順著肩膀滑下落在胸前，發尾猶帶著水，在月白色的裏衣上洇出濕意。
葉知微剛要說話，忽然聽他道：“……今日是我生辰。”
啊……怪不得今夜的飯菜比平常豐盛。但沒人告訴她，整個溫府的人也無意隆重慶祝，甚至他自己今夜的興致也不高。她想到之前蕭慎曾說，溫月彰的生辰在臘月，因為每到年下事情多，他也不想在這些事上多費心思。
她從他身前退回原來的位置，笑道：“大人怎麽不提前說一聲呢，我可以備一份賀禮的。”
他卻說沒事，本就是不想過的日子。
生辰這日是他被抄家的時候，他不想說，葉知微也不會去問。她扯過被子把自己裹起來，甕聲道：“大人還要去書房嗎？”
“……不去了，來回折騰麻煩。”
他熄滅了蠟燭，離她很遠的地方躺下。
“溫大人，”她忽然說，聲音裏帶了些笑，“你很怕靠近我嗎？”
那邊的呼吸聲微微一滯，他平靜溫柔的聲音又響起：“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你不怕我嗎？”
他說：“你不知道我都做過什麽事嗎？”
葉知微就很好奇地湊過去，“那你說來聽聽。”
“……”他沈默了半晌，語氣平淡，無悲無喜道，“你可知前些年在江東叛亂的燕王？”
“知道啊，燕王謀反，被人砍斷了右臂，傷了喉嚨，後來被押解進京，沒多久就在獄中驚悸而死。”
溫月彰轉過身來，夜色中，他的眼眸流動著鋒利的微芒，那一點鋒芒與他平日的樣子截然不同，偽裝盡數褪去，露出來昭明的野心。
他緩緩道：“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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