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穆雪松來到崇儒院的書齋，告知父親一個從京城傳來的噩耗</p>

穆雪松未語先嘆息，神情幽幽地，“爹，是……京城來的壞消息”</p>

看兒子這模樣，穆知學心頭微微一緊</p>

若是跟穆家商號有關的壞消息，穆雪松會直截了當的說，而不是如此遲疑猶豫看來，這壞消息與穆家生意無關</p>

“是姨父跟表妹……”穆雪松表情凝肅地說：“他們……沒了”</p>

穆知學的身子陡然一震，“沒了？你是說……”</p>

“劉掌櫃的來了消息，說蹈武堂走水，父女兩人皆已葬身火窟”</p>

“什麽！”穆知學聽到這噩耗，先是震驚，然後便傷感頹然地癱在椅子上，“怎麽會？”</p>

“聽說是夜裏突然燒了起來，他們走避不及，雙雙葬身火海，火滅了之後才找到他們的遺體”</p>

穆知學聽著，眼眶泛淚，久久說不出話來</p>

白靜兒是他姨母的女兒，因他母親及姨母姊妹情深，早就口頭約定要將白靜兒嫁他為妻誰知白靜兒後來邂逅了商號跑街的尹常川，進而相戀，死活都要跟尹常川在一起</p>

為了跟情郎相守，白靜兒絕食抗議，以死相逼，卻仍撼動不了他姨父姨母的決心，後來他看不下去，便聯合白家的老嬤嬤，暗助白靜兒跟尹常川私奔，就這樣一路將他們送往京城重新開始</p>

盡管之後他另娶江陽書香世家於家的女兒，卻不曾停止過對白靜兒的資助他知道他們在京城的日子並不容易，白靜兒還因此變賣了僅有的隨身首飾</p>

姨父覺得女兒與男人私奔給白家丟盡了臉，當時便撂下狠話要與白靜兒斷絕父女關系，至死不相往來</p>

沒有娘家的庇護及資助，白靜兒跟尹常川的日子幾乎快過不下去</p>

於是，他在京城另立商號“全隆記”，聯絡上白靜兒，並開始暗中給她送錢為免尹常川發現而胡思亂想，橫生枝節，還得透過各種名目及不同的人私下塞錢給白靜兒</p>

白靜兒是跟他一起長大的表妹，雖無緣成為夫妻，卻永遠都是他的靜兒妹妹</p>

這私下送錢的事，他的妻子於敬恩都知情也體諒，寬宏且善良的她從沒吃過半點醋，但即使她不吃味，關於白靜兒的事，他們卻從來不在這府裏提起，知道白靜兒這件事的只有少數幾個老仆婢，三個孩子之中也只有穆雪松熟知內情</p>

這是他對妻子最基本的體貼跟回報，他不想讓別人以為他跟白靜兒之間真有什麽餘情</p>

瞞著穆雪梅跟周學寧是穆夫人堅持的，她的理由很簡單——</p>

雪梅性子又急又直，偏執得很，要是她對父親有了什麽誤解，反倒壞了家人之間的感情至於學寧，她沒什麽心眼，可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說溜嘴</p>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p>

其實，他對尹家的暗中資助曾因為白靜兒難產過世而中斷了好幾年，幸而當時尹常川已在他暗助之下創了蹈武堂，雖不富裕，但生活還過得去</p>

幾年前，穆雪松開始接掌穆家生意，當然也包括京城全隆記的事務，穆知學便讓他全權負責尹家父女之事</p>

為了不讓尹常川起疑，穆家對他的所有幫助都是透過第三者的，但就因為是透過第三者，更要拿捏好分寸，不得越線</p>

例如讓尹碧樓上女塾這件事一開始，尹常川是沒打算讓女兒上女塾讀書識字的，是他著人去找夫子談，先交齊了五年的束修，然後再讓夫子私下用極低的收費，說服尹常川讓女兒進入女塾</p>

可這麽過了幾年，尹常川終究沒讓女兒把學業繼續下去他雖覺得可惜，卻也無可奈何，畢竟每個人對兒女都有不同的期待及安排</p>

這些年，尹家父女的日子其實過得還算平安順遂，一年前劉掌櫃回受天城省親時，還說尹碧樓似乎已經有了婚嫁的對象</p>

得知這個消息，穆知學當然替死去的白靜兒感到欣慰，甚至打定主意在尹碧樓出嫁時，以白靜兒娘家外祖父的名義給她送去豐厚的嫁妝沒想到，如今卻聽見他們父女命喪火窟的不幸消息</p>

