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糖（04）

果然……

周玥尷尬地自我介紹：“明天要去您那兒覆診的病人，看頭的那個。”

跟著她一字一句的表述，韓亦緩緩將一雙溫涼的眼神定在她的頭發上。那營養不良的黃發色在陽光的照耀下，光滑柔順到發亮，一瞬間錯以為發質很好。

不知是不是距離隔著不近的緣故，韓亦在聽她說完話後，只是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隨後從容淡定地扭頭，將握在掌心裏的貓零食往貓屋裏隨意一扔。

那動作，散漫至極，卻是合適他的。

貓咪們爭先恐後地奔湧而來，尋覓食物。不知不覺中，韓亦身邊被貓包圍，有的甚至跳到他背上，撒嬌要零食吃。

周玥偷瞄了一眼，韓亦在笑。

他笑的時候，嘴角微微揚起一個弧度，在精致的臉上畫出一個剛剛好的括號。

仿佛覺察到她的目光，他輕輕掀起眼皮，疑惑地往她的方向看。

周玥立刻扭頭，佯裝什麽都沒發生。

此後，兩個人都沒說話，各自安靜。

周玥跑得離他遠了點，擰開水龍頭沖洗被貓抓破的傷口。

清清涼涼的水嘩啦從指縫中流過，時間過得是那樣慢。

周玥只差腳指頭沒能摳出一座夢幻芭比城堡，心裏幽幽地長籲一口氣：不如裝不認識。

原本周玥都想好了接下來要聊的話題，可能會說“啊，韓醫生為什麽你在這裏”“那只獨眼的金吉拉是從陳姨領養的嗎”之類的話。

可惜了。

他一站在那兒，就昭示著拒人千裏之外的冷然。

過了會兒，周玥從眼角的餘光中觀察到他起身接了一個電話，隨即長腿一邁，朝著屋外走去。

須臾，屋外響起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

-

落日紅霞，院子裏飄蕩起米飯的香氣，勾得忙活了一天的大夥兒們蠢蠢欲動，迫不及待等著開飯。

嚴厲吹著小曲兒，不慌不忙地從背包裏掏出一面紅色橫幅，上面幾個黃字寫著慶祝今日捐獻活動圓滿成功的字樣。

周玥一看到嚴厲拿這玩意兒出來，頓時感到不妙。

這個橫幅一拉，內味兒太沖了。

就，年輕少不更事時出去旅游，為了怕在旅游途中被騙被坑，周玥圖省事直接報團旅游。結果就是走到每一個知名特產大甩賣攤鋪前，導游費盡口舌讓你買一些非必需品。最後還要來個集體大合照，某某某旅游團到此一游。

例如，夕陽紅團。

不止是周玥這麽感覺，兩個帶家屬的妹子笑哈哈指著嚴厲，吐槽：“不會要我們拉著這橫幅拍照吧，你小子夠雞賊啊。”

有個個子一米九的男孩也發言，“不會吧？不會吧？”

周玥也跟著附和，“你要拍照幹嘛用？”

真的不覺得土嗎。

嚴厲嘴邊勾起一個笑，揮揮手，“嗨呀，留作紀念啦。時光會走遠，但影像會長留。”

說著，他從兜裏掏出手機，打開相冊，大大小小拍的東西亂七八糟，地上的石頭也拍、路邊的野草野花也拍、街上賣菜的老大爺也拍。

生活的氣息撲面而來，純樸又真實。

和江煥景很像，攝影記錄發燒愛好者。從大一裏認識江煥景時，他就是一個十足的相機控。那個時候年代早，用的還是都是傻瓜相機。還沒等你準備好姿勢，哢嚓一聲，一張張又醜又衰的神情就被記錄下來。

江煥景很時髦，壓根看不上傻瓜相機，買了當時最新款的視頻相機。這都要歸功於他的愛好，以及他所在的電影社團，江煥景是副社長。周玥會入電影社團完全是個烏龍。

新生剛入校，對於校園裏的社團套路根本防不勝防。

18歲的周玥什麽都不懂，腦子裏想的都是冷柔喜歡吃什麽，蘇淺歡喜歡吃什麽，想要把所有她們喜歡的東西都買來一一送給她們。

她，蘇淺歡，冷柔從高中便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班，性格天差地別。她喜靜，不愛說話，也不怎麽會罵人；蘇淺歡是大姐大，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冷柔總是淡淡的，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都說不同性格互補，周玥莫名其妙就和她們玩到一起，感情好到穿同一條褲子，就連填寫大學志願時都是填的同一所學校。可惜天公不作美，三人被分到了不同的專業。她被分到了電信學院，蘇淺歡還是自己喜歡的環藝設計，冷柔則是成了機械學院的獨苗。

