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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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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事情發展果如三總角在書房吊窗前所預料,五月中旬,宋王柴莊懋薨逝,消息傳到汴京朝堂,皇帝先是安排宋王治喪事宜,而後擇定王爵繼承人。

也就是這個時候,在朝臣對此表示唏噓嘆惋的風平浪靜下,禮部如常擬訂尊先宋王為“皇伯考”,皇帝篌駁回禮部之請,哭著以孝之名提出要尊先宋王為“皇考”,態度堅定,可謂寸步不讓。

一石激起千層浪,文武為此在黎泰殿同皇帝爭吵不休,甚至開了大周國第三次大禮議,此期間,可憐先宋王靈柩一直被停放在宋王府。

柴周皇朝首次大禮議,是在成皇帝從其侄惠皇帝手中接取大位時,彼時滿朝惠帝文武寧死不認成皇帝,並且大放厥詞,把成皇帝罵成竊國之賊,成皇帝惱怒下大開殺戒,甚至誅人連帶學生共十族。

皇帝殺瘋了,硬臣也基本死完了,而後雙方尷尬在原地,群臣想降又覺得下不來臺,皇帝想停止殺戮又覺得朝令夕改有損威嚴,於是乎,為皇帝與大臣雙方有個臺階下,禮部在柴氏宗府牽頭下舉辦了首次大禮議,論叔取侄之九鼎是否合禮,天下人皆可來辯。

再舉行大禮議,是在二十幾年前仁宗皇帝崩殂之後,時國無東宮儲君,以趙長源林祝禺為首的策華集團官員,欲尊先帝遺命推公主聘為帝,女子問鼎周史從未有之,反對派朝臣以及天下儒生沸反盈天發起變動,被林祝禺聯合謝重佛、於冉冉、郁孤城等內外將領合力壓住。

幾位封地大王已假借奔喪之名陳兵汴都城外,與郁孤城率領的三大營對峙,趙長源不欲血染大明街,故而在黎泰殿與反對派大臣儒生進行大禮議,仁宗皇帝靈前辯禮法,半月為期,趙長源等官員憑三寸不爛之舌殺得反對派“屍骸遍地”。

前兩次大禮議分別以成皇帝名正言順繼承大統,以及聖太上光明正大登問九鼎為告終,柴周帝國巨大而精密的運行機構並未出現混亂崩塌,皇權取勝的結局早已註定,第三次大禮議結果不會太出人意料。

朝堂上漏出只言片語消息,轉頭就能在老百姓口中掀起巨大風浪,關於大禮議,坊間傳得沸沸揚揚。

童山長到布教司去聽議回去,回來後轉達上面要求,禁止學生們議論此事,違者以妄議之罪論處。

這日下差回到梁園,破天荒見柴睢在臥房收拾衣物,李清賞問:“你要出發去宋地麽?”

“啊?”站在桌前疊衣服的柴睢疑惑扭頭,“我去宋地做甚麽?”

整日講課下來累得不行,李清賞把自己扔進羅漢塌裏癱著,望著屋頂精美的雕畫妝飾道:“不是說先宋王靈柩還停放在宋王府麽,新前公主與駙馬已回宋奔喪,你現在收拾行李,不是去宋地扶棺?”

親自動手收整春裝的柴睢繼續疊衣服,平靜地搖了下頭,反問:“你是不是對我有甚麽誤解?”

“誤解甚麽?”李清賞擡起頭,看見柴睢依舊站在小臥房中間的小桌子前,不緊不慢疊衣服。

柴睢伸出兩根手指朝這邊晃了晃:“普天之下,我只為兩人扶棺,一是我相父,二是多年之後為趙閣老。”

至於其他人,哪怕其能勞皇帝篌親自扶棺下葬,也萬千排不上在太上面前撈資格。

“那二位是挽大廈於將傾的人物,功勞簿等身高,你扶棺理所當然,”李清賞重新躺平,突發奇想問:“和首輔百年之後也沒這個資格麽?”

說著又補充道:“聽說大禮議結束後,和首輔會被罷官,首輔在尊皇考之事上啟用封駁,三否聖意,和首輔走了條死路。”

柴睢嘴角勾起:“可以,還知道封駁權。”

李清賞哼哼:“小瞧誰呢,雖我還不太明白封駁權究竟代表甚麽,但我知道上個封駁皇帝的人,是大望文相。”

內閣對皇帝擁有封駁權【1】,那是內閣與皇權較量的最後一個殺手鐧,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使用。

“你說得不錯,”柴睢對李清賞知道這些事略感意外,“內閣成立至今年五月之前,封駁權只使用過一回。”

