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突然讓我先回去了？不等小舜和Allen啦？”一上車，鴨蛋忍不住好奇，問駕駛座上的經理。

“你這幾天也挺累的，早點回去歇著吧。還有，我想跟你聊聊。”

“聊什麽？我最近可什麽禍都沒闖。”鴨蛋看著他，一般經理這樣開頭，都不會是什麽好事。

“沒什麽啦。剛剛那女孩，你同學啊？”

“是啊。”

“你在學校裏，有特別多異性朋友嗎？”

“沒，哪看出來有的。”鴨蛋松了一口氣。“我知道，你想說，別忘了合同，大學期間要認真比賽、順利畢業，不許搞花邊新聞，不能談戀愛。否則就是違約，可能被開除。今天那位就是同學而已——人來看我比賽，我總不能裝不認識啊。”

“你清楚就好。也不是說不讓你交朋友，我只是覺得你年紀本來就輕，又有點過於熱情……學校又人多嘴雜，所以怕你出事，想提醒提醒你。高秀這邊風氣跟迷途不一樣，高秀的途車俱樂部把粉絲經濟看得很重，所以不讓太快談戀愛——”

鴨蛋不滿地撅撅嘴，“什麽叫我總是過於熱情嘛？”

經理嘆口氣：“換了小卓或者Allen，我也不擔心。你這麽大，從小賽車，沒談過戀愛，容易不冷靜。”

“我會註意的。”鴨蛋拍拍經理的肩。“那，我想在班上交朋友，也不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也不想學校裏傳什麽你耍大牌，不搭理同學的消息。以前也有車手出過這樣的事兒，也挺麻煩的。只要把握好分寸，形象上要想顯得親切有禮貌，人緣好，我不攔著你。”

“好。”

考試周就快到了。鴨蛋試著自己看書，想補上因為比賽和訓練缺掉的課程，但實在無從下手。班上的同學也都忙著覆習，他也想不出找誰幫幫忙。“算了，先吃飯，回來再說。”他合上書，從圖書館出來。已經錯過了飯點，鴨蛋決定去學校外邊的快餐店買漢堡吃。店裏生意很好，他端著餐盤轉悠了好一會兒，都沒找著合適的空位。剛想拿著東西回去吃，聽見有人叫他。他轉身看，“安洋！”

她站起身，鴨蛋以為她是讓他過去一起坐，結果她端起自己的餐盤：“我剛吃完，你坐吧。”

鴨蛋問：“你回學校去嗎？”

她點點頭。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我帶回圖書館吃。”鴨蛋說。

“圖書館不方便吃東西吧？”她有點奇怪。

鴨蛋本想告訴她圖書館頂層有分給他們途車手的專用隔間，想了想還是算了。“那你等我吃完一起走。我有幾個書上的地方想問你。”

“行。”

安洋在快餐店幫他勾了幾本書上需要看的地方，又給他發了很多網上找的覆習資料和往年試題。“就照著題對著看看書，都記一下，就沒什麽問題的。”

“謝啦。”

“沒什麽。”安洋看著他吃飯的樣子，“我聽室友說有其他同學在幫你補課，你沒問她要資料嗎？”她用手支著下巴，“不過也是，你可能沒好意思問。”

“你說誰啊？”

“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別覺得我八卦啊。我聽室友說金融系的一個女孩兒特別喜歡你，下學期還打算轉來跟我們一起學車輛。”

鴨蛋低著頭，“哦，語詩是吧？”謝語詩的確來找過他兩次，不過鴨蛋覺得不該麻煩別人，就說有問題的時候再去找她。不過她要轉系的事情，鴨蛋還是第一次聽說。

“對，是。我覺得還真覺得挺有勇氣的。我們學校金融系不錯的，別人都擠著想轉過去，她那麽厲害，卻想著要來學車輛。”她看看他，笑：“不過如果有什麽其他原因，倒是也不難理解。”

“嗯？”

“要是我能轉去跟自己喜歡的選手當同學，我也去。”

“搞不懂你們女孩兒天天想些什麽。”鴨蛋無奈地笑。他又想起什麽，問：“上次我們跟舜司一起開表演賽，你怎麽沒去看啊？我還以為那麽意義重大的比賽，又能跟大舜見上面，你肯定會去。”

安洋肩膀一沈，偏著頭：“能因為什麽啊，就是，沒搶著票。”

