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4章 23:31

關燈
天空是過分陰郁的灰,大片厚重的雲層交疊一起,像瓦盆裏燒了一夜,已經變灰成白的木炭。

天氣影響心情,尤其是姚遠那晚過後,便再沒聯系她,想起來,不免心中郁結。

她心事重重,走到陽臺邊,單手推開宿舍的窗,放進來一陣冷風,吹去不少午後困意,得來片刻清醒。

而只穿了件睡衣,正坐在書桌前玩手機的陶雨潔被這風凍得夠嗆。她抱了抱肩頭,回頭喊:“凍死了,寒露你幹嘛呢,開啥窗啊。”

姚寒露抱歉了聲,立即合了窗頁,回身進房間時,聽見外面隱約的雷鳴,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大約是要下雨。

鐘豆豆還賴在床上不肯起,好半天,從床帳裏支出個腦袋,聲音悶悶地問下面兩人:“下午什麽課啊?”

“筆譯。”陶雨潔答,像是看出她想逃課的心思,補一句,“周扒皮的。”

這名字仿佛大型災難降臨,讓鐘豆豆把腦袋收回去,在床上躺平,痛苦地長“啊”了聲。

窗外的風刮得好大,姚寒露收拾書本的動作一頓,忽然,就聽見外面就傳來雨聲嘀嗒,並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醫院的走廊盡頭的小窗,也能看見雨。

屋檐修得很淺,有雨滴斜飛進來,洗刷著外面一層人工擦不到的玻璃。

路與坐在一間高級病房之外的休息椅上,面無表情的,無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走廊上的死寂,被病房裏走出的路穎打破,他未到路與身邊去,而是隔一段距離,冷冷地說:“爺爺叫你進去。”

路與聞聲,沒有立即起身,在原地停留了半刻,才慢吞吞跟著進去。

人病如山倒,尤其路陽和這把年紀。前些日子還說病有好轉,誰知昨晚醫院來消息,說是老人病危,恐怕時日不久。

他微弓著背,走到病房內,裏面來看望病人的路家人,除路新南一家人之外,再無他人。

路陽和則躺在病床上,半擡著眼皮,吃力地看路與走近,停在離床邊還有半米的地方。

房內安安靜靜的,無人說話。

路陽和察覺路與抗拒靠近的情緒,便偏頭對路新南擺了擺手,吩咐說:“你們先出去,我有話跟他說。”

“爺爺!”路穎著急了,原本還要說什麽,被路新南一記眼刀給嚇了回去。

路新南平靜地看了看路與,點頭,一邊走向床邊,給路陽和撚了撚被子,壓低了聲音道:“您好好躺著,別動氣。”

路陽和道了聲好。等病房裏人走了,他才再度開口,對路與招手,說:“過來。”

路與沒看他,也沒動作,仍杵在原地不動。

路陽和見他這般反應,輕輕嘆了口氣,“你不願原諒我,還為你父母的事怪我,我知道。”

“可如今我要走了,你也怪不到一個死人身上了。”

路與沒回話,只是垂在身體兩側的手,微微在發抖。

路陽和發覺自己身體多了些力氣,大約是回光返照,說話也不那麽累了。他分一些精力來回憶往昔,突然憶起很久以前以前,路新勻還在的時候。

他絮絮說著:“你還記不記得你七歲那年,我,還有你爸,我們爺仨去東湖釣魚。”

“那時候你奶奶也還在,跟你媽媽一起,日日嘮叨,總是沒個完。”

“釣了次魚回來,又是說把你曬黑了,又說我高血壓曬不了太陽——人啊,真是老得快啊。轉眼是誰都走光了,也終於輪到我了。”

“路與啊,”他喚他,聲音比先前大,惹來一陣咳嗽,須臾後,他接著道,“你從小就性子軟,見不得別人不好,太隨你爸。要是當年他強硬些,決絕些,後來那些事終究是輪不到我們一家子頭上的。”

他的嘆息聲,一聲比一聲淺,氣息也微弱了。反覆呼吸許久,才再緩過來一口氣,輕聲說:“孩子,這麽多年,你辛苦了。”

路與聽得心裏一陣憯痛,他向後退了一步,影影綽綽聽見身邊有什麽在無聲剝離。

路陽和頭頂的藥水瓶裏藥水的數量已經不多了,雖還在往下滴,但仿佛是在提醒人什麽。

當生命的流沙,終於只剩下微渺的一抔,他還要輕聲致歉,對不起了。沒能再撐一兩年,等到路與羽翼豐滿——這下,就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人來這世上一遭,總有八_九事不如意,可你要記著,你不是為那些恨活著的。”

