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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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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的周五,是應該去長智的日子。

她和張蕓約好下午一點會面。

上午上完課,和鐘豆豆在學校食堂吃完午飯,她拿出手機百無聊賴刷著朋友圈時,忽然想起今天應當是交租的日子,於是打開聊天軟件打算給姚遠發消息。

“那個人昨天來催房租了嗎?”

姚遠的社交狀態幾乎是無時無刻顯示在線,所以她知道他會回。

她早不奢望他能在學校好好聽課——他不惹事已是萬幸。

姚遠目前住的地方是之前姚泉身體還沒出意外前,他們一家三口的住處。後來姚泉因事故住院,而她考入A大,長時間待在宿舍,租房便只供姚遠上下學使用。

房東是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只比姚泉小兩歲,但至今仍然單身。常年酗酒,脾氣壞得很。一到月底的日子這人就在他們的租房門外堵著,等著收房租。

姚泉在時還好,後來家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住,房東的態度就惡劣起來。

姚寒露之前也想過不住學校宿舍,而是留在在家給姚遠做飯,照顧他起居,但是因為現在的這位房東對她有些淫靡想法——有幾次甚至在她洗澡時,用備用鑰匙開了家裏的房門,在客廳裏坐著等她出來。

所以她幹脆搬進了宿舍,眼不見為凈。

姚遠的信息如她預料的那般,回得很快:“沒來,好幾天沒看見他人了,我估計他這陣子是不會來找我們的麻煩了。”

姚寒露不明白,飛快地回問道:“什麽意思?”

這會兒發過來的是姚遠的一條二十秒的語音,遠隔距離能聽到他話語外幾個男孩子的嬉笑聲——他大概又跟他的那幫狐朋狗友待在一起。

“那個垃圾好像被人尋仇了。我聽賣菜的阿嬤說,他被人打了,手指斷了好幾根。隔天他們在後街發現他的時候,血肉模糊的,在雨裏躺了一夜,他們送他去醫院的時候他人都冰了。”

姚寒露聽得心裏一驚,忙回:“他死了嗎?這是什麽時候的事啊?”

“沒死,不過我覺得也差不多了吧。這就叫罪有應得,他放高利貸賺了那麽多黑心錢,逼死了那麽多人,早該有人替天行道了。”

“什麽時候的事嘛——我想一下啊,好像……就是你回家的那天晚上。”

在長智的下午總是平和的。

即便只是靜坐著不說話,看那些大孩子嘻嘻哈哈鬧一下午,心裏仍會覺得尤為滿足。

但路與還是那副孤僻、不愛與人交流的樣子。

除了不再說與她不相識,他依然喜歡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在白色的素描紙上描繪鐘表裏的指針,抑或描摹齒數不同的各種齒輪。

下午的活動課武老師提議在班上舉行歌唱比賽。

一班的同學喜歡唱歌,他們對於輪著序號一個一個上臺表演的活動十分熱衷。

他們的歌曲雖然唱得不成曲調,但聽者能夠感受到旋律裏的真誠,這很是美妙。

姚寒露和張蕓分別坐在教室的兩個角落,靜靜地聽他們唱歌,時而合著音樂節奏拍手。

趙志敏不知何時坐到了姚寒露身邊,大概是喜歡她的長發,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用黑色皮筋捆於腦後的馬尾。

“姚老師長得真好看,我喜歡姚老師。”

她感慨道,把置於姚寒露頭發上的視線移到姚寒露臉上,咧開嘴,笑意暢然。

他們直白,從不拐彎抹角,喜歡一個人就要表達出來。

姚寒露跟著她笑了,也誇她道:“志敏長得也好看。”

講臺上的表演順序是按照座位次序排的,但輪到路與時,大家好似都沒看見他一般,直接跳過了他,而是讓他座位後的一位同學上臺表演了。

姚寒露有些詫異,隔空與對面坐著的張蕓對視。但張蕓也疑惑著,只對她聳了聳肩。兩人均未尋到答案。

路與倒是依舊淡然,對周遭的變化毫不在意,頭都不曾擡起,依舊在畫自己的圖。

姚寒露湊近了趙志敏,小聲問她:“大家怎麽不讓路與唱歌啊?”

