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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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說得實在客氣，但每一個字都毅然決然地想要阻斷林逢所有的計劃。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每隔3小時，吳落言就會給她報一次時間，提醒她趕緊回去。
可她說什麽也不肯走。
直到過去45小時，吳落言依然淡定地坐在她面前，雖然她的物理身體一切正常，但不知吳落言用了什麽樣的算法，她意識所在的這具2007年的身體，雖然不受時間流逝的困擾，可身體中的能量卻照常消耗著。
她已經又餓又渴，虛弱無力了。
她難受地趴在桌子上，雙眼卻一直盯著窗外的月亮，整整45小時，它都沒有動過絲毫。
她記得自己是在晚上6點16分來到這個時空的，如果吳落言的報時沒有錯誤，再有不到3個小時的時間，覆寫就可以完成。
可即便是短短3個小時，也比三秋還漫長。
但她明白，自己是背負著所有人重啟一次人生的勇氣才走到這裏，不能就這麽回去。
“喝點水？”
吳落言把純凈水遞到她嘴邊，她搖搖頭。
倒不是她在賭氣，被困在這裏的第一天，她就喝過水，但這具身體好像什麽都感受不到一樣，就算喝掉一整瓶的純凈水，還是覺得口渴到不行。
“怎麽做到的？”她艱難地撐起上半身，斜靠在椅背上，“我能感覺到口渴和饑餓，但是這具身體的時間和消耗似乎停止了，水喝進去一點都沒用，也不會進行新陳代謝。”
“因為被困在這一秒中的，只是我們的身體，而不是意識。”
吳落言擰緊瓶蓋，把水放在一旁：“我的程序可以操縱的時間感應值，不是2007年的身體，而是我們穿越到2007年意識。對我們現在這具身體來說，時間只過了1秒，但意識的時間，卻可以因此被無限拉長。”
林逢閉了閉眼：“從理論上來看，的確說得通……用的是什麽算法？”
“你回去之後，到我的後臺程序裏查一下就知道。”
林逢苦笑了一下，有氣無力地開口：“要是願意回去，我早走了。這都熬到現在了，我再堅持一會……”
吳落言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我還是那句話，窮舉法不可行，我的自我意識很強，你不可能改變我的人生選擇。”
“窮舉法……”林逢喃喃念著這幾個字，突然意識到一個關鍵問題。
為什麽他一直在提“窮舉法”？這明明是她已經放棄了的計劃啊……
難道吳落言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天到這裏來，是為了覆寫他的源代碼？
林逢腦中瞬間清明。
一定是這樣！
不然他不可能總是把“窮舉法”掛在嘴邊，每隔一小時就拿出來說一說，勸自己放棄。
只要自己堅持到現實世界的48小時之後，圓慧他們啟動刪除程序，不管吳落言曾經在主腦裏寫進去過什麽，都會統統消失。
計劃雖然完美無缺，可她實在是餓得燒心，不管是死命地掐著手心保持清醒，還是幹脆放空大腦睡覺，眼下都沒用了。
要不還是跟吳落言說說話，分散分散他的註意力，免得他發現自己其實早就改變了計劃。
打定主意，她咬牙撐起一口氣，剛想開口，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從椅子上滑下去。
“小心！”
吳落言飛快沖過來托住她的胳膊，想幫她坐回去，可她被耗了快2天，意志力早就弱得不行，已經無法準確控制這具身體。
“別費勁了，就坐地上也行……”林逢努力說道。
可吳落言卻放開她，脫下灰藍色的開衫，鋪在會議室的東北角，然後回到林逢身邊，將她打橫抱起，走到東北角才放下。
“坐這裏吧，這裏沒窗戶，暖和一點。”吳落言起身走到會議桌前，去拿那瓶水。
“謝謝……”
林逢下意識地道了句謝，話音剛落，她的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倒向一邊，“砰”的一聲，腦袋重重磕在地上。
