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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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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6 章

66-

傭人圍在有光的地方,代達羅斯的身邊只有他的貼身侍衛。

在他七歲生日的這一天,國王打碎了裝著葡萄酒的酒杯,猩紅的液體淌到他的腳邊,他低著頭看腳邊的葡萄酒,聽見他的父親對著侍從下達了將他驅出王宮的命令。

他的侍衛被革職,身上貴重的衣物被扯下,被人扔到宮外,他摸著腰間的短刀,是斯拉得送給他的那一把,他早早地用石頭給它做了個刀鞘,卻又硌得皮肉生疼。

他說:“好吧。”

夜裏很靜,很黑,他不記得那時候是春天還是夏天。

他摸著石頭從地上爬起來,摸著腰間的刀向遠處走,遠處那些黑暗裏似乎藏著真正的光亮。

“我走出迷宮了,父親。”

他說。

於是他帶著腰間的刀去街市間謀取生計。

“你是誰家的孩子?”

終於有一個老人願意和他說話。

“我是罪人的孩子。”

代達羅斯說。

老人點點頭,註意到他腰間別著的鼓鼓囊囊的東西,滿是老繭的手指著那裏:“你帶了什麽?”

“是一把刀,”代達羅斯把刀從腰間拿出來,連著那個石頭做的又大又松的刀鞘,“我不知道要用它來做什麽。”

“……”

老人看見他的刀鞘:“這是你自己做的刀鞘嗎?或者是你的傭人?”

“是我自己做的。”

代達羅斯說著,用一雙黑色的眼睛看看老人。

“你跟著我吧。”

老人說,他轉過頭,拿起手邊在談話開始前便放下的長鋸。

他摸著石頭從地上爬起來,摸著腰間的刀向遠處走,遠處那些黑暗裏似乎藏著真正的光亮。

“……”

於是,代達羅斯便跟著老人,將那把刀用來雕刻了。

他們一直等,風終於停下來。

空箱子裏再也沒有紅蘋果出現,代達羅斯的言語也不再受束,這時候的他本可以向伊卡洛斯講明一切的真相了,可他選擇閉口不言。

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選擇緘默。

這一天,代達羅斯讓狗留在地上,冰雪融化後,冷硬潮濕的土裏總會鉆出新芽,他叫來伊卡洛斯,合力將翅膀抱到了門外。

太陽低低地垂著眼臉,它一如既往地熱烈而寂靜,恒久地散著光亮。

伊卡洛斯看著太陽,他似乎在想著什麽。

他常常想到很多東西,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裏,想到夏雨過後短暫的虹光,在凝凍的河流邊想到河底搖曳的水草。

他在夢裏看見黑色的鳶尾,像展翅欲飛的蝴蝶……

他不能將這些東西想明白,在記憶坍塌後的亂流中,他只牢牢地記著所有雕刻的技巧,還有他自己的名字。

他記得,是代達羅斯為自己取了名字。

他抱著巨大的人造翅膀,口鼻中聞到腐木的味道和淺淡的蠟香,他忽然向代達羅斯說了一句話,這讓對方瞪大眼睛瞠目結舌,甚至有一瞬間不受控制地向後退了一步——

“你是我的父親嗎?”

代達羅斯沈默了一會兒,他彎下腰將手裏抱著的翅膀放在地上,轉身背對著伊卡洛斯,他的眼睛在伊卡洛斯看不到的地方眨動,似乎在仰望,也似乎在俯瞰。

代達羅斯不能明自伊卡洛斯是如何說出這句話的,也許他神經錯亂,思維重組,只知道自己還活著。

伊卡洛斯已經活了將近三十年,難道說他的生命在怪物抹消掉那些過往的記憶後,再一次出生,像雛鳥一樣不經思考地找尋著什麽。

“……”

這個黑頭發的男人轉過身來,他看上去並不蒼老—毋庸置疑。

他是個年輕人,胡子被很好地刮去了,瘦削的臉頰被曬成微微發黑的顏色,眼珠比攪爛的濕泥還要漆黑,眼眶周圍的暗色讓他看上去有些許疲憊,像個一直在趕路的旅人。

他蓄著半長的頭發,發尾參差不齊,馬上就要垂到肩膀,他不讓他們太短,也不讓它們太長,適中總是會省去很多麻煩。

伊卡洛斯的頭發比他的長一點,有幾縷頹廢地蓋住眼睛,若不是他還記得刮去胡子,他看起來絕對會像個流浪漢。

“哈哈哈哈……”

代達羅斯忽然笑起來,彎下腰捶打大腿,伊卡洛斯疑惑地盯著他,一直到他停下來。

他問伊卡洛斯:“為什麽?”