趙志敏搖搖頭,耐心跟她解釋:“不是大家不讓,他從來不唱歌給我們聽的。”

“他從來不跟大家一起唱歌的嗎?”姚寒露再次往路與的方向看去,心裏的奇怪不由地加深幾分。

“嗯。”這邊趙志敏未察覺姚寒露的動作,繼續說,“不過路與不壞的,他就是有點兇,也不愛說話。”

“而且他很厲害的哦,我的囡囡過生日的時候,他給囡囡做了一塊手表。”

囡囡是趙志敏十三歲的女兒,正_念初一。姚寒露聽武老師提過。

不過……路與居然會送別人禮物。

倒是讓人感到驚訝的事情。

兩個小時的志願活動完成,她們與一班的學生告別之後,便一齊離開長智。

但她與張蕓是分道揚鑣的兩條路。張蕓回宿舍,而她得回家一趟——因為房東的事情,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擔心姚遠。

不巧撞上晚高峰的公交車滿載乘客。

她拉了車環站在公交車上,對著能照見自己身形的車門暗暗失神。

連著一周的雨淋瀝,植物看著都腫脹了幾分,大抵是過分吸水的結果。淅淅瀝瀝的小雨沒完沒了,無聲地洗刷著積塵的車窗。

她在耳朵裏塞上耳機,抒情的鋼琴聲在耳邊循環,眼睛沒有準確的聚焦點,只是空空地望著窗外連綿的雨幕。

在十字路口被紅綠燈攔住的公交車,突然踩下剎車,害得她沒能站穩,趔趄幾步差點跌下車門前的臺階。

她緩了緩心情,休整後再次往車外看時,突然瞧見十字路口街角走出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穿著藍白色條紋襯衫,目測是棉布質地,襯衫上有著被空氣揉搓的褶皺。淺卡其色的工褲,寬松款,包裹住他的一雙長腿。

他的白色斜背帆布包被他背在身後,雨傘舉得很低,因此遮住他的半張臉。

此時他看著並不像剛離開智力療養學校的被人低看的孩子,而更像是一位剛剛從網球館運動回來的學生。

姚寒露微微慨嘆,只一聲,便要移開視線,結果還沒來得及從他身後收回,就被他身後一群混混打扮的人吸引走了註意力。

那夥人裏從著裝上就令人擔憂,有好幾個都染了頭發。

今天天氣不算涼爽,但有幾人穿著無袖短衫,露出手臂上盤龍般的紋身。

姚寒露不由地緊張起來。

由於這一片是大學城,恰逢下課時間,道路上川流不息,所以公交車行進的速度極為緩慢。

她的雨傘收了一半,微微展開傘面耷拉在她的腿邊,水珠不動聲色浸濕她早晨擔心受涼穿的襪褲。

路與仍以之前的速度往前行,絲毫未發覺身後有人一路尾隨。

因為看不見他此時臉上的表情,所以她拼命去填補經傘遮擋形成的空白,想起的卻只有在睡夢裏見到的那雙霧色沈沈的眼睛。

她雙手不自覺握成拳,最後在一片樹林裏分出的兩條路中做出選擇。

她從擁擠的人群一路道歉最後終於擠到駕駛位,她小口喘著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師傅,對不起,麻煩您停一下,我坐過站了。”

司機目光沒有分給她毫寸,淡漠地道了一句:“姑娘,這裏可不能停車,下一站再下吧。”

“師傅,您就幫我開一下門,我真的有急事,不耽誤時間的。”

司機態度不太好,帶幾分責備地告誡她道:“下次悠著點神。”

說完,他在一排操控按鈕上按了一下,前門“嘭”地一聲打開。她慌忙道了聲謝,撐開雨傘,跳下緩速行駛的公交車。

不合規矩的行為。可在秩序全亂的這個雨天,仿佛一切都能被包容。

她小跑著跟上那群混混,倏爾發現才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他們跟著路與的腳步便已越來越緊。

那群人裏為首的是一個看著年紀大概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姚寒露在他們身後看著那人伸手,手指幾乎要近到路與肩膀的時候,她奮力吼了一聲:“你們要幹什麽?”

那夥人被這聲音吸引過去,一個個緩慢回頭,目光夾帶疑慮地上下打量著她。

“你誰呀?”

姚寒露咽了咽口水,繞開他們,走到路與面前:“我是誰,跟你們有什麽關系?”

路與這時註意到她,也有些懵然。

他擡眼,望了望對面的周定辰,對著他做了個搖頭的動作。

周定辰瞇了瞇眼,端著下巴,開始細細打量面前的女人。

“誒喲,什麽意思啊?”另外有一人從人群後走出,對著姚寒露皺了皺眉,目光裏皆是不滿。

“辰哥,這女的誰呀?”