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扶她起來，她看見吳落言眼底的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緒。
是心疼嗎？
她沒有問，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等到覆寫完成，刪除源代碼的程序啟動，一切都會變得幹幹凈凈。
沒有157種人生，也沒有必死的結局。
他的人生會回歸到最初的模樣，在那個屬於“吳落言”的0號人生中，從此不會再有林逢。
而她也會重新開始，就算留有所有關於吳落言的記憶，她都必須向前走，絕不回頭。
她更不能去想自己對吳落言，有幾分的喜歡。
因為喜歡，是銘記的勇氣，也是遺忘的負累。
“疼嗎？”吳落言輕輕揉著她的腦袋。
“不疼，我的身體不是被你困在這一秒裏了麽？大腦還來不及接受疼痛的感覺。”林逢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停頓片刻，忽然問道：“吳落言，你有什麽遺憾嗎？”
“如果說沒有，是不是太俗氣了？”吳落言幹脆坐下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我的遺憾……很多很多，有一個是你能幫我解決的。”
“你說。”
“記憶數據建構和虛擬場景可視化。”
林逢嘆了口氣：“說來說去，你還是想讓我接手你的工作。當初何遠指名要我給你的項目掃尾，應該也是在傳達你的指令吧。”
“對，這是最後一步，也是第一步。”
林逢靜靜地坐著，沒再說下去，吳落言低頭看著她：“回去吧，好嗎？把我沒做完的課題全部完成，我的科研生命有多長，以後就看你的了。”
“那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
“有什麽區別麽林逢？你已經進入人工智能領域了。不過，這些成果不是白白給你的，我要跟你換一樣東西。”
林逢微微仰頭：“換什麽？”
“換你這輩子都能記住我。”吳落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我是一個自私的人，你活多久，我就要在你心裏住多久。”
林逢呆呆地看著他。
她心裏的那個吳落言，冷靜，聰明，沈著。
考研考博時的不安，發不出論文時的焦慮，這些研究生們習以為常的字詞，從來都與他無關。
他是多麽自信又驕傲的人，此刻卻這般膽怯。
“可以嗎？”他再次開口。
林逢連忙別過頭：“不可以。”
冗長的沈默，在房間裏久久游蕩，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吳落言問道：“為什麽？”
“你給我安排的人生，我不喜歡。所以，我也……不喜歡你。”林逢頓了一下，努力伸出食指，想去夠吳落言的手，“如果你願意把我的人生還給我，我可以……”
“你沒有談條件的資格。”
吳落言一下抽開身子，林逢本就坐不穩，頓時往地上倒去。
眼看又要摔倒，一只手臂托住了她，但也沒有扶她起來的意思，只是把她慢慢放在地面上。
“堅持不住了就回去，不要硬撐。”吳落言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眼神裏的心緒捉摸不清，“不管你怎麽選，你都必須記住我了。”
林逢躺在地上，艱難地側過頭。
她想大聲罵眼前這人一頓，可話一出口卻實在有氣無力：“吳落言你就這麽想死？你看著好了，等我出去了，一定把你忘得幹幹凈凈！你的項目成果從此以後跟你沒關系了！別想做什麽通訊作者，我讓你連三作四作都撈不著……”
“只要它們能發出來就行，是誰的，不重要。”
聽見這人輕飄飄地扔下一句話，林逢簡直要氣吐血，心底的一股氣咽不下去，反倒直沖沖地往上走。
她瞬間從地上掙紮起來：“吳落言你是不是瘋了！”
可話音剛落，她的身子卻枯葉一般落下去——
“小心！”
——掉進一個懷抱。
她用力推了幾下，沒能掙脫，安靜了片刻，心裏的委屈翻上來，眼眶也濕了。
“吳落言你……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功夫，花了多少心思，才來到這裏……”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很辛苦，很不容易，所以回去吧好不好？”
