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打算一輩子不回那個家了？”

病房裏，金震林背著手，煩躁地踱步，“你以為這是懷念小熙的方式嗎？”

明月低頭沈默不語，不為所動。

“你以為他在另一個世界能安心？”

纖瘦的肩膀一顫，不是因為爺爺驟然提高的聲音，而是……

難道，熙會因此不得安寧嗎？

終是不忍對她嚴厲，金震林走回去坐下，語重心長地說：“你的痛苦爺爺都懂，失去小熙我也很難過，可是你一味地逃避也不是辦法。爺爺年紀大了，只盼著人生的最後幾年，多享些天倫之樂，而不是眼看著我的孫女越走越遠。”甚至擔驚受怕你會想不開……

目光落在明月的手腕，純黑色手鏈下隱藏的傷痕，逃不過他升起悲憫的雙眼。

那一日，她也是面無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即使在麻藥的作用下，她幹裂的嘴唇依舊倔強地緊抿著。

現在，她低著頭，還是一言不發，金震林知道明月在抗拒什麽。

……

指骨分明的右手緊握著方向盤，兩面的車窗全部搖下，盛夏的風湧了進來，吹動安翊休閑襯衫的下擺。

他很感謝冉然幾個女孩子的善解人意，見他難以控制地心緒不寧，便提議提早結束這場飯局，好讓他早點趕回去陪明月。

安翊執意不肯，事實上除了冉然生日那天，他們幾次相約吃飯都沒能聚成，今天又怎麽可以再讓大家掃興。

隨後潘曉婷提議：“要不然折中一下吧！你自己先回醫院，我們吃好了再走，你的心意已經到了，何必留在這裏擔心呢？”何況安翊離開，冉然和晶晶能更放松些吧！

安翊也覺得言之有理，臨走前再三囑咐：“想吃什麽盡管點，我會和他們打招呼。”

冉然拍拍胸脯，笑著催促道：“你放一萬個心大膽地往前走吧，只要有我在，絕對不會客氣的！”

匆匆和幾個女孩子說再見，離開酒店的時候，安翊走了安靜的安全通道，甚至等不到電梯從頂層下來。

等待信號燈的過程格外漫長，他側頭望向下墜的暮光。

同樣的夕陽柔和地灑進病房，金色的流光歡快地蕩漾。

然而，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劍拔弩張，明月難掩失望，笑得異常悲涼。

“您說您理解我，那又何苦再逼我？”她按著的胸口，強迫自己忽視排山倒海般襲來的鈍痛，“恨是我的錯，無能為力是我的錯，是不是連我的痛不欲生都是錯？”

金震林亦是滿臉沈痛，他又何嘗想逼她如此？如果她一個人能過得好一點，他必然不遺餘力地去成全。

可事實令他後怕，這次她傷得這麽重，下次是不是連生命都可以輕易葬送？

……

“就算小風犯了天大的錯，你的所作所為也算懲罰過他了……”金震林語重心長地勸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們畢竟從小一起長大，若是小熙還在，那麽善良的孩子肯定不認同你的做法，也不忍心看到你有家不能回。”

安翊走出電梯，立刻註意到一個身穿西裝的男子坐在明月病房門口的椅子上。

他的心“咯噔”一下，大步走了過去。

“饒？不可能，這一輩子都不可能！”

明月緊緊攥著雪白的被子，聲音尖銳無比，瞪大的雙眼仿佛要噴出火來，眼神變得冷凝，“他要是馬上就死我反而不甘心，我突然希望他長命百歲……”怨毒地微瞇雙眼，冰冷的語氣讓人不寒而栗，“那樣他才明白什麽叫生不如死！”體會我正在經歷的生、不、如、死！

傍晚的風靜靜地吹。

周圍的溫度好似到了冰點。

金震林覺得一陣心驚膽寒，他的孫女怎麽會如此殘忍？難道仇恨真的會徹底改變一個人嗎？

曾經的她是那麽善良開朗，如今她的眼裏就只有仇恨與瘋狂。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你要學會接受命運的不公平。”

僅一個瞬間，金震林好像蒼老了十幾歲一般，他在做最後的勸解，有氣無力的聲音連他自己都感覺毫無說服力。

一墻之隔的門外，安翊停住腳步。

西裝男子似是閉目養神，察覺到有人註視著自己，他慢慢睜開眼，淡薄的目光和審視意味十足的安翊交集片刻，他又神情冷清地假寐，自始至終，表情不見一絲波瀾。

安翊卻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忍不住驚詫，在他和冉然幾人離開醫院的時候，碰巧在一樓電梯前有過一面之緣。