姚寒露看見被稱作“辰哥”的人雙手在胸前環著,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

姚寒露從包裏拿出手機,攔在一群人面前:“你們別過來,不然我報警了。”

周定辰顯然未料到她會拿警察相要挾,頓了片刻,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跟姚寒露身後的路與對視一眼,目光交換間,是他人看不懂的揶揄。

他好半天才止住笑,晃了晃腦袋,說:“行行行,我們不過去,你們先走,先走行吧?”

一直在後未說過話的路與,這時也開口:“姐姐,”

他一只手拉住了姚寒露的背包背帶,小聲地說了句:“我們走吧。”

“嗯。”姚寒露回頭對他點點頭,立即又轉過頭去,對著那幫人揚了揚手裏的手機,警告道,“你們不要跟過來,否則我馬上報警。”

那夥人雖然一頭霧水,但竟都出奇的配合,很快就離開了。

但路與終於安全下來。

她暗自松了一口氣,擡頭問他:“你怎麽還沒回家?”

由於身高差距,她打著傘難以看見路與的臉。於是她幹脆將自己的雨傘收起,轉而鉆到了他的傘下。

黑色的傘面,反襯少年白色的皮膚,眼下的黛青,像微茫朦朧的遠山黛影。

他怔忡半晌,才給她答案:“我忘記回去的路了。”

“何先生不來接你的嗎?”

他遲緩地搖了搖頭。

她感到疑惑,雖然之前也聽武老師提起過無人接他放學的事情,但此時聽親歷者說出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路家,A市的大戶。路與,有可能成為ROAD繼承人的這位三代子卻存在智力缺陷。

這樣龐大的家族,卻送自己的繼承人在一家公立療養學校上學。而且在明明知道他的認知有殘缺的情況下,仍然不派任何人接他上下學。

他在這條日覆一日踏過的道路上迷失多少次,看過多少次日暮,才能達到別墅門口?

還有在路家別墅突如其來的一次鎮定註射,被鎖鏈捆縛的房門,和幽閉的走廊……

她想得越深,心裏反而越不明白,幹脆晃晃腦袋不去理這些覆雜的人物關系。她在傘下稍稍偏頭,說:“那姐姐送你回去吧。”

雨一時半會難能停下,撐傘在A市老城區的街道穿梭,有種時間突然變得緩慢的錯覺。

路過街道轉角的煙雜店,路與突然停下了腳步。他在店門口頓住,盯著防雨棚下擺著的冰櫃,不肯再移動一步。

姚寒露跟著他停下來,註意到他盯著冰櫃的視線,於是問他:“想吃什麽嗎?”

“想吃——”他點頭,指著冰櫃裏的隨意堆砌的各種口味的甜筒,認真地說,“這個。”

姚寒露被他嚴肅的神色逗得笑起來,領著他走到藍色防雨棚下,一只手推開冰櫃的玻璃門,說:“那我們一人一個。”

“好。”他又點頭。

收銀臺結賬的是位阿姨,她去付錢時,阿姨正拿著手機看各種視頻,手機外放開著,視頻聲音很大。

她從口袋裏拿出正好的零錢,回身看一眼正在乖巧等待的路與,嘴角不自覺又染上笑意。

他……好像並不是她心裏想得那樣自閉的人。

他會給同學的孩子制作生日禮物,也會在這個並不浪漫的雨天,將傘往她的方向稍微傾斜,並乖巧到可愛地等一只甜筒。

付完錢,她轉身,卻發現路與正全神貫註地觀察著著靠近門口的一個貨架。

她走過去,把甜筒遞給他:“看什麽呢?”

路與回頭,沒說話。

她瞭了一眼,才發現那一排貨架裏擺放的全都是各種口味的避孕套。外盒彩色包裝,口味應有盡有。

收銀的阿姨掃了二人一眼,發現兩人所處的貨架位置,冷不丁與姚寒露對上視線,面無表情地問道:“要一個嗎?”

姚寒露忙訕笑著擺手,一邊拉著路與往外走:“不用了,不用了,謝謝。”

路與楞楞地被她拉著出門,看她臉蛋紅成蜜桃狀態,忍不住在她背後揚起了唇。

姚寒露的任務還未完成。

她耐煩地一步一步帶他搭乘公交車從大學城到東南山的終點站,最後在別墅管轄區的山腳保安室送他坐上山地車。

她支傘站在白色的車棚外,彎腰時細聲細語喊他“小與”,一邊問他:“記住路了嗎?”