林逢聽見他的聲音裏有強壓的痛苦，緩緩仰頭看著他：“你怎麽就這麽固執呢？聽我一次行不行？把我放了，求求你了，大家都想你回來，何遠，大師兄，大蘿蔔……還有，還有徐騰……大蘿蔔說他喜歡你，你要是回不來，他得記恨我一輩子……
他的科研水平那麽高，以後肯定是計算機領域的專家。將來我申請國自然，他故意找理由卡我怎麽辦？到時候我通不過非升即走的考核，被學校辭掉，過了申青基的年紀肯定找不到工作，我……”
“他敢。”吳落言低頭替她理了理亂發，“我這次回去，第一件事就去警告他……或者，我讓他以後跟你合作。”
林逢嘆了口氣：“我不要這些，你怎麽就是不明白……”
就在這時，吳落言的臉突然湊過來，她嚇了一跳：“你你你幹什麽！”
“別動。”他眉頭緊皺，食指抵在林逢的下眼瞼上，輕輕往下拉開些許，“全是紅血絲……”他的語氣異常嚴肅，“林逢你聽好了，你的連接現在很不穩定，意識因為長時間的耗損快要崩潰了。
大師兄他們應該在想辦法，把你從連接中脫離出來，但是我鎖住了你的意識，就算加上徐騰，也需要至少5天才能破解我的程序。你趕緊回去吧，否則很有可能造成腦損傷。”
林逢咬牙道：“你還說你喜歡我，明明在騙人，哪個男生會讓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受這麽多折磨！”
吳落言一時語塞，默然片刻：“你說得對，我不該這樣折磨你，現在就送你回去。”
他頓了頓：“但是這樣強行斷開連接，回去之後你會陷入至少3天的昏迷。林逢，我還是希望你能主動回去。”
“不可能！”林逢用盡全力喊道。
都熬到這個時候了，說什麽也不能放棄！
聽見這三個字，吳落言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莫大的決心。
“你要幹什麽！不要沖動啊吳落言！我們可以把你救回來的！”
吳落言仿佛什麽都聽不見，將她放回地上，轉身走到一邊。
就在這時，房間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師兄你在嗎？我買了早飯，要不要一起吃？師兄？吳落言……”
砸門聲一下一下地傳來，林逢仔細聽了聽，覺得特別熟悉……等等，這不是她自己的聲音麽！
一瞬間，正在往會議桌邊走的吳落言，陡然停住腳步，身子仿佛不會動似地釘在原地。
“滴答！”
什麽聲音？
林逢楞了一下，猛地發現墻上時鐘的秒針已經開始走動！
困局解開了？
她連忙回頭去看吳落言，卻見他倒在了會議桌邊。
已經被迫斷開連接！
林逢感覺自己身上的力氣正在一點點恢覆，她坐了一會，走到吳落言身邊，用力拉起他，幫他坐在椅子上。
她想起吳落言出事的前一晚。
那天她在實驗室裏守了整整一夜，吳落言一直沒出來。如果她的推測沒有錯，157號人生，應該就是在那一晚制造出來的岔路，因為吳落言不想錯過每一天的人生，所以一整個晚上都沒有斷開連接。
誰知第二天林逢擔心他的身體，幹脆買了早飯去敲他實驗室的門，硬生生把他從腦機連接中叫醒。
直到這一刻，林逢才明白過來，原來幫她解除困境的人，就是她自己！
意識恍惚了一下，耳邊傳來遙遠的聲音。
“覆寫完成，刪除程序啟動——”
“總算開始了……”
她喃喃著走到窗前，窗外月色朦朧，星光點點。
吳落言這次回去，或許還有機會再穿回來，可他已經沒有時間阻止自己了。
眼前的世界泛起清亮的白光，錯落的教學樓，通往各處的道路，還有路邊深深淺淺的花壇，那些曾經在記憶裏遠去又貼近的高中生涯，在光線的縫隙間透明澄澈。
如果穿越可以通過計算機來操控，那麽他們的過去，真的只是時間軸上的過去嗎？
還是說，這個世界根本就是一個由龐大數據構成的主腦，她和吳落言經歷和感受過的一切，是一個更大的運算系統在他們感官中的造影成像，所以他們才能借助計算機，在特定的時間裏，不斷更新記憶，完成多次不同時空的數字旅行？
林逢仰頭望向星空。
如許的繁星和無垠的空間，就像是數不清的1和0，以簡單的二進制，構成宇宙中一切覆雜的存在和不存在。
被白光吞噬的瞬間，她看見吳落言慌張地朝自己跑來，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她笑著沖他揮了揮手，轉身往光亮的深處去。
