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雁門，縉雲雙城頭尾相吞，須足勾連，處處藕斷絲連，從雁門關一直到縉雲城門，仿若烙印在山脊之上的陰陽卦章。內有梅子湖與清平川鮫龍戲珠，貫穿千裏城池，外依先河奔騰。雙城皆傍山而建，亭臺樓閣朱甍碧瓦，高低錯落，鱗次櫛比，上至十層高樓遮天，下有落崖小屋數點。

但今日不知為何，天色比往日昏黑更甚，街上空無一人，只幾縷孤風吹過，便又沈入了一片死寂。

上官永綺側過頭去看玄夜，但卻看不清他的神情。正當她疑惑不解之際。忽然間，對門掛的一只紅燈籠竟緩緩點亮，少頃，鄰居家的燈籠也亮了起來，緊接著，一只又一只的燈籠冒出了橘紅色的暖光，光星星點點地蔓延，越來越多，越來越亮，如一把點著的火焰向著沈睡的巨蟒燎掠而去，燒得它所有的鱗片張開，勾熾通紅，浩浩蕩蕩，綿延不絕，仰望山坡，那些燈籠頃刻化作孔明，徐徐飛上墨空。

待她回神。眼前已然燈火通明，滿目繁華錦盛。層樓疊榭，廊腰縵回間雲霧迷蒙，香煙繚繞，檐角相依相鬥，雕欄金點玉砌，燈籠高懸，風鈴盈動，帳舞蟠飛。

水龍天虹縱橫穿插，橋，廊上風燈搖曳，落下銀光飛屑。池中荷蓮曼妙，鴛鴦戲水，舟影綽綽，珠簾繡幕，悠然掠過。商鋪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銜頭，巷口花燈爛灼，處處霞虹流轉，星光纖洗下更顯康街煙月之美象。

眼前的一切都那麽的恍惚動人，但上官永綺卻覺得還有哪裏不對勁，是了，到現在為止，她未曾見過一個人影。

玄夜悄悄把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腕：“跟著我往前走。”

上官永綺一步一步往前走著，她四處觀望，突然她聽見了一些碎碎的細樂，隱隱約約中躁動著，慢慢變得鮮明，清亮，放縱聲喧起來。

然後，她便看見了從未見過的，也是她後來再也忘不掉的場景。

她視野所及的每一處犄角，每一片旮旯裏，冒出了無數水滴狀的發光小球，它們同遺落人間的星星一樣，一閃一閃，似乎受到了天空的召回。它們不約而同地一起隨風升空，維待它們升到了半山之高時，卻齊齊地在空中轉了彎，“嗖”地一聲滑向深山之間，天空緊跟其後發出驚雷轟隆一般的巨響。

巨大的響聲驚醒了大地，也驚醒了“他們”。

原本空蕩蕩的大街上憑空逐漸出現了許許多多的黑色人影，他們成群結隊地走著，勾肩搭背地說著話，也有一個落單的，搖搖晃晃的身形忽然一歪，軟綿綿地癱倒不去，沒有五官的臉上浮起一片模糊的紅雲。又有一片黑色霧氣由遠至近，細瞧其形狀竟是一輛無輪耬車，下一秒它的前面便出現了一匹白眼黑騾，它拉著這一團霧氣，卻顯得十分疲累，走走停停，步態蹣跚。在耬車後面不遠處有一片五彩斑斕的布，突然只聽那布“嘶啦”一聲被劃開了，清脆的童笑“叮咚叮咚“地鉆出來，數十個小娃娃衣著五彩袍，手中揮舞著幡杖與刀矛從布面上穿了過來。肆意行走在街道上的也不止“人”，還有爬行的白鱉，用三只腳站立的老牛，直著身子行走的白狐，游梭於池塘水與坡岸上的九頭蛇和綠毛鴨，穿著朝服，戴著烏紗的赤色蛤蟆······

它們從世界的每個角落中鉆了出來，將先前的孤寂之氣一掃而盡，無數的喧囂與繁音萬簇擁滿街道，將一幅詭譎奇幻，而又瑰麗浩瀚，綿延永恒的長卷就此鋪展。

“你不怕我當場暈過去嗎？”上官永綺靜立原地，滿目瑩輝流轉。她突然轉頭好奇地一問，說完便兩眼一翻直直地往後倒去。

玄夜眼疾手快地把上官永綺一把接住並攔腰抱了起來。“哎，嘿，嘿！”上官永綺笑著睜開眼，”你怎麽不假裝一下被我嚇到了。”

然而接著她就楞住不笑了，她看到了玄夜眼底的恐慌，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是裝的，是真的被嚇到了。他的肩臂在微微額抖，心跳聲撲通撲通地在她耳畔響起。