“那你該告訴我唄。”鴨蛋說：“我在高秀沒什麽親戚朋友，經理都習慣不給我拿票了。不過要是你想要，我說一聲也行。”

安洋先是特別開心地撐起了身子，“真的？”沒多久又嘆口氣，倒回椅背上。“那也不成，要是我占了便宜，以後學校裏認識你的同學都來找你，多麻煩你啊。我以後還有機會的。”

鴨蛋想了想，她說的的確有道理。況且，要是他單單給了一個女同學一張票，經理知道了，又要找他談話。

在圖書館看了一下午的書，鴨蛋想著去操場走走。也不知道是因為是飯點還是因為大家都忙著覆習，操場上幾乎沒什麽人。他坐在椅子上仰頭看著天空，可是天空什麽也沒有，雲也沒有、鳥兒也沒有，只是灰蒙蒙的一片。“大學生活，還真是枯燥啊。”

也不知道其他人怎麽想。比起來他應該算很不閑的那種大學生，平日裏又有訓練、又有比賽，基地學校兩頭跑，但他莫名覺得，自己在學校裏總是一個人獨自忙碌。就算能去找羅樽和隊長說說話，那兩位作為學校裏有名的優秀本科生，總是忙得焦頭爛額，沒一會兒就要回實驗室去。

他拿出手機，翻了一遍通訊錄，盯了幾十秒鐘，糾結著什麽一樣，最終還是按下了撥通。

“餵？”聽筒裏很快傳出了聲音。

“安洋？”

“嗯，”她好像正在吃飯，“鴨蛋啊，怎麽了？”

“沒……我有幾個地方看不懂，想來問你。”

“雖然我也不一定會，不過可以試試，不行的話咱一起問學委去。”她很爽快就答應了。“你在哪兒呢？”

“我過去找你吧。”

學校食堂頂層的餐廳晚上可以作為自習和學生們討論的地方，鴨蛋和安洋就找了個位置，坐了一晚上。

八點半剛過，鴨蛋覺得眼睛有點酸，“明天再看吧。”

安洋看看他：“行。”

“走，咱出去玩。”

“去玩兒？這麽晚了，你不像有夜生活的類型啊。”她笑著問。

“不是帶你泡吧。”鴨蛋推了她一下，“我一三好學生，不是什麽風流車手。”

“那還能去哪兒？你剛吃了食堂的夜宵，還要出去吃啊？”

“吃多了出去兜兜風嘛。我今天開車來了，咱去外邊轉轉。”

安洋看著他：“可以嗎？”

“可以！”他想了想，把一邊自己早先脫下來的外套給她，“你穿這個出去。”

安洋好像明白他為什麽讓自己穿男士外套，點點頭，穿上他的衣服，還把衣服上連的帽子也戴上：“這樣，像男的嗎？”

鴨蛋邊看邊笑：“安洋，哈哈——”

“你笑什麽啊。”

“其實你不穿我的衣服也像個男的——”

安洋白了他一眼，也笑。

“你為什麽要學車輛啊？不會就因為想當大舜的直系師妹吧？”在車上，他問。

她笑：“不是。”

“那是你喜歡嗎？”

“說不上多喜歡。只是選專業的時候沒有明確的想法，分數也很尷尬，就想著在離家最近的學校念個文憑出來。高秀大學又全都是工科，就這麽選了。要是多考點分，或許當時就不會這麽沖動地這麽選了。”

“沖動？是有點不滿意嗎？”

“嗯。因為……工科課程對我來說有點難。像我這樣每次都剛剛過及格線，之後再想考研之類的，壓力比較大。”

“我覺得你只是想得太多了，所以才總覺得自己學不好。”鴨蛋說。“你平時放在心裏的事情很多，考試之前又總想著自己是因為沒辦法才來學工科的，所以提不起興趣來。”

安洋輕輕點頭，扭頭看他：“你怎麽知道啊？”

“直覺。”他說。

“少來了——”

他笑了笑，“不跟你開玩笑了。我只是覺得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其實我知道你實際上挺厲害的，不然也不會考得不好還能上高秀大。是，可能你對現在的專業內容沒多大興趣，但是你要知道你不是沒有這個能力，是你自己給自己預設的東西讓你打一開始就放棄了。如果你想像你說的那樣，期末成績單很好看，對你來說其實不難的。你忘掉你來這裏之前所有的插曲，就想著你以後是要在大車廠成就事業的，沒有過去，只有現在和未來。”