就像從未在他的世界裏存在過。
·
2018年12月21日，英國倫敦，希思羅機場。
“總算登機了！還是坐國航好啊，見著咱中國面孔，聽著中文播報，哎，就是親切！小姐姐，你也是中國人吧？認識一下？我叫林一平。”
林逢看著同座這位身材壯碩的男生，一邊系安全帶，一邊點頭：“你好，我叫林逢，山水有相逢的逢。”
“咱們還是本家！”林一平笑得滿臉開花，腦袋湊到林逢身邊，“冒昧問一下，小姐姐你長得這麽好看，有男朋友了嗎？”
林逢低頭看著手機上的頁面，上面寫著“覆登大學方林博士團隊全球招募CMS實驗志願者”，敷衍了一句“沒有”。
“啊？那些英國佬也太沒有審美了吧！”林一平慢悠悠地遞上一塊巧克力，“考慮下我唄，我有一雙欣賞美的眼睛。”
林逢驚訝地轉頭看他，見他使勁眨眼，忍不住笑道：“你在英國讀碩士？”
“對啊，你不是？”
林逢搖頭。
“怪不得你看上去這麽年輕，原來是本科生啊！”
“我是博士生，馬上要畢業了。”
林一平雙眼瞪大：“博士？有這麽年輕的博士嗎？！”
“本科在國內讀了四年，碩博都在英國，兩年加三年半。”林逢點點自己，“不小啦，明年畢業就27了。”
林一平摸著下巴，疑惑道：“等等，英碩不都是一年或者一年半嗎？你怎麽是兩年？”
“一年是Taught Master，授課型碩士。我是Research Master，研究型碩士，兩年制，跟博士生一起上課的。”
“我去！英碩居然還分兩種啊，中介都沒告訴我！”
林逢笑了笑，岔開話題：“聖誕節怎麽不出去玩？”
“我媽想我了唄，非要我回家一趟，順便敲打敲打我本就不咋樣的學業。”林一平撇嘴，“你不知道，我從小生活在我表姐和她幹弟弟的光環之下，哎呀真慘吶！”
林逢心想他這表姐是個人物，小小年紀居然還認了個幹弟弟。
“前年吧，他們倆都去了美國，一個是抽著綠卡了，一個是去做什麽博後，我才算解放了一絲絲。今年我幹表哥回國了，在澤大當老師。我媽一高興，非要把我喊回來聆聽他的教誨。”
“你們是一個專業的？”
“對啊，都是計算機，碼農。算他比我高級點吧，碼農的老師。”
“計算機系啊……”林逢喃喃道。
“是啊，計算機，夕陽產業，也就人工智能還像點樣。小姐姐你學什麽專業的？”
“一個小眾學科，幾年前新設立的，叫做時空社會學。”
“時空……社會學？”林一平聳聳肩，“沒聽過，感覺挺高大上的。難嗎？”
林逢頓了一下：“我有點小經驗，不是特別難。”
說話間，飛機已經離開地面。
吃完第一餐，林一平要了瓶紅酒，喝完立馬倒頭睡過去。
林逢看著窗外，平流層上的陽光很足，不像倫敦一到冬天就是看不到頭的雨和風。
為了趕畢業論文的進度，她已經快2年沒回國了，爸媽早就在一個月前向親戚朋友預告了她的歸來，一想到這個，10個小時的飛行時長似乎也變得很短。
北京時間早上6點46分，飛機平安落地上海浦東，林一平嘰嘰喳喳地跟在林逢身邊，非要幫她這個本家一起搬行李。
兩人推著行李離開海關，林一平總算加上林逢的微信。掃了一眼界面，他突然激動起來：“逢姐，你是杭州人啊！我也是啊，你等會怎麽去杭州？”
“先坐空港大巴1號線到虹橋站，然後再坐動車……”
林一平胖手一揮：“不用這麽麻煩，都是老鄉，今天晚上我負責送你去杭州！我那個幹表哥下午要去覆登大學參加什麽生物實驗，晚上順道帶我回杭州，你也一起唄！”
林逢連忙推辭：“我行李多，坐大巴很方便，就不麻煩你了……”
“哎！幹表哥！我在這！”
林一平沖著圍在大廳裏的接機人群高喊起來，林逢趕緊推著行李準備離開，卻被林一平拉住背包。
“逢姐，說好了送你的，怎麽偷溜啊！”
“平平，你這是送人的架勢麽？我看著像是要打劫。”
林逢楞了一下。
聲音從背後傳來，有些熟悉，但她不確定。
“你看你，把人都嚇到了。”
那聲音繞過林一平，穿過嘈雜的人群，精準地落在她耳中。
不可能，一定是聽錯了。
“逢姐？逢姐？”林一平跑到她身邊，一臉歉意，“對不起啊，我剛才不是故意的，這不是怕你跑了嘛……”
“實在對不起，孩子不懂事……”那個聲音越過林一平，走到她面前，頓了一下，“林博士？”
林逢看見他高大挺拔的身姿，棱角分明的臉，他的嘴角微微笑著，再也沒有從前的冷漠和疏離。
