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章

關燈
第十章

熙寧朝後,大望朝和鹹亨朝雖是女子為帝,使得女子地位和處境在一定程度上較舊時有所提高,但在男女關系事上,女帝當朝時並未下過任何相關旨令。

隨著男風在汴京貴族圈逐漸盛行,並隨之推廣到民間,百姓們自己對男女關系看法逐漸出現改變。

譬如李泓瑞赴京途中,入梁地後他在家客棧投宿,看見一對女子舉止過於親密,好奇問旁邊人:“她兩個啥關系?”

旁邊大爺反而以異樣的目光上下打量李泓瑞,說了句:“關你甚麽事!”

李泓瑞這才知汴梁男女關系竟如此混亂,他本以為這種情況只流行在愚民蠢眾間,沒想到劉畢沅養男寵,他甚至聽說受天下人敬仰的百官表率、內閣首輔和光,家裏也有面首。

是故後來聽說太上梁王和李氏女的風月傳聞,他絲毫不認為那是假。

尤其李清賞頭戴蟠螭紋玉簪露面潁國公府後,關於李氏女和太上關系的流言蜚更是語不絕於耳,臘月半,李清賞學庠放冬假,李泓瑞把人約出來見面。

“我分官的事,出年後吏部會放公文。”

潔凈的飯鋪裏,李泓瑞特意點了碗海鮮面給李清賞,自己則隨意要來碗羊肉面,邊攪拌面邊道:“劉漕運說他準備把我留漕運司本部,本部司官員分的是永久宅,到時候我們就能徹底在汴京落腳了。”

“是嘛,那挺好。”李清賞執筷攪動碗中面,微笑得體,闊別五載,她感覺和李泓瑞除去陌生還是陌生,他們原本就不熟悉,她再努力也熟悉不起來。

他和她光是想法就總不在一處。

李泓瑞隔著兩碗面騰起來的熱氣看過來,溫柔問:“你好像不是特別高興。”

“沒有,”李清賞嘆口氣,道:“只是剛忙完學庠裏的事,有些累。”

李泓瑞吃口面,體貼道:“既然覺著累,等我領了官你就莫再去教書,且不說一個月掙不來幾個錢,風裏來雨裏去才受罪,我看不得你受罪,等成親後你安心在家當官太太,好好享受生活。”

李清賞笑笑,夾片帶著海鮮味的青菜送嘴裏。

不聞對面人回答,李泓瑞覆問道:“不想辭了你那破差事?”

“也不能說是破差事,人總得找點事做罷,閑著多難受。”李清賞記得他以前說話不是這樣的,現在好像變了。

李泓瑞臉上溫柔依舊:“在家待著也不算閑呀,你要照顧昊兒,同時一日三餐勞作家務都可以打發時間,屆時我主外你主內,咱們趁年輕再多要幾個孩子,多好。”

“……”聽李泓瑞提起孩子,李清賞想起大嫂。

大嫂是產罷昊兒後突發血崩,人很快就不行了,彼時產婆不讓男人進屋,說是汙穢之地不吉利,親朋好友也把李舍死死攔在外面,反而是她這個小姑子被產婆叫進去聽大嫂遺言。

臥房裏滿地血,她踩了兩腳,險些滑倒,大嫂已經沒了人樣,薄薄一片陷在被血染透的被褥裏,本以為咬著牙能見夫君最後一面,沒想到進來的是小姑。

大嫂就那麽看著她,甚麽話都沒說,咽了氣。

“要孩子的事先不著急罷。”對於生兒育女,李清賞有種刻在骨子裏的恐懼。

李泓瑞不解:“為何,因為昊兒?你放心,我與子惜情同手足,定會把昊兒視若己出。”

“不光是因為昊兒,我也有點自己的顧慮。”李清賞聲音低下去。

當年大嫂死後大嫂父親母親才從老家趕來,看著他們女兒還沒涼透的屍體,以及哇哇啼哭的外孫,大嫂的母親哭坐在地,說了句李清賞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

“別人生小孩如母雞下蛋簡單,我的兒,你怎就如此倒黴!”