便是林祝禺身歿後,女帝柴聘要禪位,內閣不同意,首輔趙長源使用了封駁權,皇帝沒能立馬禪位。

但事情到最後,帝聘還是成功禪位給東宮睢,從此隱居北山不問紅塵紛擾,首輔趙長源也在幫新帝順利登基並穩住天下後,自覺辭掉首輔之職,徹底退出了大周官場。

柴周邦交國及附屬國聞訊紛紛來書,對文相致仕表示遺憾。怎能不可惜呢,此等擎天架海之才,幾百年才出這一位。

趙長源在朝地位尊崇,絕無人敢因她挑戰皇權而跳到明面上表示任何看法,連新登基的鹹亨帝亦對她亦步亦趨,可她還是在行使過封駁權後,為維護天子威嚴而自覺地離開了朝堂。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亦是皇帝之天下,內閣固然可以在必要時候牽制否決皇權,但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聽罷柴睢對封駁權的解釋,李清賞撐著胳膊坐起身,問:“雖然趙閣老致仕是件非常遺憾的事,但若是事後和首輔像趙閣老般急流勇退,那他能否避開命喪皇權之手?”

柴睢正在疊件下裙,轉頭看過來一眼,沒說話,但那清澈而平靜的眼神已經表達得足夠清楚。

——不是所有帝王都能做到如鹹亨皇帝般視九鼎如平常,不懼自己威嚴不容褻瀆的皇權受到挑戰;亦並非所有臣子都能如趙長源般,做權臣做到連皇帝亦希望她大權在握。

柴睢疊放好最後一件青色直裰,手按在整齊的衣物上側過身來,在李清賞短暫的沈默中輕聲道:

“當年趙相致仕後,我曾收到過不止一封奏書,要求以目無天子之過追究趙閣老,還有更誇張的要求清查趙相之妻吳夫人,甚至列舉了吳夫人許多罪狀,他們覺得有必要對趙相問罪抄家,其中建議最狠毒的那幾份奏書,出自趙相門生之手。”

人性之覆雜,從非一言或一事能夠表達。而趙長源之所以能夠以權臣身份致仕後安然至今,五成因為聖太上和太上兩人在這裏站著,至於另外五成原因,則是因為趙長源之妻吳夫人。

那位吳夫人握著汴京將近半數的經濟脈,其生意遍布天下往來四海,吳氏每年的生意營收,能占柴周朝廷總營收的十成之二,最高時占過三成。

朝廷敢動趙長源,那就得做好應對吳夫人帶來的巨大經濟打擊。

李清賞從短暫的不可置信中回過神來:“你的意思是,和首輔非死不可?我們童山長不是這樣說的。”

“不是說不讓學生們議論大禮議之事麽,”柴睢把疊好的衣物打包,“你們幾位為人師表的竟然還敢帶頭?”

李清賞擺了下手:“就我們幾個私下說說,別無他人知道,童山長說按照如今局面分析,太上梁王您明顯無心朝堂,不會卷土重來,朝臣們個個人老成精,所以宋王必會被尊皇考,但也正因如此,皇帝才不會刻薄地要去和首輔性命,這叫收服人心,是為帝王權術,只是不知首輔繼任者會是誰。”

她說:“這位繼任者的態度,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和首輔被罷官後的處境。”

柴睢把收拾好的包袱裝進立櫃北邊的箱子裏,問:“你所言這些,都是你們童山長說的?”

李清賞:“日前布教司首官召汴京各公建學庠書院去布教司聽議,事後吃飯時,他在飯桌上說出來的,不過不是原話,我們童山長說,司長說得委婉,他們皆是會其意而知。”

“然後你們童山長轉頭就把事情告訴了你們?”柴睢語調語速皆未變。

李清賞卻聽出幾分不妥:“有問題?”

“並不算大問題,”柴睢走過來,沖坐在羅漢塌上的人伸手,“走了,吃飯。”

李清賞拽著她的手借力起身,拖著疲憊的步子跟在後面,邊走邊道:“我們童山長也是吃了酒才會同我們多說幾句,平時他不說閑話,據說是和他當年被算計出國文館有關。”

五月份天溫已是挺熱,夜幕來得也遲,日未落,月已升,天光亮著井葵小院裏的屋舍與花圃,照在柴睢身上,帶著歲月長安寧的溫馨,李清賞愈發覺得喜歡。

柴睢沖那邊的滌塵擡了擡下巴示意可以開飯,似有若無低笑了一聲,道:“然也,你們童山長早些年的事,我也略有耳聞。”

“禍從口出”四個字,用來形容童山長的多年仕途最是合適不過。

李清賞無奈笑笑:“我們童山長人特別好,資助學生,認真負責,誠心想要每個適齡女娃都能接受完整的蒙學教諭,他唯一缺點就是喝點酒變得話多。”