安洋聽了他的話，好像有點兒觸動，低頭垂著眼簾兒，認真地點點頭。

鴨蛋看她有點難過的樣子，一下就慌了神：“當然我只是作為朋友給你減減壓啦，你不會覺得我在批評你吧？”

她搖搖頭，“不是。我覺得挺受用的。上了大學之後我就沒交到什麽朋友，更不用說你這樣的朋友了。”

“我這樣的？”

“真的希望我好的朋友啊。不是為了讓我幫忙跑腿才跟我當朋友的。”

鴨蛋伸手碰了碰她的腦袋。“搞了半天，你之前以為我是想讓你幫我跑腿、當我小弟才來找你的啊？”

“嗯……”她笑了笑，“你就當不是吧。”

鴨蛋沒告訴她為什麽他能知道她在想什麽。其實很簡單，自打開學後不久，他就一直悄悄關註她，越是了解越是熟悉，越覺得她很像他認識的幾個人。還沒跟安洋說過話那會兒，他心裏似乎就已經懂了她很多。她單純執著於自己人生態度的樣子很像羅樽，不計回報默默地做好事的樣子很像楚軒，明明痛苦孤獨卻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樣子，很像吳炎。

他希望，可以像過去成為他們相信的人那樣，也成為讓安洋相信的人。他知道她，一定跟他們同樣的，單純、直率、善良、執著，在等著一個人，去走近她。

考試周過去了。鴨蛋所有科目都勉強過關。不過對於他來說，已經很令人高興了，連輔導員都特地打電話給經理表揚鴨蛋，說以前也帶過當途車手的學生，學習都沒他努力。冬季集訓之後，就是新年假期。家裏面老夜還是天天加班，鴨蛋說想幫忙，老夜卻不願意。“你也該出去看看，天天除了學校就只知道車。”

他當然也想出去看看，可是他又能去哪兒呢。好像世界上所有人都有的忙，就他一放假，反倒像失去了方向。他也想過出國去玩兒，順便看望吳炎和楚軒，但他們倆好像都沒時間招待他。這個時候副隊長的出現，竟然有點救世主的意味。

“你來找我玩兒啊？”

林珍南坐在鴨蛋家的沙發上，看了看他，搖搖頭。

“那你那麽忙，還親自來一趟。”

“有更重要的事情。”他從包裏拿出一沓文件，“這是社裏的一個公益項目，和別的俱樂部也有合作的，你看看。”

“公益表演賽？”

“現在已經開始放票了，下周就舉辦了。”

“我怎麽沒聽過你們誰說要去參加？”鴨蛋問。

“因為我們隊去的人是你。”

“我？”

這個項目初期，俱樂部要求舜司和青焰每隊各報一個選手上去。經理毫不猶豫報了鴨蛋的名字，因為他整個假期都沒有其他安排，人氣和話題度也適合。經理當時又覺得這個項目不容易眾籌成功，也就沒急著通知鴨蛋。哪知道眾籌一開始，四位參加選手一公布，網民期待值增加不少，項目眾籌了半個月後終於達標，以至於鴨蛋在這個時候才剛收到通知。

“我要參加的比賽我自己現在才知道，也是挺奇怪的哈？”鴨蛋笑了笑。“不過挺好的，我沒問題，隨時都可以過去。那——另外三個人是？”

小珍很認真地看看他：“師兄他們派的是江杞杉，合作的兩個俱樂部，DF派了鄭洋，另一個是饒度浪。”

鴨蛋差點把剛進嘴裏的水噴了出來：“鄭洋都出場了，你們之前還怕眾籌不成功啊？”

“他們俱樂部起初沒打算讓他參加，他聽說我們這邊報了你的名，才主動要求的。”小珍笑了笑，“不然這個項目怎麽能出人意料地通過？”

“不是，早知道有鄭洋，你或者經理也該跟我說一聲吧。我在家閑了這麽多天，輸的不要太難看——”

“你放假剛第三天，有什麽怕的啊。”小珍拍拍他的肩膀：“加油。”

小珍走了後，鴨蛋打電話給自己的前任俱樂部CG的老板，向她借場地訓練。他去得很晚，以為訓練場會沒什麽人，結果CG的少年組新隊全隊人都還在場上訓練。鴨蛋等了一會兒，他們從車上下來準備開會，鴨蛋悄悄過去，問他們能不能挪挪車，讓他插空跑幾圈就行。結果孩子們一看見他嚇得不行，一口一個師兄，連忙去給他騰出了場地。他跑完幾圈準備收工回家，怕耽擱孩子們訓練，結果剛下車，他們都圍上來，不停問他問題。鴨蛋一個個回答，還讓他們分別上車去試試，“不會的我可以一個個教你們。”