大嫂因產子而殞命,大嫂的母親說這是大嫂倒黴。

李清賞出身軍戶,自幼受父母兄長言傳身教,牢記“若為家國故,此命不足惜”的大義,可她不想自己一條性命死在生孩子上,末了只得人唏噓嘆一句,“這就是女人家的命。”

“想說甚麽?”李泓瑞循循善誘,似乎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溫柔體貼,“只管說嘛,在我面前無需有顧慮。”

“我,我……”想起那些令人恐懼的事,李清賞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向李泓瑞開口,猶豫片刻,口不對心地應了句:“沒甚麽。”

其實她想把李泓瑞的話全盤否定,她要有自己的事做,不要成為只知道圍著竈臺男人和孩子轉的女人,更不想生孩子,可她不敢說。

她不知自己為何不敢說,或許是怕李泓瑞生氣?離開慶城前兄長李舍再三叮囑她,“等事情都過去,就和泓瑞好好過日子”,她牢記著兄長叮囑,想和泓瑞好好過日子。

李泓瑞對李清賞的順從感覺非常滿意,沈默著吃面過半,他問道:“要不要再加份小菜?這家飯鋪從熙寧年開到現在,飯菜味道都不錯。”

“不了,”李清賞乖巧搖頭,“面已夠吃,要多會浪費。”

聽聽,多麽勤儉持家的好姑娘,李泓瑞還算滿意地點頭,活動活動酸疼的右肩膀道:“過年時候,出來我們一起過罷。”

“去哪裏過呢?”李清賞很正常地問。

李泓瑞想起李清賞在梁園過的富貴生活,不禁放下筷子,臉上溫柔依舊,語氣卻有些不同:“你甚麽意思?”

“啊?”李清賞沒聽懂。

“我問你甚意思,”李泓瑞抱起胳膊,依舊笑著,似乎在開玩笑:“嫌棄我沒宅子沒票子?甜甜你何時變得如此市儈。”

“啊?”李清賞臉上笑意僵住,不解,“我沒明白你在說甚麽。”

“別裝了,”李泓瑞睨過來,眼裏是李清賞看不懂的笑,有譏諷、有嘲弄,還有說不清的悲哀,“梁園的錦衣玉食過慣了,不願意再跟著我過苦日子了是罷?”

大庭廣眾之下,李清賞即便不解也不欲和他發生口角爭執,低聲道:“有何話我們回去說。”

李泓瑞深深吐納,似乎看在“大庭廣眾”四個字的面子上,才大方決定不和她計較,臉上依舊溫柔,這溫柔卻讓人覺得不舒服:“雖我相信你,可無風不起浪,外面都說那位喜歡女人,你與她在同個屋檐下一定要小心。”

原來目的在這裏,李清賞表示明白,笑起來:“她不喜歡女人,她也並非外界傳聞中那樣,大家對她誤會很深。”

李泓瑞哪裏會聽得進去,堅持道:“不是大家對那位誤會深,是你實在太好騙,我在公門五年,太知道那都是些甚麽人,只能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千萬不要讓人給騙了,你要知道,世上只有我不會騙你,因為我們才是一家人,”

有些話越說越擔心,李泓瑞幹脆提議道:“不然你現在就搬出來罷,我還有點積蓄,先給你找家客棧落腳,或者如果你覺得在外住花費太高,我給劉漕運使說說,你搬過去和我一起借住他那裏也行。”

李清賞心裏直打鼓,忍不住開始琢磨李泓瑞這些話究竟是何含義。

“怎麽又不說話發起呆來,”不見李清賞有反應,李泓瑞伸手在她面前一揮,“甜甜,傻了嗎?”

“啊,”李清賞回過神來,手忙腳亂摸出飯錢放碗邊,“忽然想起昊兒那邊有事待處理,我先失陪了!”

話音沒落人已經撒丫子跑出去,李泓瑞急忙起身追,仍舊晚一步,他追出來時,李清賞已經消失在寬街摩肩接踵的人潮中。

“靠。”舉目四望無果,李泓瑞喃喃罵了聲,掏出根煙卷叼嘴裏,點著用力吸兩口,吐出吸進嘴裏的煙葉碎,他忍不住又低低咒罵一聲,“靠!”

套話套不出,引誘也誘不來,他回去該怎麽向劉畢沅交待?搞不定李清賞區區一介小女子,他要如何才能在汴京這富貴窩裏落腳?

在李泓瑞毫無頭緒時,李清賞同樣心思紛亂,逃也般回到梁園,第一時間來中庭書房找太上。

太上親衛利昂守在門外,抱拳道:“殿下此刻正在裏面和督總等人議事,天氣冷,娘子不妨回去等,待殿下忙完,小人即刻請內院人告知您。”

話音才落,書房裏散了議,暖簾伴著輕言笑語接二連三被掀開,屋裏人說笑著魚貫而出,這些人有男有女、有青年有中年,見到李清賞紛紛拾禮問“李娘子好”。

李清賞不解這些人為何認識自己,但出於禮貌,她挨個給人家回禮,不料屋裏出來的人不少,她回禮回個不停。

待回禮回到最後,受禮之人噗嗤笑起來,語慢聲低道:“本想偷懶不送他們,你倒好,一個不落全回了禮,算是替我?”