能說不能說的都會往外說,讀書人麽,書生意氣,三兩酒下肚敢揮斥方遒,半斤下去直接口無遮攔。

天邊雲團朵朵,風拂樹葉沙沙,柴睢回頭看一眼被她牽在手裏的人,道了句:“十幾年過去他仍這樣,保不齊會再吃口舌虧。”

“呸呸呸,”李清賞跟在後頭避讖,“烏鴉嘴,這話不作數嗷。”

進得正廳,柴睢把李清賞手按進門後的水盆裏洗手,提醒道:“出於好意建議你,你們童山長再和你們閑聊時,你能躲多遠躲多遠。”

李清賞沒多想柴睢的話,洗著手點了點頭。

大禮議後,和光下臺與否對百姓而言不過是個閑來談天,對柴睢來說卻是牽扯極多,一不小心甚至還可能會影響梁園之安危。

柴篌量小性驕而狡詐奸滑,擅以無辜之表象遮掩深沈之心機,他可以裝出與皇後夫妻情深的樣子,到提防劉庭湊之事絕不需要懷疑,辦和光時故意牽扯梁園更不是不可能。

駮神銅礦之事交給了和光,註定無論皇帝篌將對這位兩朝元老要臣做出怎樣的處理,梁園必須保證他性命無虞。

由是柴睢這陣子很忙。

飯很快送來後,李清賞坐在柴睢旁邊吃,柴睢扒飯時順手夾了塊雞肉放她碗裏:“這道菜味不錯,你嘗嘗。”

李清賞嘗著味道不錯,自己又夾一塊,吃著吃著忽然嘆道:“不知昊兒在學庠吃得到這些不,他最愛吃雞塊了。”

柴睢瞥她一眼:“這幾次他回來家,你不是親眼看見他沒怎麽變瘦麽,你侄兒不是那會虧待自己的人。”

“這點你是真沒說錯,”李清賞忍不住笑,“聽謝夫子說,昊兒近來學業突飛猛進,下回他再回來,我想我得犒勞犒勞他。”

柴睢咽下食物:“怎麽犒勞,親自下廚給他做桌子菜?”

收到李清賞撇嘴加將翻不敢翻的白眼:“要是你不怕我把你小廚房一把火燒了,可以試試。”

本來她做飯就勉強,以前照顧父兄多是從外面買半成食材,回家後切巴切巴煮煮就能吃,那麽多年的折磨都沒能讓她廚藝有所精進,住進梁園後也不知為何,她更不想進廚屋。

柴睢抿起嘴笑得肩膀微抖,用胳膊肘搗她:“你越是這麽說,我越是好奇你下廚會是怎麽個情況。”

“少來,”李清賞端著碗向另一邊轉過一半身子,“想看也不給你看,梁園連個瓦片都不便宜,燒毀屋子我更賠不起的。”

耳邊響起柴睢含笑的聲音,慢語低聲因此聽著別樣鼓動人心:“燒屋燒房不礙事,你要是能一把火把整個梁園燒了那才好,這樣你就得把你自己賠給我,多劃算。”

李清賞忍幾忍沒忍住,終於目光幽幽看過來,牙縫裏透話道:“你、休、想!”

柴睢咯咯笑起來,笑得拿筷子的手一抖一抖。

·

梁地八州四季分明,汴京尤以為最,冬夏寒暑,春秋適宜,文人騷客借四季將汴京描述得令人心馳神往,筆下無不突出汴京代表著強盛帝國的至高之在,卻然,五月的汴京也多雨水。

昨日大早火雲綿延,今日一早天色鉛灰,濃雲仿佛被更高處的一道巨力不停往下擠壓,哪怕被風吹散開,那道看不見的巨力也會將它們重新聚攏,繼續往下壓迫。

至半下午時,天暗如薄暮,眼瞅黑雲將壓到學庠房脊上,遠處一聲悶雷滾過,人們等待了一上午的大雨穿雲層破迷障瓢潑而下。

門前雨檐下,蒲典一手端熱水一手提著裙角往後退幾步,退進敞開的屋門裏面,望著被雨水濺濕的門口道:“下這樣大,回到家不得衣服淋透。”

在屋裏打掃灰塵的失獨金阿婆道:“山長去布教司參議,沒拿雨具。”

學生們下午兩節合並的大課,由那溯列鑫渺負責,是故此刻李清賞也坐在差房裏,歪頭批改著上午時收上來的學生居學,假裝沒聽見別人說話。

蒲典沒搭腔金阿婆的話,在門口跺跺腳下踩的雨痕,點了聲“李夫子”,純屬嘴禿嚕瞎聊關心了句:“早上你來時我依稀見你也帶雨具了。”