生命記錄儀的曲線突然由波折轉平,一長串刺痛人耳朵的嘀音從機器裏傳出,路與看著路陽和閉上眼,腦袋向側垂下,心裏湧上來一陣害怕。

他楞楞的,伸手想要上前扶路陽和一把,但手指還沒來得及碰上,便有白衣的醫生護士扛著儀器進來,將他從最裏面擠出。

他耳邊一陣轟鳴,眼前忽地發黑,身體如失去力氣般,坐在了地上。

生命寫好了劇本,再如何掙紮也是徒勞,到頭來,是全劇終,宣告退場,生命的繁華終於落幕。

屋外的雨,沒有停的欲_望。風大,搖得院內植物東倒西歪,沙沙作響。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

數月前——

張自紜騎一輛老式自行車從街口開往裏面來,隔老遠,望見一輛身份尊貴的勞斯萊斯停在鐘表店門口。他稍訝異,下了自行車,一路推車過來。

他想著莫不是來了一筆大單。可店裏還沒開張,客人沒理由來這樣早。

他正疑問著,走近,在轎車一側停下,將自行車隨意往旁邊的電線桿上一倚,敲了敲車窗門,應聲,車窗開了道縫,露出裏面一張熟悉的臉,只是時隔數年,面孔上已布滿時雕刻鑿的滄桑。

他一楞,下意識開口喊了聲:“師父?”

“是我。”路陽和神色沈肅地對他點頭,側頭,示意他上車。

一段路,從城西鐘表店到城東家具坊,路途遙遙,張自紜聽來不少話,知道了,當年師兄路新勻車禍一事是事出有因,而兇手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陷自己於不義之地的路新南。

路新勻夫婦雙雙因禍喪命,留下孤子路與,裝瘋賣傻,只為偷生。茍且十年,早不再是當初那個在父母面前,為一只手表欣喜激動的小孩了。他心中有恨,絕不能姑息毀他人生的罪魁禍首。

路陽和知道自己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再不能壓住路與,恐怕一睡,就有再醒不過來的那天。所以他拿往日師徒情分,來求他,為路家多擔待那孩子。

這才有了今日,他的徒兒,路與。

張自紜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忽而覺得眼角冰涼,他擡手擦了擦,才發覺有淚。

他撇頭,看著身邊的路與躬身,將頭埋在雙腿間,兩個肩頭發抖,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話,只得嘆了口氣。

他吸了吸鼻子,手指提著自己左手手表的腕帶,掂了掂,眼裏走馬觀花,走過許多場景。

他在路陽和手下學藝時,曾將自己做出的第一塊表送了師父。路與亦然,他左手上戴著的這塊,就是他贈他的。這是表匠的情義,延續一代又一代,他深知,這份情,輕易不會斷,也不可斷。

他沒看路與,顧自出聲:“這塊‘摘星’,是你跟我以來,做成功的第一個作品。”

他說話間,手指摩挲過表盤,腕帶,發條口……底蓋,做工細膩,卻不拖泥帶水,下刀利落、簡潔。

“你有天分,我學制表這麽多年,沒出過你這般出色的械表。”他道,“這麽幹凈的設計,也只能出自你之手了。”

路與沒說話,雖低頭,但張自紜知道他在聽。

“所以啊,黃口小兒,你怎麽做得來那些趕盡殺絕的臟事?”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雖然沒在師父跟前盡數十年孝,但怎麽說,也是他黃天厚土見證下,白酒三杯正正式式認的兒子。”

“你呢,也別死腦筋,一味要陷在過往那些血海深仇中,餘下的事,就全交給我,我代你解決。”

他話完,語意裏停頓,看向他,輕聲說:“——路與,去瑞士吧。”

走廊裏靜靜的,房內房外都有人演繹著生死。離別不是最痛的,遺憾才是。

良久,路與在視野的一片模糊中,終於開口,聲音卻嘶啞得不成樣子。

“師父,我不怪他……我沒怪他。”

——爺爺,我什麽時候才能成為像您一樣厲害的鐘表師啊?

——傻孩子,你已經比爺爺厲害了。

作者有話要說:

已捉!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