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洋離開後，房子的租約也到期了。鴨蛋在小舜公寓對面的樓裏租了一個裝修精致的小單間，退掉了之前的公寓。住的離基地近了一些，偶爾訓練拖得很晚他也一點不在意了。甚至周末放假時間，俱樂部的業餘途車會員在他們基地車場上課的時候，他還會過去志願指導。

那些平日裏西裝革履的中年成功人士，在車場上課時，仿佛都回到了從前在駕校備戰考照的狀態，總是滿臉謙虛地聽助教鴨蛋講課。鴨蛋一去，原本的業餘組專職教練都沒了人氣，會員們都私底下跟鴨蛋說什麽你們這樣的現役車手教的東西才新鮮刺激。

那天他換完衣服，班上的一個會員，大概三十出頭的一位私營業主，想請他去自己的酒吧喝一杯。鴨蛋從來沒有進過酒吧，想著跟去看看。那家酒吧的生意挺好的，在高秀有名的酒吧街上，跟他想像的一樣擁擠熱鬧，舞池裏很多人穿著平日裏沒人穿出去的前衛服飾，身上的金屬配飾反射著彩燈變換的光。

“夜老師，你有女朋友嗎？”剛坐下，老板幫他要了杯酒，轉頭問他。

他搖搖頭。

“你看起來年紀很小啊，以前有過嗎？”他又問。

“嗯。”

“怎麽分的？”

“她想出國。”

“你不同意？”

“同意，但是她沒想跟我再耗下去。”

“那是好事兒啊。”他轉了轉吧臺上的玻璃杯，“多少人想找這麽爽快的女朋友還找不著呢。一般女孩兒就想讓你等著她，對她一片癡心至死不渝，也不想想天底下哪兒有這麽好的事兒。”

鴨蛋聽了他的話，忍不住笑。“我是真想跟她結婚，不是鬧著玩。”

“那可能就是你太認真了，跟她不一樣吧。”

鴨蛋點頭。又笑，喝了口杯子裏不知道是什麽怪名字的酒。

“要不你多出來玩玩，我這酒吧每天都有好多CBD那邊下班的白領過來玩兒，身材好臉蛋好，還特別活潑開朗。你來賬全算我頭上，行吧？”

“楊暉同學，你這是賄賂教練，社裏會處分我的。”

“你一免費教練，我這是代替你們社裏給你發勞模獎金。”

“謝謝老板了。”鴨蛋看看他。“你忙你的去吧，不用在這兒看著我。”

“行——”

楊暉沒走多久，鴨蛋覺得沒什麽好玩兒，就起身按吧臺調酒師說的去倉庫找他，想說打聲招呼之後回家去。出舞池不遠的走廊上，楊暉正靠著墻教訓某個女服務員。

“怎麽了？”

“哦，沒什麽，”楊暉對他笑了笑，“小女孩把酒給摔了，說扣掉她這月獎金，結果就哭上了。”

“不就一瓶酒嘛，你們不能寬容一次？”

“不是幾百塊錢的問題，這是規定，不好隨便破例的。”

“那你扣吧，”鴨蛋轉身看看低著頭的女孩兒，“就幾百塊錢，算我的，我給你。”

“您都這麽說了——那還是算我的吧，這個月發完工資我給她補上。”楊暉急忙說。“你怎麽過來了？”

“我想走了，來跟你說一聲。”

“那我送送你？”

“別了，我自己走。你少喝點兒，明天下午按時來上課啊。”

“得。那你，小詩，送送客人。”楊暉對著服務員說。

“你怎麽在這種地方打工？”剛出走廊，鴨蛋問。

“家裏最近手頭緊，沒法給我出生活費了，我就晚上出來做做兼職。”謝語詩低著頭。

“這麽晚下班，你怎麽回宿舍？”

“我就做到十一點，不到十二點就能到學校，研究生宿舍管得也沒有那麽嚴。”

“你之前怎麽不告訴我？要是你暫時缺錢我可以借給你，等明年你工作了，有錢了再還。”

“不用了，你的錢得投資、存款，還要養活自己和女朋友，也不像我們外人想的那麽富裕。我能供得起我自己，在這兒幹了快兩年了，都挺順利的。明年也就不幹了，沒什麽。”

“我跟安洋分手了。”

她很驚訝地擡頭，“沒有。”

過了一周，一個晚上的十一點半左右，謝語詩按響了鴨蛋家的門鈴。

鴨蛋一開門，看見她身上還穿著酒吧的制服，頭發上和襯衫領口上，都被紅色的酒漬覆蓋著，紅著眼睛，低頭不願意面對自己的狼狽。鴨蛋讓她進屋，他關上門轉身的一瞬間，她突然上來抱著他，開始大哭。

“對不起，我不想這樣回宿舍去，怕室友們多想。”她換上了鴨蛋的T恤，坐在沙發上，低著頭掉眼淚。

“沒關系。你打電話說你要過來，我還以為你只是回不去宿舍了，需要地方落腳呢。”

