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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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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趙老師好不容易把陳虎哄好,轉頭看過去,貝瑤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她和小胖子。

小趙老師蹲下檢查貝瑤的小腿,紅了一大片,甚至有些破皮。小女孩不哭不鬧,安靜懂事。明明這個月來幼兒園的時候,這個年紀最小的姑娘還是愛哭的。

見貝瑤沒哭,小趙老師松了口氣。她倒是不指望兩個小孩子說清楚發生了什麽,只要接下來別鬧就好。

小趙老師一走,陳虎哭得通紅的眼睛瞪了一眼貝瑤。然後小胖子哼了一聲走了。

下午孩子們在折紙,裴川在門口站著,始終不曾過來。小趙老師推他輪椅,他抿唇死死用手指扣著門縫。小趙老師怕夾傷了他手指,只得放棄。

貝瑤知道他在看什麽,他爸爸媽媽至今沒來接他。

她隱隱記得小學的時候,裴叔叔和蔣文娟阿姨是離了婚的,裴川跟爸爸。然而那時候她不關註他,竟然具體是小學幾年級都忘了。

貝瑤發了一下午呆。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像真的小孩子那樣對這些游戲感興趣。而且她在發燒,高熱使她混混沌沌,沒什麽精神。

如果真的要頂著成年人的記憶和靈魂長大,其實挺難受的。

放學的時候,家長們又陸陸續續來接孩子了。

陳虎爸爸依然最先來,小胖子得意地從小板凳上站起來,路過貝瑤的時候還斜睨了貝瑤一眼。然而他更記恨的是裴川,他出門的時候大聲對裴川道:“你爸爸不會來接你的!”

裴川擡眸,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看著陳虎。蒼白的手指默默抓緊了輪椅。

小胖子一溜煙跑了。

貝瑤氣壞了!

熊孩子!

貝瑤媽媽趙蘭芝制衣廠下班有點晚,所以平時方敏君都是奶奶來接。最後只剩貝瑤和裴川還有小趙老師在教室。

小趙老師打掃孩子們留下來的紙屑,貝瑤看看裴川的背影,小短腿吭哧吭哧走過去。

夕陽落了一庭院,她小胖手拿了一只紙飛機,輕輕放在他腿上。

裴川的輪椅不高,坐在上面卻比四歲的女娃娃高一些。

裴川看著她。

她笑了,杏兒眼彎彎,用軟綿綿的小奶音說:“給你,我叫貝瑤。我們家離得很近,我們一起回家吧?”

裴川冷著臉,猝不及防把飛機扔了。

走開,不要你。

她竟然讀懂了他眼裏的信息。

然而小裴川忘記了那是一只紙飛機,清風帶動紙飛機,輕飄飄一下子飛了老遠。落在庭院裏的梅花樹前。

貝瑤看了眼紙飛機,又轉頭看他。

下一刻她邁著小短腿去撿,她跑回來,珍惜地把紙飛機放在他腿上,眼裏的光芒半點沒有熄滅。

裴川心裏一股火氣,盡管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咬牙又扔了。

小女娃繼續給他撿,每次撿回來,都小心怕了拍灰,放在他腿上,仰頭沖他笑。

等待第六次,她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他腿上。

他面無表情將它撕了。

貝瑤偏黃的頭發柔軟,紮了兩個小揪揪。

裴川覺得她肯定會哭的,就像陳虎那樣,哭得驚天動地,然後向老師告狀。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歡他,他腿沒斷之前就沈默寡言,沒什麽朋友。孩子們都覺得他性格孤僻難相處。

貝瑤知道,所有受過傷的人都像一只刺猬,可他們的心依然柔軟。

她用四歲孩子天真的語調問他:“你不玩了的話,那我們回家吧?我媽媽也沒來接我。我們自己回家好不好?”

他不說話,卻在貝瑤伸手來碰他輪椅的時候,一下子擡手打在了她手背上。

他下手一點也不留情,“啪”一聲脆響。她軟乎乎的手上頓時紅了一片。

貝瑤下意識把手縮了回去。

她低頭看自己小手,裴川也在看被他打過的那只手。

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又白又軟,手背還有幾個小窩窩兒。貝瑤小時候怕痛,打針能嚇得渾身發抖。裴川天生斷掌,毫不留情的一下打下去出乎意料的痛。

貝瑤在心裏嘆了口氣。

他確實不好相處。

她還想再說些什麽,趙芝蘭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幼兒園外面的小路上。

貝瑤輕輕擰了擰眉,趙芝蘭過來抱起貝瑤,又和小趙老師打了聲招呼。路過裴川時,她也心軟了:“裴川,趙阿姨帶你回家吧。”

裴川低著頭,手指扣緊門縫。

小趙老師尷尬笑道:“貝瑤媽媽,你先走吧。”

趙芝蘭只好抱著貝瑤走了。

她抱著軟乎乎的女兒,輕輕嘆道:“唉,那兩口子造的什麽孽,孩子性格成了這樣……”