接連回二十來個禮的李清賞聞聲自下而上看過來,映入眼簾的首先是黑色金絲繡流光暗紋褶裳,往上一條襄玉腰帶過渡,腰帶紮束著象牙白交領織錦上衣,袖領皆游金線蟠螭,沿衣領再往上看,熟悉的臉龐輪廓清晰,五官端正,眼睛清澈明亮,正看著自己笑。

是柴睢。

白衣黑裳玉腰帶,沒有任何多餘點綴,卻在幹凈利落中趁得高挑之人格外好看。

李清賞無暇多看,甚至忘記問方才那些人怎麽認識自己,拉著柴睢進書房,邊神叨叨道:“我越琢磨越不對勁,趕緊來找你,你最是神通廣大了,”

說著做出求人的樣子兩手抱拳舉在身前,討好道:“我想拜托你件事。”

見此狀況,柴睢猜到她意圖,裝模作樣拿起架來,在滿屋有些淩亂的凳子裏隨意拉來一張坐,轉轉腦袋道:“我怎麽突然脖子有點疼呢。”

“我給您揉捏揉捏!”李清賞像個狗腿子,立馬站到太上身後搓熱手給人捏脖子。

太上脖頸確實有些緊,李清賞捏片刻,見太上反應不錯,她適才敢繼續開口:“求您幫個忙?”

“幫忙啊,”柴睢可喜歡落井下石了,強壓著嘴角道:“不是你前陣子與我君臣有別的時候了?又是見面行禮又是一口一個‘您’地稱呼,恨不能涇渭分明的人是誰呀,我怎麽給忘記了。”

李清賞捏完脖子捏肩膀,要多殷勤有多殷勤:“怪我吃一塹不肯長一智,輕信了他人,敵友不能分不清,對不起嘛,不生氣了好不好?”

住進梁園,她們好像就自然而然被歸類到一起,屬於“同夥兒”。

“生不生氣看你態度。”柴睢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也是五六日前剛坐實李泓瑞在上一任職地發生過的那些事,是故算準了李清賞會浪子回頭來找,才過去幾日時間李清賞便察覺不妥,這蠢丫頭委實不能算笨。

李清賞只要心裏沒其他感情負擔,在太上梁王面前便是輕松自在的,她甚至還敢給太上耍賴。

按幾下肩膀意思意思,李清賞戳著太上後肩衣料道:“晚上回去給您好好按,眼下火燒眉毛的是,我懷疑李泓瑞是劉畢沅派來故意接近我的。”

柴睢可逮著機會揚眉吐氣了,故意道:“是嗎,李泓瑞不是那贈玉環要你莫相忘的未婚夫婿麽。”

“嘖,差不多得了啊,”被李清賞拍下肩膀警告,“急著說正事呢。”

太上哪裏肯吃虧,立馬反擊:“是你有求於我。”

求人難比登天,李清賞感覺自己已經在登天了。

拉把高腳凳坐到太上身邊,她拽著太上袖口不理會太上的嘚瑟,道:“他想讓我搬到國丈府住,羊入虎口喏,他是不是投靠壞蛋了?這陣子越琢磨越不對勁,本還以為他是被壞蛋要挾住,莫非又是我自作多情。”

二人近得幾乎抵膝而坐,柴睢用膝蓋碰李清賞的,引她擡頭看自己,問:“倘他與你站對立面,你還要守你兄長的叮囑麽?”

遵守叮囑嫁給他。

李清賞露出幾分惆悵,輕晃膝蓋反碰柴睢,沒有正面回答問題:“方才見李泓瑞前,我還只是心裏有個小想法,見後他那些言論觀點與以前全然不同,我確定他變了。”

“你們……”柴睢直起腰桿看李清賞,輕頓,有些不自在地打聽問:“聊了甚麽?”

“說起這個,那話可就多了。”李清賞說起話來嘀哩嘟嚕的,像個話嘮,圍著柴睢說起在飯鋪和李泓瑞的對話。

她邊敘述對話內容,邊闡述自己觀點,柴睢似樹洞,聽得認真。

一口氣說小半個時辰,李娘子胳膊肘壓在書桌交椅靠背上做最後總結:“以前竟沒覺得‘男主外女主內’有何不妥,現今再聽那些言論只覺得是迫害人,憑甚看不起我那份差事,收入再微薄也是我的辛苦錢,你說是罷?”