她使勁搖搖頭。“今天我不小心把酒灑到客人身上了，客人很生氣，就拿了杯酒潑過來了。”

“老板沒說你什麽吧？”

“暫時沒有。跟客人調解之後就只是讓我先走了。”

“那可能還好點兒吧。要是人家不潑你酒，讓你賠錢，說不定你還得多打幾個月白工。”鴨蛋嘆了口氣。

她哭得更厲害了。

“我跟你開玩笑呢，你別哭了。”鴨蛋勸她，“你離畢業還有幾個月？”

“十個月。”

“你不是有獎學金什麽的嗎，那個也還不夠嗎？一定要打這份工？”

“家裏面也需要我寄回去一些，所以必須多打一份工。其他工作也能做，但這份時間更合適，不耽擱學業，薪水也更高。”

鴨蛋拿出了手機，擺弄了一會：“我給你轉了兩萬塊錢。”

她擡頭，看著他。

“我本來沒什麽錢，像你說的，稍微領到點錢就交給老夜做投資儲蓄去了。今天要拿也就只能拿這麽點兒給你。但是十個月的話，你只吃飯喝水坐公交，肯定能夠。以前……以前安洋，在學校喝免費水用免費紙吃食堂，一個月只花六百塊錢吃飯喝飲料，還吃得那麽胖。你要是花完了，還沒找到正式工作，你再跟我說，我就再給你轉來。”

“這樣不行！”她連忙擺擺手。

“借給你而已。總之你別再回去打那份工了，就這最後不到一年了，你就苦點兒。你成績好，肯定一出來就能找著工作，好日子就來了。”他起身，“我床上有味兒，就不讓給你了。我給你拿個枕頭被子來，你就在這兒將就一晚上，明天我順路送你去學校。你明天也抽空，去酒吧把工作撂了，別再拖了。”

半年了，鴨蛋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想起安洋了。

今天他看見謝語詩的樣子，卻突然想起她來。安洋在他面前從來不會有這樣脆弱、需要幫助的一面，盡管她才是個比誰麻煩都多的問題少女。她太好面子，從來不懂得可以借由她“女朋友”的身份來向鴨蛋請求什麽，好像一旦那樣，她就破了自己多年來堅持的原則底線。他跟她相處了一年多，無數個她有理由抱著他的胳膊在他懷裏撒嬌哭泣的瞬間，她都只是一個人發很久的呆，鴨蛋問她，她就開玩笑地做個鬼臉。他一直覺得她說想回老家賣面條的話是真心的，畢竟，她有些時候真的很像電影裏那些質樸勤勞，潑辣能幹的老板娘。

鴨蛋想到這兒，忍不住笑出了聲。他起身看看沙發上的謝語詩，還好她像已經睡著了，沒有聽見。

謝語詩聽了他的話，辭了酒吧的兼職，在學校認真準備畢業和找工作。這段日子裏，她比之前聯系他聯系得更頻繁，時不時還去他家裏找他，也沒什麽事，就是幫他做飯，雖然很容易能看出來她並不太擅長。小寶有次來撞見，還一口一個“嫂子”。鴨蛋讓他別亂叫，他不聽。

不過鴨蛋沒想到小舜會來過問這件事。

“小寶他瞎說的，那就一大學同學。”

“我是覺得，如果真像你說的，覺得不想跟她有進一步的關系，就別總在家裏見面。就算以後有可能進一步發展，在沒有想清楚之前，也還是先在外邊兒約會比較好。”

“知道了。”

鴨蛋回到家，剛洗過澡，門鈴恰好響了。謝語詩手上提著一大袋蔬菜和生肉跑進來，“我今天領了第一筆工資，請客吃飯。”

他笑了笑，邊擦頭發，邊說了聲：“嗯。”

她張羅了半天，幫鴨蛋擺好了碗筷，拉他去桌前坐下。

“很快我就可以還你的錢了。”她幫鴨蛋夾菜。

“那倒不急，你不是還借住在你們親戚家嗎？有錢了自己先租個地方住。”

“不用，我家裏最近寬裕點了，之前我寄回去的錢剩了些，他們都打給我，讓我自己去找房子了。不過我還沒找著合適的。”

“你好好選地方，盡量安全點的。”

“我知道啦。”

“小詩，”鴨蛋放下筷子，“上次小寶在這兒碰見你的事兒，他回去就告訴我們隊長了。”

她也放下筷子，認真看著他。

“隊長跟我說，如果跟你不是那種關系的話，要見面就去外邊見。如果被人看到女孩兒總在我家裏，不是特別好。”

謝語詩聽完，楞楞地，點了點頭。

“你想跟我談戀愛嗎？”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盯著他的眼睛。“你說什麽？”

“你想跟我談戀愛嗎？”

她回答：“想，從剛上大學那會兒，就想。”

“那咱們，就談戀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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