“爹”見父親神情哀傷，穆雪松只能試著安慰，“人死不能覆生，您也別太傷心，或許如今他們一家三口已在九泉之下重逢……”</p>

穆知學幽幽長嘆，“也只能這麽想了”</p>

“爹放心，全隆記的劉掌櫃已經將姨父與表妹的後事辦妥，我也會立刻著人送信給劉掌櫃，吩咐他將姨父及表妹的牌位與姨母安奉在同處”</p>

“好，甚好……”聽著穆雪松這番話，他稍稍釋懷，但眼底深處還是有著久久無法消散的哀傷及愁緒</p>

“咦？”這時，親自給丈夫送熱茶的穆夫人走了進來，看見穆雪松也在，不禁一頓，“雪松，你也在？”</p>

說著，她發現丈夫跟兒子的神情都有點怪異，尤其是她的丈夫……眼底有著藏不住的濃濃愁緒跟哀傷</p>

“怎麽了？”心細如發的她溫柔地問</p>

穆知學幽幽一嘆，“尹家父女二人……沒了”</p>

聞言，穆夫人陡地一驚，“怎麽會呢！”</p>

“娘，蹈武堂走水，姨父跟表妹來不及逃……都沒了”穆雪松說</p>

穆夫人震驚不已，眼底盡是惋惜跟憐憫，“怎麽會這樣……唉，怎麽會這樣呢？”</p>

“生死有命，世事無常”穆雪松上前接下母親手上的杯盞，穩妥地擱在書案上</p>

穆夫人稍稍緩過神來，急問：“喪事呢？”</p>

“劉掌櫃都辦妥了”他說</p>

“辦得妥貼嗎？”她有點不放心</p>

“娘放心，劉掌櫃辦事向來十分妥貼，我也已著人送信前去，讓他將表姨父及表妹與表姨母同祀一處”</p>

穆夫人性子心慈善感，自己又是生養過兒女的人，因此一想到尹碧樓才十六、七歲便沒了性命，忍不住悲從中來</p>

“真是個福薄的孩子”她說著：“都已經有婚嫁的對象了，沒想到就這麽……”</p>

聽母親提及婚嫁對象，穆雪松心裏不由得一楞</p>

表妹有婚嫁對象這件事是劉掌櫃說的，可這回他們父女出事，怎沒聽劉掌櫃提起這個人？</p>

尹氏父女倆在京城無親無故，只有一些生活也不寬裕，自顧不暇的街坊鄰居按理，他們父女倆出事，這個所謂的“婚嫁對象”就算能力有限，也不應該默不作聲吧？</p>

當劉掌櫃私下委請專辦喪事之人處理他們的後事時，這個人在哪裏？為何劉掌櫃提都沒提到他？是他不曾出現？或單純只是劉掌櫃覺得不需要特別提起？</p>

這日，穆夫人帶著周學寧與穆雪梅到南城門外的滌塵寺參拜，並為死去的白靜兒、尹常川及他們的女兒尹碧樓祈求冥福</p>

回程，她讓車夫往城北的六福巷而去</p>

“娘，去城北做啥？”穆雪梅問</p>

“當然是有事”穆夫人賣關子似的，“去了就知道，別問了”</p>

馬車穿過受天城的大道，一路往城北而去</p>

來到六福巷外，遠遠地便見一間矮房子外，或站或坐的候著一票人</p>

奇怪的是，清一色都是女人家，且各種年齡都有</p>

穆夫人領著穆雪梅、周學寧及兩名丫鬟下了馬車，朝那矮房子而去</p>

那矮房子的門上掛著一塊木匾，寫著“通仙閣”三個字，在這矮房子裏有位仙姑姓何，來自南方</p>

她在受天城開壇施法只有半年，但因為十分靈驗，收費又便宜，很快便積累了為數眾多的信徒，外頭這些人，都是來找何仙姑問事的</p>

前幾天，穆夫人從繡坊的張太太那兒得知這何仙姑十分靈驗，尤其對於女人家的事情總是能鐵口直斷</p>

雖然她很少信這些，但終究還是忍不住想來求問女兒及學寧的婚姻大事</p>

女兒十六歲出嫁，二十歲和離返家，如今五年過去了，感情事還是沒個著落雖說穆家養她不是難事，但身為母親，她還是期盼女兒終能有個美好的歸宿</p>

至於學寧，那就更不用說了她只希望兒子能改變心意，早日娶學寧為妻，讓她成為真正的穆家人，能喚自己一聲娘，而不是義母</p>

“娘，您要問事？”穆雪梅驚訝地問娘不是向來不信這些術士的嗎？</p>

“聽說這位何仙姑很靈驗，斷事如神”穆夫人說</p>

穆雪梅一臉不以為然，“娘，這種神棍的話，您信？”</p>