等他們走遠了,小趙老師才笑著摸了摸裴川的頭。

裴川一動不動,小趙老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他在看小路盡頭的母女。

趙芝蘭折了朵黃色的小野花別在小姑娘頭發的小揪揪上,她懷裏的女娃娃大眼睛彎成月牙兒。

天真快樂又可愛。

裴川的目光落在貝瑤身上。

許久攤開手,掌心一片藏起來殘留的紙飛機碎片,他默默松開了它。

紙片隨風飛走。

他就知道她是騙他的,她媽媽會來接她回家。



晚飯後,貝瑤拉開臥室窗戶,趁著趙芝蘭洗碗,費力踩上凳子看過去。

對面四樓電燈亮起。

那是裴川的家,他家有人,那他就應該被接回家了。她這才松了口氣。

他們在一個小區,貝瑤家住三樓,裴川家是四樓。貝瑤和爸爸媽媽分床早,有自己的臥室。從她家這邊看過去,能看到裴川的家。

她半夜睡覺時又發燒了,趙芝蘭睡在她身邊,一摸女兒身體滾燙。

湊近還不知道貝瑤在說什麽胡話,抽噎著眼淚打濕了枕頭。趙芝蘭瞌睡都嚇醒了,趕緊拿酒精給她降溫。

貝瑤快天亮的時候睜開眼,額頭滾燙一片,更讓她害怕的是——她記憶開始模糊了。

就像是原本能透過一片剔透的玻璃看世界,可是漸漸的,那塊玻璃被一點點覆蓋,讓人看不清楚。

她迷茫記得自己是死在二十二歲那年。

死得很狗血。

而現在,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竟然也隨之蒙上一層大霧,似乎這個四歲女娃娃的身體在排斥這些記憶。

等趙芝蘭一出門,貝瑤艱難下床,翻出自己寫字的田字格和鉛筆。

“貝瑤,2010年,嫁給霍旭,婚後才知道他有真正喜歡的人。而貝瑤是他對抗家族保護真正愛人的擋箭牌。霍旭是軍人和商人的後代,他有錢有勢。霍旭一直沒碰她,等到她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存在,鬧著要離開時,霍旭卻不允許了。”

貝瑤用旁觀者的角度寫下這樣一段話,寫完了滿頭的冷汗,可她知道還得繼續。

“2012年。貝瑤想辦法第一次見到霍旭真正喜歡的人,可是眨眼,霍旭把她趕了回去,還第一次動手打了她耳光。趙芝蘭女士和貝立材先生心都快碎了,中年的時候,還為她的事情到處奔波求人。最後貝先生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貝瑤邊回憶眼淚邊往下掉。

貝瑤堅定地繼續寫:“趙芝蘭女士最後去求了一個男人,他把貝瑤救出來了。那個男人叫裴川,是個全世界眼中很壞的男人,他寫的程序全是破壞社會安定的。他沈默寡言,保護了貝瑤兩年,最後她死那天,裴川告訴她,‘她是他一輩子不敢愛的心肝。’”

“2014年,貝瑤死得窩囊,還是成了那個女人的擋箭牌。”

趙芝蘭腳步聲漸近,貝瑤來不及繼續,最後只能潦草地告訴將來的自己:“好好對裴川。”

最後一個“川”字收尾,她飛快把作業本放進抽屜裏。趙芝蘭推開門,瞪眼說她:“都發燒了還亂跑什麽!”

貝瑤擦幹眼淚,乖乖回床上躺好。

她不知道記憶最後會停留在哪一天,一個人帶著上輩子的記憶生存本就有違常理。能重來一次本就是恩賜了。

“媽媽,你給我唱首歌吧。”

趙芝蘭笑罵道:“不聽話還想聽歌!”

到底心疼女兒,她想了想用清亮的嗓音唱:

“輕輕敲醒沈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春風不解風情

吹動少年的心……”

這是八五年發行的專輯,貝瑤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樣熟悉又陌生溫柔的歌曲。

她隱隱約約想起來,這首歌叫《明天會更好》。

在趙芝蘭的歌聲中,她又沈沈睡去。

睡前貝瑤在想,裴川今天去幼兒園了嗎?

他上輩子因為昨天的事,拒絕去幼兒園,並且不再開口說話。那今天呢?



今天艷陽高照,幼兒園的孩子們在看落在草叢的白色蝴蝶。

方敏君周圍好幾個孩子,全都想捉住那只漂亮的蝴蝶。

陳虎咋咋呼呼跑過來:“方敏君,你要來躲貓貓嗎?”

方敏君回過頭。

那是一張在96年稱為“小玉女”的臉,因為有些某個港星的臉蛋雛形。這讓方敏君的母親趙秀格外驕傲。

方敏君不似同齡的孩子胖乎乎肉嘟嘟的,臉上肉少,反而襯得有些精致清秀。

她說:“好,不過我不當貓貓。”

陳虎一口同意。

然後指了個小男孩當貓,那孩子嘟了嘟嘴,不得不同意。

一聲歡呼聲,孩子們紛紛躲起來。

他們玩得開心,角落裏,裴川冷冷看著。

在稚嫩的歡聲笑語中,他看向最前面小女娃空著的位子。

他來上學了,而她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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