“然也,”柴睢笑得開懷,搓著在落地暖爐邊烤熱的手,“言之有理。”

觀點被人讚同,李清賞心情甚是暢快,圍著太上梁王的書桌繞半圈走過來,隔暖爐道:“那您幫我查查李泓瑞?”

“查過了,”柴睢道:“敢信我所言?不怕我故意說他壞話?”

李清賞挨近暖爐烤手:“你又沒有騙我的理由,說嘛,我都信。”

“不要輕易相信別人。”柴睢看著她,再次強調。

李清賞笑起來,臉上既有不解之疑惑,又有信任之坦然:“放心,我又非蠢人,豈會輕易信別人……你這甚麽表情?”

對於太上的笑而不語,李清賞感覺自己的聰明智慧遭到質疑,不服氣:“我連李泓瑞都察覺出不妥,還不算有提防心?”

見柴睢看著自己不為所動,平靜眼睛裏看不出心思,李清賞有些急,撥著暖爐頂端會轉來轉去的銅柱子催促道:“快告訴我真相罷,別吊人胃口了。”

“李泓……”

“當、當、當。”三聲敲門打斷柴睢,是滌塵來至在門下,不緊不慢稟道:“殿下,午食已妥。”

“進來,”柴睢應了聲,在滌塵提食盒進來時起身坐到窗邊小茶桌前,繼續與李清賞說話,“他上任前三年倒是正常,象舞二年秋,他奉命赴別處辦差,酒後失手致使一名在冊官妓身亡。”

李清賞依舊站在暖爐前,猜出太上本該在議事結束後用午膳的,此時才用乃因自己來找,心中生出愧疚感,道:“在冊官妓屬官身,要吃官司的,豈是輕易可以解決?”

“憑他自己自然不好解決,”柴睢低頭扒拉口面,有些燙,吐著熱氣放下筷,“他是漕運官,漕運司暗中運作為他擺平了官司。”

“我知漕運司有多厲害,它能擺平人命官司不足為奇。”近來因為李泓瑞和她聊天三句話不離漕運司,李清賞大體了解了漕運司,知道漕運司裏盡肥差。

何為肥差?孝宗年間龍圖閣直學士曾作過首詩反映朝廷對東南漕糧的依賴,“漕舟上太倉,一鐘且千金。太倉無陳積,漕舟來無極。畿兵已十萬,三垂戍更多。廟堂方濟師,將奈東南何?”【1】

漕運之重,重乎若此。

鹹亨年間漕運司使是熙寧年出仕、大望年提拔上來的名臣紹叡,大望年間名臣輩出,虞不陳侯紹叡和大理寺卿王冼、禮部尚書傅觀三人以文人鐵骨而揚名,至柴篌登基開啟象舞年,新朝培植親信,紹叡明升暗降被調離漕運司。

一朝天子一朝臣,比起柴睢當年登基後沿用大望臣,柴篌更願意把舉足輕重的漕運交給自己人,更重要的是紹叡於大望年給東宮柴睢講過幾日課,稱得上半個鹹亨帝老師,所以紹叡無論如何不能繼續留在漕運上。

以上原因只是李泓瑞所說,代表不了任何一方觀點,甚至不一定是紹叡調離漕運司而劉畢沅上位的真相,他如是給李清賞說了,李清賞如是轉述給柴睢。

柴睢看她一眼,像是她心思看穿,道:“你不必思慮過多,許多事非以你我之力能琢磨明白,便只說李泓瑞罷。”

李清賞盯著暖爐道:“先不說那些,你先吃飯嘛。”

“不礙事,邊吃邊說,”柴睢還問:“你要不也再吃點?”

“不了,已在外吃飽。”

柴睢哼哼道:“外面的海鮮面有甚麽好吃的,咱們梁園老陶的手藝才絕,下回想吃海鮮面,讓老陶做就好。”

李清賞不明白太上忽然說這個做甚麽,扭頭看過來:“李泓瑞投靠漕運使,他接近我其實另有目的是罷。”

柴睢不搭腔,事就是那麽個事,結論如何則是需要李清賞自己去得。

“這麽一想還怪難受,”李清賞怔忪片刻,笑起來,軟糯明朗的模樣看不出心裏難過,“不過沒關系,也算及時止損,你有辦法應付他們嗎?他們沖我來,你得護著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