上官永綺垂下長睫，眼神似乎迷離了，她勾往他的脖子，慢慢依偎在他懷裏，閉上了雙眼。

他本來就是在賭，賭她不害怕。

“好啦，”上官永綺半睜一只眼，嬌嗔道，“我哪有那麽膽小，我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壞蛋，放我下來。”

玄夜這才微一彎腰蹲膝，將上官永綺依依不舍地放了下來。

他們重新牽起手。繼續往前。

一只翅膀上盈滿光粉的紫蝶從上官永綺鼻尖上掠過，帶著她的視線飛向了街邊。一位豐腴的婦人不經意與地眼神相觸，對方只是禮貌地莞爾一笑，她的懷裏正睡著一只黃身白首的小肥豬，露出一截白色的鉤狀長尾，還在輕輕搖晃。胭脂鋪邊圍了一圈衣著宮裙霞披的香艷女子，只是逶拖拖地的紗裙下是一片虛無。飛蝶飛到一位穿著草衣，束著丫髻的男人面前就被粗暴地捏進了手心裏，他轉過頭繼續和一位周身繚繞仙霧，一手撫著丹頂鶴的白眉老者交談，順便將折碎了的蝶隨手丟給了老者後面的一個山鬼仆從，它盯著雙掌間的蝶，下一瞬便張開了血盆大口將其吸入嘴中。他們三個隨意地坐在一家茶樓的臺階上，完全霸占了那一層階，這時有一個渾身熾白的人牽著一頭狀類鐵牛的兇惡黑獸上樓梯，他無視前方的障礙，徑直從他們中穿透過去，走入了那間茶館。

上官永綺回過頭來，誰知眼前一道飛影劃過，有什麽東西擦著她的鼻尖就從右上空飛到了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長著兩顆頭的小紅鳥，羽毛明艷似朱丹，油光滑亮的，四只圓眼翻白。原來它不是飛下來的，是暈眩而墜落下來的。兩只短粗的腳瓜亂蹬一通，才笨拙地扭過身軀，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結果還沒等立穩腳根，兩個頭又鬧別扭似地狠狠撞在了一起……

上官永綺被這小家夥給逗樂了，提袖掩面咯咯笑個不止，她蹲下身去把雙頭鳥的腦袋扶正，未了還加了一句：“怎麽和小豹子一樣怪可愛的。”

玄夜聽見了，他立馬漲紅了臉：“你是在誇我還是在說我笨吶？”

“你看，現在就很可愛。”上官永綺斜著眸子瞟了他一眼，起身向前走去。玄夜連忙加快了腳步跟了上去。

向前再十步，有一古橋，其上站著一名身姿婀娜，裊裊婷婷的好，她舉著一片碩大的荷葉作撐傘狀，面帶憂郁之色，朝天仰望，似盼著什麽。

不知何時起，天空中飄暢起淡涼的蕭歌，潺潺地流向四方角落，穿透上官永綺的耳膜，直湧進心底最深處。它像是在哀訴。在仿徨，在迷惘，又成為了低弱的嗚咽，沈入暗無天日的地方。

她定定地看向河的來路，思緒飛去九霄雲外……

突然，一記震耳欲聾的龍嘯又把上官永綺的神魂給猛地拉了回來。她擡起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只見天空中驚電之中赫然現出白龍真身，隨之卷著狂風向橋這邊沖來。

離近了才看清，那白龍脖頸上還坐著一個緋衣男子，他單手握著龍角尖，另一手伸了出來。待那巨大龍頭猙獰逼近橋中段，距離僅剩三米之際，它忽而猛一扭頭大轉，改變了軌跡。這時那荷葉女大呼：“英伊布嚕呀！”，她伸長手臂一把和那緋衣男子的手緊緊攜住，便飛上去乘著白龍呼嘯而去了。

上官永綺半趴半撐著伏在橋扶上，闔著眸望著白龍影漸行漸遠，忽問道：“玄夜，我們說人類語言也是沒問題的嗎？”

玄夜也上前一步，趴在上官永綺身側笑道：“沒事的，每個種族的妖的語言都不一樣，雖然也有通用的妖語，但賤民不想學，貴族不屑學，再說了，有的妖就是喜歡扮人類講人話，就比如像山鬼啊，狐貍啊……”

上官永綺瞇起一只眼，趴在手臂上，從下往上去瞧玄夜，瞧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妖族，瞧他俊挺的鼻梁，一開一合的唇瓣，隨風飄搖的鬢角碎發，還有被風燈映得溢彩流光的眼眸。

她不知不覺間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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