“請問您是不是做時空社會學的林逢博士？上個月在倫敦的時空理論年會上，你提出的‘交錯時空理論猜想’，我印象非常深刻。其實我是做人工智能的，不過最近因為一次實驗，對時空理論很感興趣。當時本來想在茶歇的時候找您聊聊，看看能不能有機會進行合作交流，沒想到您做完發表就走了。”
林逢楞楞地看著那張臉，許久才啞著嗓子道：“你是……”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紹，林博士你好，我叫吳落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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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說得實在客氣，但每一個字都毅然決然地想要阻斷林逢所有的計劃。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每隔3小時，吳落言就會給她報一次時間，提醒她趕緊回去。
可她說什麽也不肯走。
直到過去45小時，吳落言依然淡定地坐在她面前，雖然她的物理身體一切正常，但不知吳落言用了什麽樣的算法，她意識所在的這具2007年的身體，雖然不受時間流逝的困擾，可身體中的能量卻照常消耗著。
她已經又餓又渴，虛弱無力了。
她難受地趴在桌子上，雙眼卻一直盯著窗外的月亮，整整45小時，它都沒有動過絲毫。
她記得自己是在晚上6點16分來到這個時空的，如果吳落言的報時沒有錯誤，再有不到3個小時的時間，覆寫就可以完成。
可即便是短短3個小時，也比三秋還漫長。
但她明白，自己是背負著所有人重啟一次人生的勇氣才走到這裏，不能就這麽回去。
“喝點水？”
吳落言把純凈水遞到她嘴邊，她搖搖頭。
倒不是她在賭氣，被困在這裏的第一天，她就喝過水，但這具身體好像什麽都感受不到一樣，就算喝掉一整瓶的純凈水，還是覺得口渴到不行。
“怎麽做到的？”她艱難地撐起上半身，斜靠在椅背上，“我能感覺到口渴和饑餓，但是這具身體的時間和消耗似乎停止了，水喝進去一點都沒用，也不會進行新陳代謝。”
“因為被困在這一秒中的，只是我們的身體，而不是意識。”
吳落言擰緊瓶蓋，把水放在一旁：“我的程序可以操縱的時間感應值，不是2007年的身體，而是我們穿越到2007年意識。對我們現在這具身體來說，時間只過了1秒，但意識的時間，卻可以因此被無限拉長。”
林逢閉了閉眼：“從理論上來看，的確說得通……用的是什麽算法？”
“你回去之後，到我的後臺程序裏查一下就知道。”
林逢苦笑了一下，有氣無力地開口：“要是願意回去，我早走了。這都熬到現在了，我再堅持一會……”
吳落言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我還是那句話，窮舉法不可行，我的自我意識很強，你不可能改變我的人生選擇。”
“窮舉法……”林逢喃喃念著這幾個字，突然意識到一個關鍵問題。
為什麽他一直在提“窮舉法”？這明明是她已經放棄了的計劃啊……
難道吳落言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天到這裏來，是為了覆寫他的源代碼？
林逢腦中瞬間清明。
一定是這樣！
不然他不可能總是把“窮舉法”掛在嘴邊，每隔一小時就拿出來說一說，勸自己放棄。
只要自己堅持到現實世界的48小時之後，圓慧他們啟動刪除程序，不管吳落言曾經在主腦裏寫進去過什麽，都會統統消失。
計劃雖然完美無缺，可她實在是餓得燒心，不管是死命地掐著手心保持清醒，還是幹脆放空大腦睡覺，眼下都沒用了。
要不還是跟吳落言說說話，分散分散他的註意力，免得他發現自己其實早就改變了計劃。
打定主意，她咬牙撐起一口氣，剛想開口，身體卻控制不住地從椅子上滑下去。
“小心！”
吳落言飛快沖過來托住她的胳膊，想幫她坐回去，可她被耗了快2天，意志力早就弱得不行，已經無法準確控制這具身體。
“別費勁了，就坐地上也行……”林逢努力說道。
可吳落言卻放開她，脫下灰藍色的開衫，鋪在會議室的東北角，然後回到林逢身邊，將她打橫抱起，走到東北角才放下。
“坐這裏吧，這裏沒窗戶，暖和一點。”吳落言起身走到會議桌前，去拿那瓶水。