就這樣，鴨蛋帶著他們又訓練了幾個小時。“師兄，我們點了外賣，你來跟我們一起吃吧？吃了再回去。”

“吃了你們就休息了嗎？”

孩子有點窘迫地摸摸頭：“因為明天早上有安排，六點半就要起床，我覺得還是睡一會兒好，所以——”

“我不是那個意思，”鴨蛋連忙擺手：“我是說如果你們休息，我就再回來用下場地。你們練的時間夠長了，早該休息了。”鴨蛋搭著他的肩膀，“走吧，吃飯去。”

“你們每天都練這麽晚啊？況且CG到現在，春節也不放假？”

隊裏一個孩子點點頭，怯生生地說：“嗯，因為老板說我們是小俱樂部，天分不足，資源也不足，就要比其他俱樂部的選手多努力。”

“多努力是好事，我也不是說她說的不對啦。不過我看過你們的比賽，你們挺厲害的，沒什麽天分不足的事。我只是覺得你們休息時間太短的話，也不利於日常的訓練。訓練的時候一定要認真，也一定要留出時間睡覺啊。”

“今天是因為被教練批評了，我們才稍微留下來多練習一下，沒想到拖到這時候了。”

“這樣啊。”鴨蛋想起自己在這個訓練場跟成老頭發生過的那些啼笑皆非的小沖突，不禁揚起了嘴角。

“師兄，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說。”

“CG是不好嗎？為什麽你不願意留在CG，而是要去高秀那麽遠的俱樂部？”

“CG當然好啊，不然我也沒辦法去高秀的大俱樂部。只是途車也是團體項目，進成年組之後，CG沒有合適我的隊伍，碰巧另一個俱樂部有，我當然會想去了。你們五個人合作很不錯，如果之後能一起進成年組，也挺好的，不是非得換俱樂部。老板她那麽好說話，出了CG，上哪兒去找她這樣的老板啊。”

孩子們頭快低到碗裏去了，卻還是用力點頭。

一個人在老訓練場訓練似乎還是第一次。他想起跟少年組的隊友們，作為“絕勝”的隊員，曾在這裏度過的日子——短暫、溫馨又美好。副隊長千羽不怎麽說話，總是低頭為隊裏大大小小的事情操心；豆幹非常熱心，每次他生病都是豆幹給他買藥；阿楚總是很高興的樣子，像個女超人似的，從來沒見過她心情不好的模樣。至於楚軒嘛——鴨蛋至今也想不起來自己跟他從什麽時候起，由宿敵變成了最好的哥們兒了。大胖做飯很好吃，他現在成了正式的業餘組教練，大概已經不下廚了吧？大家好像都有了人生的新方向，他卻覺得越來越迷茫。

在旁人眼裏，他可能是絕勝出來的選手裏發展的最好的。進過青標隊，跳槽進了名門XE，新隊伍青焰出類拔萃。但他有時會想，現在不如以前快樂。以前他被叫做怪物新人王，初生牛犢一般地什麽也不怕，只想著登頂，只想著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可到了後來，他在進步，看見的世界越來越大，他的雄心卻也越來越小。他意識到自己離身邊的頂尖選手還差著一大截，他漸漸把當下作為最好的狀態，覺得只是想要維持現狀就已經讓自己精疲力盡了，他不再能體會到當初那種突破與闖蕩的快感。他曾經是迷途一家小俱樂部的王牌，很輕易地靠著天資就能為自己的俱樂部開路，別人動不動就說他在開創先河在書寫奇跡，可現在呢？XE什麽也不缺，甚至可以說不缺他這一個車手。他努力，卻見不到自己的成績，面對的只是公司安排下來的大大小小的活動和宣傳。

可今天，看見CG的五個少年組車手，像從前的他一樣，不知何為畏懼，只憑著熱愛和沖動努力的樣子，他心底卻仿佛突然又生出了過去的情緒。為了途車笑，為了途車哭，什麽都不懂，只知道在乎輸贏，在乎未來，聽起來很傻，現在又覺得，十分珍貴。

可以什麽都沒有，但我還是想賽車。

只要能賽車，我甘願就這樣迷茫下去，迷茫一輩子。

他突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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