他不言不語,只看著她。

他手裏的甜筒只剩下脆皮外殼,邊緣沾了一些黑色的巧克力醬。

甜筒的濃郁巧克力味,是在這個雨天,兩人的相逢裏最後的味道。

她擔心他是沒能記住,但卻怯於承認,於是說:“以後每周五我都會送你回去。”

一到分別,人的話就多到沒完沒了。

山地車引擎已經發動,她還在不厭其煩地叮囑:“一定要小心一點,像今天那樣如果還有那麽多大哥哥跟著你,你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聽到沒有?”

“嗯。”

他終於出聲點頭。

姚寒露得到他的回應,嘴邊漾開笑意,下意識從包裏想要找出那頁花朵貼紙,卻發現自己今天沒有帶。最後只好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道一句:“真乖。”

山地車開始移動,他的面孔在雨色裏漸漸朦朧。

姚寒露終於放手,任車往山上開,但腳下卻沒有動作,目光註視著車子遠去。

車窗裏突然探出他的頭,露出整張臉,沒有笑容,還皺起了眉頭,眉間是煞有其事的認真和嚴苛。

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猛然站直了身子。

“姐姐,”

就聽見他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呼喚她,

“明天見。”

翌日。

東南的低山上樹木郁郁,因為被昨日的大雨淋洗過,正無聲地散發著幹凈氣息。

她步行到山腳下的車輛調度室,卻發現山地車都被鎖在停車場裏,無一輛有發動的跡象。

她覺得奇怪,走到調度室問管理人員,得到的答案卻是:「因為前方山體塌方,道路受阻,所以上午山地車不往別墅區去。」

管理人員見她還在一遍一遍詢問上車安排,忍不住出聲勸她:“小姐,今天你還是別上山了,中間道上塌方,這會兒挖掘機正在那邊施工呢!”

她聞言,擡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

還有十分鐘就到他們約定上課的時間了。

她想起因為上次自己的不守時,而與路與漸生的嫌隙,不免心中著急起來。

唉……和他好不容易緩和一些的關系。

路家別墅。

一場雨過後,夏日的味道倒濃郁起來。修剪過的草坪愈發密綠,光滑的草面在陽光下泛著明明晃晃的光。

阿姨取下了一樓的紗窗,借著杲杲日光洗刷紗窗網縫裏積累的細塵。

木握刷子與紗網摩擦,聲音不顯嘈雜,反而寧靜,細微的聲響一點一點填滿整間院子。

何森從別墅出來,遠遠看見阿姨彎身工作的背影,高聲問道:“少爺呢?”

阿姨未回頭,聲音因為彎腰的動作多了幾分沈悶:“剛剛騎著他那輛自行車出門去了,可能又去林子裏找那些奇奇怪怪的蟲子去了吧。”

何森看看不遠處的樟樹林,微風吹過,樹葉婆娑作響。

“他這會兒跑出去幹什麽?姚小姐馬上就來了。”

風仍舊在吹拂,從山頂的松柏針尖到山腳下一望無垠的平曠空原。

姚寒露的黑色單肩包背帶被她捏得緊緊的,因太陽照著她,曬熱,所以手指尖都冒汗。

調度室的大叔遞給她一杯水,嘴裏不停勸她:“小姐,上午車子是開不上去的,你要真想上山,下午倒是可以排車送你上去。”

她“唔”了兩聲,沒有答話。

大叔鍥而不舍:“我們這邊也是沒有辦法,不然肯定給你安排車了。你也知道,這上邊住的人一個個都非富即貴的,工程修理一分鐘都不能耽誤,就怕影響了交通,讓上邊的住戶不滿意。”

“這會兒要是為你排了車,那邊的工程免不了要受耽誤的……”

大叔的話絮絮叨叨,她聽得心裏煩亂,從包裏拿出手機想要給何森打個電話,決定和他商量將今天的課程延期到明日。

最後的流連,她轉身望向上山的入口,忽然,公路上出人意料地出現了一道的身影。

如此熟悉。

初夏的風帶著微塵,在少年耳畔呼嘯而過,吹鼓起他的白色短袖。

陽光下,他是純白色的。

長眉沈眸,皮膚襯光瀅瀅。在下坡的位置逆風擡頭,看向她眼睛的那一刻,如同釅白的一朵雲落入湖心。

作者有話要說:

周定辰及修理廠眾人:大哥哥???

這一章巨長了,相當於兩章的字數了,值得表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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