伊卡洛斯不說話了,他扯了扯嘴角,蹲下身撐著地面向後仰,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我不知道。”

伊卡洛斯說。

他看上去像個真正的傻子。

他像是會問出很多問題,方方面面,一個又一個地堆疊。

人們無法對他荒謬的問題作出確切地答案,而面對人們那些追根問底的問題,他顯得茫然無措,像個什麽都不明白的嬰孩。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麽。”

代達羅斯誠實地回答他的問題,於他而言,“是”與“不是”都不是真正的答案,他曾認了一個死刑犯當自己的父親。

“……我也是。”

伊卡洛斯說著,輕輕地點了點頭——他正處於一種怪異的狀態,像是吃了致幻粉後所表現出來的怪異言語和行為,也像處於一個瘋狂思考卻得不出因果的夢境。

“別太認真,如果覺得自己現在在夢裏,就別計較那些模糊不清的往日,”代達羅斯拉著他的手,將搖搖晃晃的伊卡洛斯從冷硬的地上拉起來,“別再坐著,讓我們試試飛翔。”

他們背負上用腐木和融蠟粘著而成的翅膀,沿著空無一人的長路拼盡全力奔跑。

代達羅斯知道,這樣一直跑下去,便會有一陣大風迎面而來一那是一陣足以將他們吹向天空的大風。

但伊卡洛斯不知道,他在看代達羅斯奔跑時,踏過枯委的鳶尾,拋下身後縱橫的覆滿薄冰的深流,向著什麽都沒有的遠方,跟著代達羅斯的背影,邁開腿奔跑……

不知道為什麽,跑著跑著,他忽然想放聲大笑,就像代達羅斯所做的那樣。

於是他恣意地笑出來,什麽也不再想,一心一意地踩著代達羅斯的影子,向著太陽的方向狂奔、遷徒。

起風的時候,他們飛到天空中。

在天空中飛翔的感覺很奇妙,就像魚兒在冷水中無望的漂游。

他擔憂起伊卡洛斯的安危,後者看上去很興奮,像個初出茅廬不知天地的雛烏,操控著翅膀,腐木做成的褐色羽毛在氣流間碰撞翕動。

代達羅斯知道自己應當死在這裏。

但他忽然後悔了,他不該帶著伊卡洛斯一同離開這個世界。

他不受沾染,純凈而熾烈,他的生命已從遺忘中再次誕生,也許擁有著可以從頭再來的機會。

直到風狠狠地灌進他的耳朵裏,代達羅斯才徹底想明白這件事。

於是他沒有按預想中那般於高空收起翅膀,也沒有如希冀的那般來一場勇敢的墜落。

他飛到伊卡洛斯身邊,看著伊卡洛斯的眼睛,小心地扇動羽翼:“一定不要飛到太高的地方,太陽熾熱的光亮會使腐木灼燒,再大的風也無法承載沒有羽毛的翅膀。”

可伊卡洛斯沒有看他,金色的發絲如距離的光亮在風中飄蕩,與太陽同色的眼眸倒映著燃燒的天穹。

伊卡洛斯忽然撞開他的肩膀,看魔一般向著太陽飛去———

他向填滿雙眼的太陽伸出雙手,渾身沐浴著愈來愈熾烈的日光,直到翅羽上的封蠟在高溫中融化、脫落,那些腐木做成的羽毛從他的肩上滑落下來,與哭泣的蠟油一同化作鋒利炙熱的雨滴跌落。

伊卡洛斯不受控制地向下墜落,他似乎並不驚恐,只是睜大雙眼和嘴唇,手臂伸直,雙手仍高高地舉著,十根手指都指向太陽的方向,淚水脫出他的眼睛,瘋狂地向上飄飛,是孤零零地墜向天際的雨水。

代達羅斯懵在原處,他回過神來,想要去接住下墜的伊卡洛斯。

可他不能很好地控制翅膀跟隨伊卡洛斯下墜的速度飛翔。

他眼眶發紅,無意義地喊叫著向下俯沖。

他知道自己經歷著什麽,見證著什麽,是一個生命的逝去,一個罪孽的滋生。

代達羅斯看見了伊卡洛斯,他就躺在伊利亞河水面上凍結的薄冰上,向外流溢的血液像一朵紅色的小花,圍繞著死去的花蕊綻開血紅色的花瓣。

他死去了,就如此般。

伊利亞河發出破碎的低吟,薄冰上蔓開支離的裂痕,薄冰很快就破碎,伊卡洛斯的屍體終於沈入了伊利亞河冰冷的河水中。

混沌的雕塑從伊卡洛斯身上掉落,墜入漆深的河底,有湍急的水流帶著遺軀去往遠方。

直到戰爭結束,黑狗老死,無數個春秋過去,代達羅斯終其一生,也未能找到伊卡洛斯的屍體。

他死在春天到來的那一刻,水流湍急,破冰而去,他的血肉被魚兒撕碎,他的骨頭伴隨著春的暖意永遠地紮根在河底的淤泥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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