她們在不同的院系開始各自人生。

這樣是不是意味著彼此會離得越來越遠？

周玥太害怕了，害怕失去，害怕往前走，而前路只剩下自己一個人。

但她又無法刻意要求某些人停留在原地等她，這對誰都不公平。所以她能做的是小心翼翼捧著一顆心，走得很慢，來討好別人。這個別人是蘇淺歡、也是冷柔，也可以是她熟知的家人。

她不斷不斷放低自己，想要她們等等，陪自己一起走。

而入電影社團的那天，蘇淺歡不在，冷柔不在。她獨自拎著好幾個盒飯在路中央被江煥景攔下。

江煥景擁有一張濃顏港風臉，一笑起來像一汪春水，甜而純真。他伸胳膊將她拉到一邊，往她掌心裏塞社團簡介。

嘴皮子也沒有歇息過，一直說：“學妹，喜歡看電影嗎？歡迎加入我們電影社。我們電影社很自由，每周末免費觀看在線電影，當然咯。還會展開學習活動，比如說攝影啦，影評啦。不考慮一下？”

周玥擡眸看了他一眼，搖頭，將手裏的盒飯舉高了一些，示意自己趕時間要吃飯。

江煥景游說得起勁兒，主動結果她手裏的盒飯，“這樣吧，我幫你送到宿舍樓下。你就加入電影社唄，只賺不虧。”

話落，江煥景對著玩手機的社團成員嚷嚷，“相機拿來！給我和學妹合影一張，留作紀念。”

周玥有點煩他了，冷聲說：“不用了，謝謝。”

她的聲音太小了，江煥景要將耳朵湊到她臉龐才能聽清。

周玥轟的一下臉爆紅，呼吸之間都是他的身上洗衣液的味道，清香好聞。

她退後幾步，低著頭，飯也顧不上從他手裏搶過來，跑了。

身後的江煥景還在呼喚，“跑什麽啊，飯不要了嗎。”

聲音拉得又高又長，生怕別人聽不見。

嚴厲的聲線和他的很像，愛好也像。

坐在旁邊的周玥問嚴厲：“你為什麽喜歡拍照啊？”

嚴厲莫名，“喜歡就是喜歡唄，只是喜歡而已。誰還沒個喜歡的做的事情呢。”

周玥笑了笑，沒答話。

最後在嚴厲的強烈要求下，所有人為了讓他閉嘴不念叨，勉為其難地合了影，下一秒就被他發到了討論組。

周玥放大圖片裏的自己看，表情呆呆的，有點傻。

陳姨看他們鬧得開心，臉上掛著的笑容也沒放下來過。過了會兒，她拿起桌上疊著的厚厚一摞報紙，暗自低語。

“要是小韓也能這樣笑笑多好。”

周玥耳朵尖，聽陳姨的嘆息聽得清清楚楚。她心下一動，慢慢往陳姨的方向靠去。

周玥問：“陳姨，韓醫生經常來嗎？”

陳姨略略驚訝，上下打量著周玥，“你說韓醫生是韓亦嗎？”

周玥指指腦袋，“前幾天去醫院看病，是韓醫生負責的。”

“哦哦，這樣啊。”

見是韓亦的病人，陳姨也就沒什麽顧忌地和周玥聊了聊。

原來陳姨與韓亦認識幾年了，得空的時候都會過來幫忙一下陳姨，甚至會每個月都會給陳姨一部分生活費用，減輕陳姨的負擔。

陳姨心裏其實挺內疚的，總認為自己沒做什麽特別有益於韓亦的事情，韓亦卻這樣幫她，她無以為報，在心中只能希望韓亦健健康康，高高興興生活。

至於韓亦的金吉拉，是陳姨在河邊撿到的，也是就三四個月的貓，生下來眼睛被人戳瞎了一只，丟在河邊不管不顧。貓自我的求生意識強，想要喝水吃東西，一直挪動著身體，沒想到直接掉河裏去了，還被水草纏住。

陳姨撿到的時候就剩一口氣了，跑遍了全城找醫生治療。這事兒曾經轟動過當地，還被做成熱門新聞報道了幾天後，才有了起色。

也就是這個時候，遠在異地的韓亦趕往陳姨的住址，主動要求領養這只貓，並且承諾會照顧一輩子，不論生老病死。

陳姨感嘆，“那只貓一直小傷小病不斷的，又沒辦法兒徹底好，每次想到心裏都痛，想著它活得是不是太累了太痛苦，要不要安樂死。”

周玥憶起那天獸醫說的話，“這貓有心臟病，慎重選擇做絕育。”

手術過程中死亡的風險很大。

他很久都沒有答話，整個人隱匿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臉上有一瞬間的癡怔，過後斂眸，默然離開。

臉上是一貫的淡然自若，深邃幽黑的眼裏藏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周玥想，可能因為他那樣竭盡全力拯救愛護的生命，在現實的境況裏依舊不堪一擊，令人沮喪失望。

可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我們無能為力。比如你以為不會失去的他；比如，沒完沒了的生老病死；比如，某些突然不受控制的念頭在腦海裏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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