西裝男子此刻一副“生人勿近”的姿勢，與之前的同老人對話時恭謙態度大相徑庭，四目相對的短暫兩秒，安翊只看到暗夜般的冷。

他究竟是什麽人？

安翊警惕地皺眉，他駐足的時候並沒有發出太大的響動，然而他卻察覺到了！

與之同行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老人並沒有出現，而男子守在此處的目的如此明顯。

病房裏的對話從剛剛便斷斷續續傳進安翊的耳朵，眼前的男子仿佛沒聽到一般，答案已顯而易見，和他一起出現的老人就在裏面。

隔著門都能分辨出明月激烈的情緒，安翊斂起心神，推門走了進去。

椅子上仿佛已經睡著的男子睫毛動了動，顯然根本無意阻攔。

“這根本就是人為，是謀殺！”明月情緒激動地跳下床，漂亮的臉因惱怒漲得通紅，聲音尖銳地吼道：“既然這是游走在法律邊緣的犯罪，那麽我就讓他一生都受到良心的譴責！如果……他的良心沒被狗吃了的話……”

話音剛落，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傳來，讓明月暗驚。

安翊腳步慌亂，箭步走到明月身邊，伸手扶著她的肩膀，“發生什麽事了？”餘光看到“那位老人”，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心電感應？所以他才迫切想趕回來。

她看看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的安翊，又看看面色從容的爺爺，好像突然恍然大悟！

夏天也可以冷得徹骨嗎？為何她有些不寒而栗？爺爺是最疼愛的人，難道不是嗎？

因為明白，所以她笑得異常慘淡。爺爺既然知道她的近況，必然也了解到安翊幾乎寸步不離陪在她身旁，安翊之前的短暫離開純屬偶然，爺爺卻毫不避諱地出現……

爺爺他明明知道的……

是要斷她的後路，讓她別無選擇，必須回去嗎？

輕輕拍拍安翊的手，明月示意他不要擔心，轉而挑釁地望著金震林：“想不到您偏心到令我失望的程度！如今在這個世界上，論血緣，我是您最親近的人；論情份，浩熙和那個人陪伴我們相同的時間，您知道我愛他……”

安翊目光一凜，“浩熙”！他曾聽過這個名字，至今明月仍對他念念不忘，竟當著他的面說出“愛”這個字眼！

是否該悲哀呢？印象中，明月還沒有親口對他說出那三個字！

看著明月完美的側臉，他覺得意興闌珊，頹然地垂下了手。

不是感覺不到安翊情緒的變化，明月現在無暇安撫他，一肚子的抱怨壓在心頭讓她瀕臨窒息，此刻只想一吐為快。

“我們兩個人都抵不過他金浩風……”咬牙切齒念出那個名字，明月恍惚地說：“您是我的爺爺，不是他的！”

沒有太多的震驚，安翊早就對兩人的關系猜得八九不離十，那麽門口的中年男人又是誰？明月的父親嗎？

“小月……”金震林不認同地搖搖頭，她太偏激了，繼續下去很有可能誤入歧途，眼前的情形又讓他難以說服。

“他不過是被拋棄的小孩，有什麽資格和我搶爺爺的愛！”

“明月！”

金震林的厲聲喝止讓明月的恨意倍增，她近乎崩潰，歇斯底裏地大叫：“我發誓不會放過他！摧毀了我幸福的人不值得被同情！爺爺你越是替他說好話我就越要折磨他，我要讓他後悔自己的存在！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他不去死……”

“啪”的一聲，世界忽然變得安靜。

明月摸摸臉頰，似懂非懂，也感知不到陣陣刺痛。

金震林的手在身側顫抖，看著明月失魂落魄地像個木偶，他也是心如刀割。

窗外殘陽泣血，白色的窗簾紋絲不動。

恍然如夢的感覺啊！

明月嘲弄地勾了勾唇角，安靜地垂眸，看著頸間那抹幽藍的溫柔，只有你對我的愛才是真的永垂不朽。

浩熙，所有人都勸我學會放棄和遺忘，可你看，他們又全都站在金浩風那一邊，全世界那麽多人，卻再也沒有人像你一樣對我好，所以，怎麽能釋懷？

“您別動怒，一家人有什麽話慢慢聊！”安翊心疼地把身體發僵的明月攬進懷裏，對金震林好言相勸，他們畢竟是爺孫，安翊再怎麽不悅也不能多說什麽。

落入溫暖的懷抱，感受著安翊有力的心跳，那一刻，明月覺得自己被視若珍寶，她側頭凝望安翊，他的下巴有最完美的線條。

察覺到明月的視線，安翊對她低頭一笑，我會站在你這一邊，哪怕是全世界的的對立面，只要你能夠真正地快樂……

他的笑容帶著讓人心安的魔力，明月漸漸平靜下來。

金震林停在半空的手微微顫抖，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明月，他的心比她更痛。

可假若，這痛能讓明月醒悟，金震林覺得也算值得！

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外面的男子顯然聽到了不同尋常的動靜，走了進來。

金震林未回頭，手背向外擺擺手，男子對著他的背影恭敬地點頭，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金震林不著痕跡地打量安翊片刻，眼前這個年輕人維護明月的態度太過明顯，簡直是不顧一切地護短，算是好事一件？亦或又是一場無休止的糾纏？