“謝謝……”
林逢下意識地道了句謝，話音剛落，她的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倒向一邊，“砰”的一聲，腦袋重重磕在地上。
一雙溫暖有力的手扶她起來，她看見吳落言眼底的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緒。
是心疼嗎？
她沒有問，答案已經不重要了。
等到覆寫完成，刪除源代碼的程序啟動，一切都會變得幹幹凈凈。
沒有157種人生，也沒有必死的結局。
他的人生會回歸到最初的模樣，在那個屬於“吳落言”的0號人生中，從此不會再有林逢。
而她也會重新開始，就算留有所有關於吳落言的記憶，她都必須向前走，絕不回頭。
她更不能去想自己對吳落言，有幾分的喜歡。
因為喜歡，是銘記的勇氣，也是遺忘的負累。
“疼嗎？”吳落言輕輕揉著她的腦袋。
“不疼，我的身體不是被你困在這一秒裏了麽？大腦還來不及接受疼痛的感覺。”林逢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停頓片刻，忽然問道：“吳落言，你有什麽遺憾嗎？”
“如果說沒有，是不是太俗氣了？”吳落言幹脆坐下來，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我的遺憾……很多很多，有一個是你能幫我解決的。”
“你說。”
“記憶數據建構和虛擬場景可視化。”
林逢嘆了口氣：“說來說去，你還是想讓我接手你的工作。當初何遠指名要我給你的項目掃尾，應該也是在傳達你的指令吧。”
“對，這是最後一步，也是第一步。”
林逢靜靜地坐著，沒再說下去，吳落言低頭看著她：“回去吧，好嗎？把我沒做完的課題全部完成，我的科研生命有多長，以後就看你的了。”
“那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
“有什麽區別麽林逢？你已經進入人工智能領域了。不過，這些成果不是白白給你的，我要跟你換一樣東西。”
林逢微微仰頭：“換什麽？”
“換你這輩子都能記住我。”吳落言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手，“我是一個自私的人，你活多久，我就要在你心裏住多久。”
林逢呆呆地看著他。
她心裏的那個吳落言，冷靜，聰明，沈著。
考研考博時的不安，發不出論文時的焦慮，這些研究生們習以為常的字詞，從來都與他無關。
他是多麽自信又驕傲的人，此刻卻這般膽怯。
“可以嗎？”他再次開口。
林逢連忙別過頭：“不可以。”
冗長的沈默，在房間裏久久游蕩，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吳落言問道：“為什麽？”
“你給我安排的人生，我不喜歡。所以，我也……不喜歡你。”林逢頓了一下，努力伸出食指，想去夠吳落言的手，“如果你願意把我的人生還給我，我可以……”
“你沒有談條件的資格。”
吳落言一下抽開身子，林逢本就坐不穩，頓時往地上倒去。
眼看又要摔倒，一只手臂托住了她，但也沒有扶她起來的意思，只是把她慢慢放在地面上。
“堅持不住了就回去，不要硬撐。”吳落言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眼神裏的心緒捉摸不清，“不管你怎麽選，你都必須記住我了。”
林逢躺在地上，艱難地側過頭。
她想大聲罵眼前這人一頓，可話一出口卻實在有氣無力：“吳落言你就這麽想死？你看著好了，等我出去了，一定把你忘得幹幹凈凈！你的項目成果從此以後跟你沒關系了！別想做什麽通訊作者，我讓你連三作四作都撈不著……”
“只要它們能發出來就行，是誰的，不重要。”
聽見這人輕飄飄地扔下一句話，林逢簡直要氣吐血，心底的一股氣咽不下去，反倒直沖沖地往上走。
她瞬間從地上掙紮起來：“吳落言你是不是瘋了！”
可話音剛落，她的身子卻枯葉一般落下去——
“小心！”
——掉進一個懷抱。
她用力推了幾下，沒能掙脫，安靜了片刻，心裏的委屈翻上來，眼眶也濕了。
