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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風有約,花不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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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風有約,花不誤(三)

風塵府東廂,大火驟起,焮天鑠地。

“走水了——東廂走水了——”

東廂走水的消息不翼而飛,東花廳奔走呼救的,甬道上提桶救火的,從後院撤離的,甚至還有趁機溜進正殿順手盜取昂貴字畫的,皆如熱鍋上的螞蟻狂跳不止,整個風塵府開始亂成一團。

西廂長廊上,一道倩影猶如一陣寒風在穿行,出了長廊,繞過重重假山,最後停駐在了柴房門前。

她舉目一望,重掩的柴門,冷冰冰的銅鎖,讓她登時束手無策。

眉頭一蹙,眼裏透著不甘,她目光登時一掃,柴門前右側的枯木下,布滿了一堆枯枝,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塊靜靜地躺在泥土裏。

時間緊急,不容思忖,她旋即沖到枯木下,取了一塊大小正好的石頭,朝那銅鎖瘋狂砸去,雖有些吃力,但銅鎖最終還是在她急切的眼中被砸開了。

棄石,破門而入,她目光一掃,映入眼簾的是一堆在柴房裏堆砌著的雜物,驟然,耳畔傳來支支吾吾的聲音,她循聲而去。

“阿信!”

距被密封的窗戶不到五步的地方,一片狼藉,灑在土灰裏的米粥染著塵埃,過了一夜,已經變得十分僵硬。

阿信就斜靠在一堆高壘的柴火上,纏纏繞繞的繩索將他束縛得不能動彈,他睜大著一雙驚悸的眼睛,嘴裏堵著一團白布,想要說話卻不能說話。

被木板封鎖的窗戶上,幾縷陽光從罅隙裏斜斜地射了進來,照在他暗淡的臉上,無數塵埃在淡淡光影中飛舞著。

鶯鶯旋即回身,將柴門暫且掩上,然後奔到阿信身邊跪著身子心急如焚地準備給他解綁。

“對不起......我來遲了。”

他的身子掙紮不止,重重繩索在錯亂地拉扯中越扯越亂,就像她此時的淩亂如麻的心。痛心不已,鶯鶯急著想要道歉。

眼淚直直地從眼角滑了下來,在臉頰上留下了兩行烏黑的痕跡後,落到了一片塵土裏,被關了一天一夜的阿信滴水未進,整個人幾度昏厥,鶯鶯的到來無疑是他最後的希望。

見阿信躁動不已,好像有話要說,鶯鶯忽然意識到什麼,她旋即取了他口中的白布。

“水...水!”激烈地喘著粗氣,阿信沙啞著嗓子問:“水......”

鶯鶯凝著遲疑的目光怔怔地望著他,半晌才反應過來:“有!”

然後顫抖著雙手從腰間摸到熱水袋子,啟了塞子後,湊到他嘴邊:“是熱的!你慢點喝!”語氣裏透著擔心。

掙脫了雙手,阿信一把抓起熱水袋子將水瘋狂灌入口中,喝了幾口後,兩只餓得翻白的眼睛盯著鶯鶯,舒緩且無力。

見狀,鶯鶯又急著從袖中取出一塊包得嚴實的手帕,手帕被層層疊疊展開,一塊餅露了出來,他立馬搶過她手裏的餅,埋頭撕咬著。

眼前的這一幕,徹底看濕了她的眼睛。

她想勸他慢些吃,可是抑制不住的啜泣仿佛堵住了聲帶,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整顆心仿佛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爬、在撕咬!

一日前,那個旭日東升的清晨,公子忽然飛鴿傳令、發出暗號,引阿信速速回到風塵府。後來她才知道,原來,太子並沒有死在雪野之中,恐太子因雪野追殺一事對阿信產生懷疑,又恐阿信將之前的事對太子和盤托出,公子才急著將阿信召回,並雪藏於風塵府中。

阿信的突然回歸,開始讓她惶惶不可終日。若是讓公子知道,她背著公子屢次誤傳、封鎖阿信從東宮帶來的消息、頻頻造成他與太子之間的誤會,後果將不堪設想。

但是,她又不敢找阿信坦白,讓他對之前的事情守口如瓶,她不敢!亦不能!左右徘徊之際,將夜,公子忽然遣走了包括她在內的所有人,掩了門,留阿信單獨問話,她知道,整件事情終將暴露!

她終究還是違背了當初的誓言,騙了公子,亦騙了阿信,讓公子和太子之間的關系惡化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自知此生罪孽深重,她解了三千青絲,拖著一席厚厚的衣裙,獨自登上了風塵府最高的樓閣。

她坐上了高高的天窗,久久望著那輪缺月,心中感慨萬千,回想此生陪公子走過的漫漫長路,淡淡的月光下,從嘴角的淺笑到後來的痛哭不止,那張原本精致的容顔一點點變得淒美......

等到眼眸徹底幹涸,眼淚再也流不出來,她慢慢從懷中取出了漠滄無霜曾給她的那瓶毒藥,驀然想起了幾天前的事情......

“若公子敢再次做出違背人倫之事,我會親手將他毒死!”

“風有約,花不誤,嗬...風有約......”