而且他的語氣把握得恰到好處，金震林的眼底悄然劃過別樣的情緒……

再擡頭的時候，明月已恢覆了淡然，聲音輕柔且堅定：“爺爺您多保重身體，有空的時候，我會經常去見您。”只是地點不會在家裏！

雖然沒有責怪爺爺的意思，但她的言外之意如此明顯，或許此生都不想再和金浩風出現在同一個屋檐。

金震林絕望而笑，深深的無奈染上他寫滿滄桑的眼角，“你就打算一輩子都以這樣的方式折磨他了嗎？就算你明知道錯不全在於他。”

暮色蒼涼，暖風中飄蕩著些許淒殤。

明月也在問自己，她不只一次地捫心自問，對於青梅竹馬的浩風，對那個不擅表達卻一直默默付出的少年，真的有必要如此決絕嗎？

可是他，何嘗不是對浩熙趕盡殺絕？

“至死方休！”

冷冷地吐出這四個字，明月的胸口沒有情緒激蕩的起伏，平靜得好像旁觀者一樣。

能讓她殘忍到如此程度，只因為命運捉弄到她體無完膚。

“我不能讓你一錯再錯了……”金震林緩緩搖頭，一字一頓，聲音無比艱澀……

明月莫名一陣心驚，她忽然想堵住耳朵什麽都不去聽，什麽都不想追問，公平也好，仇恨也罷，她願意暫時假裝著遺忘。

只求正在打開的潘多拉盒子回到原狀，永遠沈睡在秘密的海洋……

然而，世事永遠不受我們意念的控制。

最後的最後，安翊這個局外人聽得尚且震驚不已，明月更是早已失去了力氣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直到爺爺離開，她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熄滅了怒火的雙眸如無星無月的夜空，生機全無！

夜幕降臨，城市的萬家燈火和繁星閃爍交相輝映，遠遠望去，找不到隱匿在漆黑夜色中的地平線，剎那的錯覺，竟分不清哪個才是人間。

明月抱膝坐在窗臺上，頭倚著玻璃窗一動不動，自從金震林離開，她就這樣發呆近兩個小時之久，好似感受不到時間在溜走。

安翊靠站在櫃子前凝望著她，明月的身上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他以為自己並不好奇她的過去，直到今天才發現，他是該死的在意！

當他的小腿微微酸痛的時候，已經到了吃宵夜的時間，而她連晚飯都沒有吃。

保溫飯盒裏是他之前吩咐家裏傭人送來的營養餐，還有恰到好處的熱度。

安翊盛了一碗排骨湯，端著走到窗邊，“吃點東西吧？不是不喜歡醫院的味道嗎？多補充營養才能早點出院。”

明月看過去，他的笑容很暖，照拂在她心頭的那抹清寒。

他應該是難過的吧？畢竟她情緒的波動、她三句話不離的，全都是浩熙，所以安翊也受到了傷害吧！

並沒有接過湯，明月坐直了身體，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墨黑的夜空。

數以億計的星鬥亙古閃動。

他和她並肩而坐。

明亮的理石地面上，兩個人的影子相互依偎。

“對不起。”明月閉著雙眼，仿佛睡著：“讓你經歷這些，我很抱歉。”那些冷清的，矛盾的情緒，全部被掩去。

“不許說這樣的傻話！”他寬容地笑，心中豁然開朗，所有的仿徨與不悅煙消雲散，就算明月對那個人用情至深，此時此刻只有他才能感受到她的體溫！

“我想知道，怎麽才能給你一些安慰？”

“我也不知道了。”恍若囈語，明月倒希望今日的一切是夢一場，“那些信誓旦旦，那些正義凜然，全都變成了笑話，而我就是個跳梁小醜。”

當某一天有個人突然對你說，那些你認定的、堅持的東西全部都是無稽之談，當整個世界被徹底顛覆，恐怕任何人的幫助都起不到作用！

溫熱的液體打濕安翊的襯衫，透過他的肌膚向心臟蔓延。

哭吧，宣洩出來就好了，明天太陽依舊明朗，就算是大雨一場，我也會陪你去等待那七色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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