“吳落言你……你知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功夫，花了多少心思，才來到這裏……”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很辛苦，很不容易，所以回去吧好不好？”
林逢聽見他的聲音裏有強壓的痛苦，緩緩仰頭看著他：“你怎麽就這麽固執呢？聽我一次行不行？把我放了，求求你了，大家都想你回來，何遠，大師兄，大蘿蔔……還有，還有徐騰……大蘿蔔說他喜歡你，你要是回不來，他得記恨我一輩子……
他的科研水平那麽高，以後肯定是計算機領域的專家。將來我申請國自然，他故意找理由卡我怎麽辦？到時候我通不過非升即走的考核，被學校辭掉，過了申青基的年紀肯定找不到工作，我……”
“他敢。”吳落言低頭替她理了理亂發，“我這次回去，第一件事就去警告他……或者，我讓他以後跟你合作。”
林逢嘆了口氣：“我不要這些，你怎麽就是不明白……”
就在這時，吳落言的臉突然湊過來，她嚇了一跳：“你你你幹什麽！”
“別動。”他眉頭緊皺，食指抵在林逢的下眼瞼上，輕輕往下拉開些許，“全是紅血絲……”他的語氣異常嚴肅，“林逢你聽好了，你的連接現在很不穩定，意識因為長時間的耗損快要崩潰了。
大師兄他們應該在想辦法，把你從連接中脫離出來，但是我鎖住了你的意識，就算加上徐騰，也需要至少5天才能破解我的程序。你趕緊回去吧，否則很有可能造成腦損傷。”
林逢咬牙道：“你還說你喜歡我，明明在騙人，哪個男生會讓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受這麽多折磨！”
吳落言一時語塞，默然片刻：“你說得對，我不該這樣折磨你，現在就送你回去。”
他頓了頓：“但是這樣強行斷開連接，回去之後你會陷入至少3天的昏迷。林逢，我還是希望你能主動回去。”
“不可能！”林逢用盡全力喊道。
都熬到這個時候了，說什麽也不能放棄！
聽見這三個字，吳落言深吸一口氣，似乎下了莫大的決心。
“你要幹什麽！不要沖動啊吳落言！我們可以把你救回來的！”
吳落言仿佛什麽都聽不見，將她放回地上，轉身走到一邊。
就在這時，房間裏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師兄你在嗎？我買了早飯，要不要一起吃？師兄？吳落言……”
砸門聲一下一下地傳來，林逢仔細聽了聽，覺得特別熟悉……等等，這不是她自己的聲音麽！
一瞬間，正在往會議桌邊走的吳落言，陡然停住腳步，身子仿佛不會動似地釘在原地。
“滴答！”
什麽聲音？
林逢楞了一下，猛地發現墻上時鐘的秒針已經開始走動！
困局解開了？
她連忙回頭去看吳落言，卻見他倒在了會議桌邊。
已經被迫斷開連接！
林逢感覺自己身上的力氣正在一點點恢覆，她坐了一會，走到吳落言身邊，用力拉起他，幫他坐在椅子上。
她想起吳落言出事的前一晚。
那天她在實驗室裏守了整整一夜，吳落言一直沒出來。如果她的推測沒有錯，157號人生，應該就是在那一晚制造出來的岔路，因為吳落言不想錯過每一天的人生，所以一整個晚上都沒有斷開連接。
誰知第二天林逢擔心他的身體，幹脆買了早飯去敲他實驗室的門，硬生生把他從腦機連接中叫醒。
直到這一刻，林逢才明白過來，原來幫她解除困境的人，就是她自己！
意識恍惚了一下，耳邊傳來遙遠的聲音。
“覆寫完成，刪除程序啟動——”
“總算開始了……”
她喃喃著走到窗前，窗外月色朦朧，星光點點。
吳落言這次回去，或許還有機會再穿回來，可他已經沒有時間阻止自己了。
眼前的世界泛起清亮的白光，錯落的教學樓，通往各處的道路，還有路邊深深淺淺的花壇，那些曾經在記憶裏遠去又貼近的高中生涯，在光線的縫隙間透明澄澈。
如果穿越可以通過計算機來操控，那麽他們的過去，真的只是時間軸上的過去嗎？
還是說，這個世界根本就是一個由龐大數據構成的主腦，她和吳落言經歷和感受過的一切，是一個更大的運算系統在他們感官中的造影成像，所以他們才能借助計算機，在特定的時間裏，不斷更新記憶，完成多次不同時空的數字旅行？
林逢仰頭望向星空。
如許的繁星和無垠的空間，就像是數不清的1和0，以簡單的二進制，構成宇宙中一切覆雜的存在和不存在。
被白光吞噬的瞬間，她看見吳落言慌張地朝自己跑來，大聲喊著她的名字。
她笑著沖他揮了揮手，轉身往光亮的深處去。