“也是帶了把傘,”李清賞微笑著看過來一眼,收回視線繼續批改居學,“早起見天色陰沈,又聽說汴京夏來多雨水,出門時便順手拿了一把,”

說著她微不可查地停頓了下,隨口道:“我看見你桌邊靠著的那把傘了呢,和我帶的似乎一模一樣。”

傘手柄末端的尾頂,恁小地方上刻著個不太明顯的“梁”字,蒲典不姓梁,李清賞又確實是拿的梁園用具。

蒲典暗暗吃驚,李清賞在發現她們的雨傘相似後,竟默不作聲如此細微地觀察了,看來李娘子還是沒有打消過懷疑念頭。

那次小窄巷她舉著斧頭去救李娘子,事後李娘子對她的行為表示了合情合理的懷疑,懷疑她是梁園派來的。

瞬息之間,李清賞的耐心細致讓蒲典渾身僵硬,旋即冷汗從後背刷然而下,手中杯子裏,原本平靜的茶水面上出現了一圈圈細微漣漪,然而暗衛長並非浪得虛名,所有反應快得只在吐息之間,面上看起來仍是毫無變化。

她笑了笑,顯出幾分自豪道:“我堂兄幾年前夏天嘗給梁園幹工,我那把傘就是當時梁園發給他的,還有頂鬥笠和一件蓑衣呢!梁園的東西就是耐用,那蓑衣穿好幾年不曾漏過半點雨水,李娘子你的雨傘是那裏買的?”

說罷她暗暗松口氣,話題可算是勉強拋回去了。唉,當時若非鄭芮芳那家夥把李清賞說得多麽多麽重要,重要到在暗衛視線內連根頭發絲都不能無緣無故掉落,潛伏得好好的自己又怎會貿然行事!

李清賞仍是嘴角擒笑,那雙看過來的眼睛裏分明閃爍著某種“我就看著你嘴硬”的揶揄,道:“我的傘是今早出門時我房東主所給,卻是不知道她從哪裏弄得把梁園傘,”緊接著搖頭輕嘆,“她梁園的東西真容易流到外面,哈。”

蒲典結結實實被噎住,心道鄭芮芳所言不錯,平時看起來甜然愛笑與人為善的李娘子,其實是能鎮得住梁園那個大犟種的大人物。

短暫的沈默籠罩下來,未幾,外面雨聲如根針般刺破屋裏稍顯凝重的氛圍,劈裏啪啦聲傳進門,敲打萬物聲音愈發喧響起來。正值此時,那抹布擦書架的金阿婆嘆道:“李夫子這話實在說的對,這些年來,梁園給俺們那些鰥寡孤獨送去的東西,數都數不過來。”

她舉著抹布去擦稍微高些的地方,感嘆聲得以從原本佝僂的胸腔裏堂堂正正傳出來,伴著雨聲一起響在別人耳畔:“大望歷以前,俺們這般窮人家,年紀一大就是累贅,幹不動活了還愛生病,不聲不響死在哪裏才是真正為兒女好,

可自從聖太上當皇帝,俺們那些老家夥掃掃地也能給自己賺個飯錢,至鹹亨年,朝廷甚至給俺們那些沒兒沒女的老東西每月發米面糧油,還有肉!沒有梁園裏那位,哪有俺們現在不愁吃喝看病的好光景!”

一口氣說太多,金阿婆轉過頭來不好意思地笑笑,露出嘴裏黑黃牙齒與脫落而成的黑洞:“人一老就愛啰嗦,擾二位夫子清凈了呢,你們見諒見諒。”

在稍微年長些的人看來,眼前這兩個會斷文識字的女娃娃是特別了不起的出息孩子,她們願意起早貪黑不辭勞苦來教小妮兒們念書,更是值得百姓誠心誠意敬重,是故金阿婆平日裏說話也很小心,生怕打擾到這些好孩子。

李清賞正連聲說著不礙事不礙事,屋裏忽然紫光一閃,緊接著“咵擦!”聲巨響霹靂而下,滾雷轟隆而來,霎時間電閃雷鳴,屋頂似乎跟著震動。

“娘也,”蒲典擡頭看屋頂,擔心道:“不會下來道雷給咱們房子劈了罷?”

窗戶上的透明瓦已經被雨水打模糊,李清賞也開始擔心:“金阿婆,這種雨一般能下多久?”

金阿婆擦完高處,再度恢覆佝僂模樣,把抹布伸進低矮的小小木桶裏涮洗:“這個實在說不準,有時候下一柱香工夫便停,有時候稍微下下會雨勢轉小,今個陰沈整上午,怕是落黑雨難停哩。”

李清賞看向門外,雨柱被風吹斜,如麻亂落,她心裏莫名跟著有些不安起來。

柴睢會來接她罷,她想,雨下這樣大,柴睢會來接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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