此話一出，一旁等著問事的婦人白了她一眼</p>

穆雪梅不甘示弱，也冷冷地瞪了回去</p>

“你這孩子別胡說”穆夫人怕她嘴快惹事，低聲地呵斥，“反正都來了，問問無妨”</p>

“娘……”穆雪梅還想說些什麽時，一旁的周學寧輕輕地拉了她的袖子</p>

穆雪梅不解地看著她，她低聲勸著，“雪梅姊姊，就當是陪義母逛園子吧！”</p>

“就是”穆夫人斜瞪了女兒一眼，“你看學寧多貼著娘的心”</p>

穆雪梅鬧起脾氣，“隨你們了，我回車上等”說罷，她頭一扭就走了</p>

穆夫人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嘆了一口氣，“這孩子真是……”說著，她忍不住牽起周學寧的手，欣慰地說：“三個孩子中，就你最貼心聽話，有時我都懷疑雪梅跟雪松不是從我肚子裏出來的”</p>

聽著，尹碧樓忍不住一笑不是從她肚子出來的，難不成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p>

穆夫人軟軟的掌心裏傳來的是暖暖的溫度，正如她給人的感覺一般自己是個從小就沒有娘親疼愛呵護的孩子，其實就跟周學寧一樣</p>

穆夫人待周學寧猶如親出，毫無分別，她想，周學寧必定也是感受到她滿滿的母愛，因此對她十分敬愛順從吧！</p>

如果母親沒死，一定也像是穆夫人這般溫柔慈愛</p>

她跟兩個丫鬟一起陪著穆夫人，等著進到通仙閣問事那何仙姑給信眾解惑的速度也挺快，就看那些排隊的人被一名身形福態、身著紫衣的婦人一個個領了進去，又一個個帶了出來</p>

有人出來時歡天喜地，仿佛獲得新生；有人出來時愁雲慘霧，好像被判了死刑，看得穆夫人忍不住有點忐忑</p>

不多久，終於輪到她們了，她們在婦人的帶領下，進到那矮房子裏</p>

屋裏，一名年約五十，全發灰白的婦人端坐在案後，她身形纖瘦，臉色有點黃，說是仙姑，反倒像是街邊討食的婆子</p>

“夫人請坐下”那領路的婦人說道</p>

“好，多謝”穆夫人就著那把木頭凳子坐下，有點興奮，又有點戒慎緊張</p>

此時，何仙姑說話了，“求問什麽？”</p>

“我想問家裏兩個女兒的婚姻大事”穆夫人說：“這是我家兩個女兒的生辰，還請仙姑先過個眼”說著，她將兩張紅紙交給何仙姑</p>

聽見穆夫人說“我家兩個女兒”時，尹碧樓的心窩又是一陣暖在穆夫人心裏，不管是從自己肚子裏出來的，還是從別人肚子裏出來的，都是她的女兒</p>

多好的一個人呀！好到讓即使不想跟穆家人有太多感情聯結的自己，都忍不住想接近這個母愛泛濫的好人</p>

她爹雖氣恨著穆家人，可老實說，就算當年穆知學真做了什麽強橫蠻幹的事，也罪不及妻兒</p>

何仙姑接過紅紙，先是看了其中一張，然後閉上眼睛，稍稍搖頭晃腦了幾下，接著微歪著頭，像是耳邊有人跟她說話一般</p>

不一會兒，她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穆夫人</p>

“你家這位二月下旬出生的姑娘，性情橫得很啊”何仙姑說</p>

“是呀是呀，她是我的大女兒”穆夫人說</p>

“若你要問她的姻緣的話……她會二嫁”何仙姑鐵口直斷地說</p>

聞言，穆夫人大喜，“所以還有姻緣？”她一度很擔心雪梅再也沒機會出嫁了呢！</p>

“有”何仙姑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p>

穆夫人微怔，“這是什麽意思？”</p>

“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何仙姑搖頭一嘆，“她的正緣一直在身邊，其他的，我就不說了”說完，看向另一張紅紙</p>

