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

第二十三章

餘棲枝晌午時，太陽高高掛起的時候才來，傍晚夕陽褪盡才離開，宿星柳也配合她的時間，半點都沒有抱怨和為難的意思。

扶南閉關之前特意來了一趟，他錯開了時間，為的是不和餘棲枝撞上。

男人深深的註視著面前幾乎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少年，一點一點的蹙起了眉頭，扶南看著他的眼神，就像是他已經無可救藥，病入膏肓。

“你慣著她可以，但也沒必要這樣。”

扶南冷靜地說: “我知道你喜歡她——這很正常，長得這麽漂亮的女孩子確實值得喜歡，只是她明顯不懷好意，如果你舍不得，我不介意替你動手。”

宿星柳露出了抗拒的神色，似乎對他的話反應不良。

“不。”他固執地說: “你不可以動她。”

扶南的臉色越來越冷淡，他目光停留在宿星柳身上好一會，游弋到對方的寬大袖擺處的時候卻突然頓住了，轉移開了視線: “如果我非要這麽做呢”

他說完，擡頭去看宿星柳。

少年的臉色比以往還要的來的蒼白些。

但也倔強極了。

“不可以。”

他垂下眼睫，倏忽擡起頭來，註視著扶南——

有那麽一瞬間，扶南不願意註視那雙介乎於白與透明之間的眸子。

“師兄，你不要傷害她。”

他的語氣甚至已經算是哀求了。

這已經是這麽多年來，宿星柳面對他最低聲下氣的一次——這個孩子從來沒這麽哀求過他，也從來沒這麽忤逆他的命令。

“所以我就眼睜睜的看著你去送死”

扶南幾乎要被氣笑了，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這已經是難得的情緒波動了， “你要做飛蛾撲火的傻子，也得問我同不同意。”

扶南幽深的眸子一錯不錯的註視著他。

幾乎可以用冷酷來形容。

“阿柳，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

他說: “沒有我，你早就死了——如果沒有我，或許你現在還在那個小小的地窖裏，被老鼠啃食的鮮血淋漓，亦或是被活祭，生生的燒死，溺死，被野狼撕成碎片。”

“因為他們根本不期待你活著。”

“——你的家人不需要你，你明白嗎阿柳。這個世界上沒有人需要你，除了我。”

扶南的話既殘忍又冷酷。

幾乎是在人的傷口上一刀一刀的捅進去。

還要殘忍的轉動幾圈，生怕傷口不夠大不夠深似的。

他走進了宿星柳。

漆黑的眸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有什麽資格和我說不。”扶南難得叫了他的全名，冷漠的說道: “宿星柳，你以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可以任由你去糟蹋嗎”

“可我想這麽做。”

宿星柳毫無畏懼。

他反而擡起了頭，那雙一貫看起來茫然與無辜極了，甚至有些無機質的眸子，在那一瞬間，幾乎像是燃燒著跳動的火焰。

“師兄要我去死，我就去死，我不會違背師兄的意思。”

在他口中，說到自己的生命的時候都顯得如此冷漠，絲毫也沒有變化，可說到餘棲枝的時候，他卻變得極具反抗性，情緒也激烈了起來: “可你不能傷害她——如果是為了我的話，師兄就更不能傷害她了。”

宿星柳對死亡毫無畏懼——

這是事實。

扶南明白這點。

他更加頭疼了。

如果這還是宿星柳小時候，他一定揪住他打一頓屁股。可現在他都這麽大了——如果他真想教訓他，扶南毫不懷疑宿星柳能眼都不眨的把刀遞給他。

扶南覺得快被他氣死了。

小孩子的叛逆期來的這麽快嗎

“你會死的，阿柳……”

他幾乎算是嘆息了，扶南從來沒這麽真心實意的勸過什麽人，宿星柳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如果你不殺了她，遲早會死在她手上的。”