“今夜,我要讓他死!”

......

一步錯,步步錯,這場亂世深情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

她終是打開了那瓶毒藥,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毒,也許叫作——斷情散吧!

正當她準備一飲而盡之時,樓閣之下忽然傳來公子傳喚之音!

她知道!阿信和公子的長談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她握著手中的那瓶毒藥凝望了良久,樓閣之下,滿府的下人都在尋她,她的名字亦在整個風塵府聲聲不絕,回蕩天穹!

“鶯鶯姑娘!公子傳喚!鶯鶯姑娘!公子傳喚!”

她六歲開始便在平王府為奴,十年來,公子的傳喚,她一刻也未曾怠慢過!

她終究沒能拿定決心,收了毒藥,正了妝容,下了樓閣,見了公子。

可令她意外的是,公子一如往常般平靜,對於阿信之事,他只字未提,只是遣她伺候更衣。

隨後,聽到下人竊竊的言語,她才知道,阿信被公子囚禁在了柴房,走漏風聲、靠近柴房者,都得被處死!

今日,趁著公子外出,她點燃了東廂,引開了所有看守柴房的下人,才得以見上阿信一面。

眼前狼狽不堪的阿信,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就像,他小時候那般!

“阿信,你還記得小時候的自己嗎?”

她跪坐在一旁,靜靜看著阿信狼吞虎咽地吃著,淚眼開始婆娑。

“那時的我們,雙雙在漠滄皇宮伺候公子,初入宮廷那會兒,你總是吃不飽,一到晚上,肚子便要痛得你翻來覆去,絲毫沒法入睡。於是啊!待所有人都睡下,我便帶著你悄悄溜出小奴所,摸著黑去廚房找吃的,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到一些白天的殘食,運氣不好呢,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小奴所。”

金色的陽光安靜地照在她的臉上,她生動地回憶著,晶瑩的眸子裏,忽然生出一笑。

“後來啊!我們開始變聰明了!我們學會了在白天屯糧,一到中午,你負責在廚房外望風,我負責潛入廚房藏吃食,中午的吃食可豐盛了!但你卻獨愛第一次吃的油酥餅。滿載而歸的我們,將所有吃食都藏在小奴所後的假山裏面,待到夜深人靜,咱們便頂著大大的月亮,躲在假山後面開始胡吃海塞!”

淩亂的青絲遮住了他整張滿是泥垢的臉,阿信低著頭捏著手裏的餅,只覺得身子一片發麻,渾身的血液都僵硬了,似乎有什麼東西擊破了他的淚腺,手中的餅啃得愈發艱難。

“有一次,咱們很不幸被房嬤嬤抓了個正著,半夜裏,我們被房嬤嬤拖到了罪奴所,她揮著鞭子問我們,‘是誰偷的餅!快說!不說我就打死你們!’,咱兩一條心,不管房嬤嬤怎麼威脅,咱們楞是只字未吐!結果房嬤嬤氣得暴跳如雷,當時你還用了一種生靈來作比呢!你還記得嗎?”

淚水汩汩地流了下來,他極力地埋著頭,抓著手裏的餅,不再有任何遲疑,只是一口並作兩口撕咬著,和著淚水將餅一並吞入腹中。

鶯鶯迷惘的眼神落在半空之中,兀自地笑著:“你說,她活生生就像一只大公雞!噗!哈哈哈......”

苦澀與甜膩,混為一體,驟然,他的腹中,仿佛有一把刀子不斷翻絞著他的腸胃,讓他痛不欲生。

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他頹然俯下身子,瘋狂作嘔,剛剛吃下去的餅,被一點點吐了出來......

被阿信的作嘔聲一驚,淒迷的神色黯然偷換,鶯鶯驚叫道:“阿信——”

她湊到他膝下,慢慢拍著他的後背,看到他此時痛苦難受的樣子,整顆心都在慢慢縮緊。

“夠了——”

終於,受不得她這般惺惺的樣子,他赫然擡起頭,一把將她從身邊推開,歇斯底裏地朝鶯鶯嘶吼了一句。

“回不去了!咱們都回不去了!”

從前的時光再美好又能如何?都說回憶最美好,殊不知,回憶是人們笑著說起從前時最深的毒!誰要是碰了,註定要痛不欲生!

“阿信...你怎麼了?是餅不好吃嗎?還是吃噎著了?”鶯鶯慌亂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膽顫地問著。看著阿信滿臉的不開心,她難過極了,怔怔地思慮了片刻,須臾,道:“我知道了...是熱水袋子沒水了...”

啜泣著,她擦了擦眼睛的淚花,抿了抿唇,淺笑道:“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找水!”

說著,她垂下眸子摸到他身邊的熱水袋子,倉皇地準備起身出去找水,誰知......

阿信擡手猛地拽住空中半只熱水袋子,五指越捏越緊。

“啪——”

熱水袋子被他一把摔在了塵埃之中,她模糊的淚眼裏,熱氣騰騰的熱水從熱水袋子裏汩汩地流了出來,在她腳下暈開一片漆黑......

真相,刺穿了她的雙眼;

現實,亦將她撕得粉碎!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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