穆夫人忖了一下，正緣一直在身邊？</p>

“難道是……”她一驚，腦海中出現了一個人——胡成庵</p>

胡家是歸化漢籍的胡人，到了胡成庵已經是第三代了，穆胡兩家因為生意買賣之故，算得上是世交，兩家的孩子也是自小打打鬧鬧著長大的</p>

他行事粗莽，但性情爽朗又善良，穆家兩老看著他長大，是挺喜歡這孩子的，早些年也曾想過讓雪梅嫁到胡家，可無奈他一直不得雪梅的緣</p>

胡成庵至今仍未婚配，跟穆雪松及徐白波三人可說是受天城最值錢的單身漢，如若是他，那真是太好了</p>

就在她內心暗自歡喜的時候，何仙姑拿著另一張紅紙看著，然後突然表情一沈</p>

“夫人”何仙姑神情凝肅地說：“另一位姑娘是你的小女兒？”</p>

“是的，她……”穆夫人笑盈盈地正要問她的姻緣</p>

“她已不在人世，夫人要問什麽？”何仙姑卻直視著她，打斷她的話</p>

何仙姑此話一出，穆夫人陡地一震，臉上的喜意瞬間消失，“什麽……”</p>

聽見何仙姑這句話，尹碧樓也同樣的震驚不在人世？她是說周學寧命數已盡？</p>

“你……你這是……”穆夫人向來和顏悅色，此時卻難得地露出慍色，可因著她的好修養，卻也沒開口罵人</p>

她鐵青著一張臉，倏地起身，“豆兒，給賞”說完，她轉身拉著周學寧便奪門而出</p>

一旁的豆兒速速給了十文銀，便跟另一名丫鬟雙福急急忙忙地跟了出來</p>

穆夫人出了門口，氣呼呼地說：“胡說八道，真是觸楣頭！”</p>

她們往馬車的方向走去，在車裏已等得有點不耐煩的穆雪梅見她們來了，忍不住咕噥道：“總算是回來了”</p>

看母親鐵青著臉，一副被誰踩了痛腳的表情，穆雪梅微頓，然後有點幸災樂禍地問：“怎了？說了娘不愛聽的？”</p>

“不說了”穆夫人緊緊地拉著周學寧的手，一臉氣呼呼地道：“她居然說我們學寧是不在人世的人，真是胡說八道！”</p>

聞言，穆雪梅秀眉一蹙，“學寧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p>

“可不是？所以才說胡說八道！”穆夫人懊惱得很，“早知道不問了”</p>

穆雪梅噗哧一笑，“行了，我的好娘親，別氣壞了身子，趕緊上車吧！”</p>

“真想回頭來撒把鹽米”穆夫人邊嘀咕著邊上了車</p>

回程的馬車上，穆夫人已經不想提那何仙姑的事了，而穆雪梅也沒興趣知道那何仙姑又說了什麽</p>

倒是尹碧樓一路想著何仙姑的話想得出神</p>

何仙姑一看見周學寧的生辰，便鐵口直斷地說她已不在人世，如若周學寧已不在人世，那意即她們兩人並未如她所想的交換身體</p>

周學寧不在了，所以她宿上了周學寧的身那麽她呢？她的魂魄不在了，她的身體還在嗎？</p>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生起一股的惡寒到底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對於自己如何宿在周學寧身上，她毫無記憶及印象？</p>

她最後的一段記憶是那天的傍晚……那天傍晚，她師兄帶來一只烤鴨孝敬她爹，因為當時還有患者在，她跟她爹是在閉館後才一起吃了那只又肥又香的烤鴨</p>

之後呢？為什麽她的記憶到這裏就全部沒有了？後來的她發生了什麽事？</p>

她得想辦法打聽京城那邊的消息才能解開她的疑惑，可她該如何打聽京城那邊的消息呢？</p>

思忖著，她不自覺地滿面憂忡……</p>

“學寧？”穆夫人見她神情凝肅憂慮，關懷不舍地握著她的手，“想什麽？”</p>

她回過神，搖了搖頭，蹙眉一笑，“沒什麽……”</p>

穆夫人滿臉歉意，“那神婆的話，你可別當真，都怪義母，我真不該去問的”</p>

“義母也是關心我跟雪梅姊姊才會去找那何仙姑，有什麽錯的呢？”她安慰著內疚不已的穆夫人</p>

“話雖如此，但聽了那觸楣頭不吉利的話，誰能不在意？”穆夫人說著，又忍不住地叨念著，“還說她鐵口直斷，料事如神，根本胡說八道……”</p>

坐在對面的穆雪梅笑嘆一記，“神婆說的話，娘別往心裏去了”</p>

“我是……唉呀！”穆夫人話未說完，馬車突然急速地往前一頓</p>

車裏的她們來不及反應，只聽見外面傳來狂躁的狗吠聲，接著拉車的馬匹忽地急奔了起來</p>

“快走開！快走開！”車夫似乎控制不了馬匹，只好扯開嗓門對著路人大叫，提醒他們閃躲，以免受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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