宿星柳仰起頭來。

他還是那樣，像是覆蓋了一層稀薄的冰雪，整個人都有種冰冷而疏離，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又仿若無心的塑像。

可今日扶南才知道，這座冰冷的塑像，原來也是有心的。

他慢了一拍，才意識到那原來是眼淚。

透明的液體從那雙介乎於白與透明之間的眸子裏湧出來，幾乎分辨不清顏色，就連流淌在面頰上的時候，也很難分辨出宿星柳是不是在傷心。

他太像是一尊精致的冰雕了。

在人們註視著他的同時，往往會忽略他的真實情緒。

“如果師兄殺了她，那我也會死的。”

“如果她不在我身邊，我依舊會死的。”

“如果她不愛我……”

“——那我寧可不要活著。”

那個猶如冰雪塑就的孩子。

仰起頭來，他甚至看見他輕輕的笑了起來。

“沒關系，”他說話的時候有著含糊的鼻音。

可絲毫沒有停頓和猶豫，宿星柳說: “沒關系，師兄。我心甘情願……我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可就算這一天真的來了，我也不難過。”

他看著他，很認真的說: “如果她真的像師兄說的那樣害死我了，我也一點也不難過。”

宿星柳纖長的眼睫輕輕的動了一下。

就像是撫落了一片停留在葉片上的純白雪花。

緊接著，就融化了。

扶南沈默了許久。

他說: “我給了你名字，我救了你的命，我讓你報了仇，也是因為我，你才能活到這麽大。所以阿柳，師兄想讓你活下去，你也不願意嗎”

宿星柳也沈默了許久。

“我想為了她活下去，”

他輕輕地說， “如果她願意的話，我會這麽做的。如果她不願意，覺得我是負擔的話，也沒有關系，我會安安靜靜的，找一個她看不到的地方去死。”

扶南半點沒生氣。

他聽懂了宿星柳的意思。

“如果沒有冥南聖女的話，你是不是也會找一個我看不見的地方去死”

扶南註視著他，他難得一見的流露出了困擾的神色， “我教了你殺人，教了你怎麽通過搶奪和不擇手段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可現在我教不了你要怎麽……擁有求生欲了。”

宿星柳對這個世界沒有半點留戀。

他不愛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對任何事物都排斥到極點。

他活到這麽大，誰也沒能給他一丁點兒溫暖和留戀，哪怕是將他養大的師兄。

扶南的表情逐漸定格為冷淡。

他漸漸流露出厭棄的神色來。

“既然這樣，我也沒什麽好說了。”

扶南面無表情的說道——

他已經勸過了，這段對話已經消磨了他為數不多的耐心，使扶南並不願意再嘗試著將他拉起來。扶南一向不願意管他人的死活，他現在對自己的生死都有些看淡。

他掀開了宿星柳的鬥篷，又褪去了他的袖子。

將隱藏在寬大袖擺下的傷痕肆無忌憚的坦露在光下。

宿星柳有雙很漂亮的手。

白皙精致的像是易碎的瓷器一樣。

完全看不出那是雙可以輕易的捏碎他人脖頸的兇器。

可他藏在衣物下的部分卻並不是這樣。

從手腕往上，一直到肩胛骨的位置，都是大片大片的猙獰的傷痕，活似在滾燙的熱水裏。

在那場和上任伽羅宮主，也就是他和宿星柳的師父的鬥爭中，扶南也並不是一帆風順，毫無損失的。

只不過宿星柳代他受過罷了。

正是從那件事後，他一手養大的這個孩子才如此的恐懼著日光，他似乎再也不能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了——扶南對此並不是毫無愧疚。

“我欠你的，阿柳。”

扶南並不帶多少感情地說，他整個人仿若一塊清冷的玉石，渾身上下都沒有多少活人的氣息， “所以你想怎麽折騰都可以，我有句忠告，如果你想讓她在你身邊待久一點，就不要把她想要的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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