就像從未在他的世界裏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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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21日，英國倫敦，希思羅機場。
“總算登機了！還是坐國航好啊，見著咱中國面孔，聽著中文播報，哎，就是親切！小姐姐，你也是中國人吧？認識一下？我叫林一平。”
林逢看著同座這位身材壯碩的男生，一邊系安全帶，一邊點頭：“你好，我叫林逢，山水有相逢的逢。”
“咱們還是本家！”林一平笑得滿臉開花，腦袋湊到林逢身邊，“冒昧問一下，小姐姐你長得這麽好看，有男朋友了嗎？”
林逢低頭看著手機上的頁面，上面寫著“覆登大學方林博士團隊全球招募CMS實驗志願者”，敷衍了一句“沒有”。
“啊？那些英國佬也太沒有審美了吧！”林一平慢悠悠地遞上一塊巧克力，“考慮下我唄，我有一雙欣賞美的眼睛。”
林逢驚訝地轉頭看他，見他使勁眨眼，忍不住笑道：“你在英國讀碩士？”
“對啊，你不是？”
林逢搖頭。
“怪不得你看上去這麽年輕，原來是本科生啊！”
“我是博士生，馬上要畢業了。”
林一平雙眼瞪大：“博士？有這麽年輕的博士嗎？！”
“本科在國內讀了四年，碩博都在英國，兩年加三年半。”林逢點點自己，“不小啦，明年畢業就27了。”
林一平摸著下巴，疑惑道：“等等，英碩不都是一年或者一年半嗎？你怎麽是兩年？”
“一年是Taught Master，授課型碩士。我是Research Master，研究型碩士，兩年制，跟博士生一起上課的。”
“我去！英碩居然還分兩種啊，中介都沒告訴我！”
林逢笑了笑，岔開話題：“聖誕節怎麽不出去玩？”
“我媽想我了唄，非要我回家一趟，順便敲打敲打我本就不咋樣的學業。”林一平撇嘴，“你不知道，我從小生活在我表姐和她幹弟弟的光環之下，哎呀真慘吶！”
林逢心想他這表姐是個人物，小小年紀居然還認了個幹弟弟。
“前年吧，他們倆都去了美國，一個是抽著綠卡了，一個是去做什麽博後，我才算解放了一絲絲。今年我幹表哥回國了，在澤大當老師。我媽一高興，非要把我喊回來聆聽他的教誨。”
“你們是一個專業的？”
“對啊，都是計算機，碼農。算他比我高級點吧，碼農的老師。”
“計算機系啊……”林逢喃喃道。
“是啊，計算機，夕陽產業，也就人工智能還像點樣。小姐姐你學什麽專業的？”
“一個小眾學科，幾年前新設立的，叫做時空社會學。”
“時空……社會學？”林一平聳聳肩，“沒聽過，感覺挺高大上的。難嗎？”
林逢頓了一下：“我有點小經驗，不是特別難。”
說話間，飛機已經離開地面。
吃完第一餐，林一平要了瓶紅酒，喝完立馬倒頭睡過去。
林逢看著窗外，平流層上的陽光很足，不像倫敦一到冬天就是看不到頭的雨和風。
為了趕畢業論文的進度，她已經快2年沒回國了，爸媽早就在一個月前向親戚朋友預告了她的歸來，一想到這個，10個小時的飛行時長似乎也變得很短。
北京時間早上6點46分，飛機平安落地上海浦東，林一平嘰嘰喳喳地跟在林逢身邊，非要幫她這個本家一起搬行李。
兩人推著行李離開海關，林一平總算加上林逢的微信。掃了一眼界面，他突然激動起來：“逢姐，你是杭州人啊！我也是啊，你等會怎麽去杭州？”
“先坐空港大巴1號線到虹橋站，然後再坐動車……”
林一平胖手一揮：“不用這麽麻煩，都是老鄉，今天晚上我負責送你去杭州！我那個幹表哥下午要去覆登大學參加什麽生物實驗，晚上順道帶我回杭州，你也一起唄！”
林逢連忙推辭：“我行李多，坐大巴很方便，就不麻煩你了……”
“哎！幹表哥！我在這！”
林一平沖著圍在大廳裏的接機人群高喊起來，林逢趕緊推著行李準備離開，卻被林一平拉住背包。
“逢姐，說好了送你的，怎麽偷溜啊！”
“平平，你這是送人的架勢麽？我看著像是要打劫。”
林逢楞了一下。
聲音從背後傳來，有些熟悉，但她不確定。
“你看你，把人都嚇到了。”
那聲音繞過林一平，穿過嘈雜的人群，精準地落在她耳中。
不可能，一定是聽錯了。
“逢姐？逢姐？”林一平跑到她身邊，一臉歉意，“對不起啊，我剛才不是故意的，這不是怕你跑了嘛……”
“實在對不起，孩子不懂事……”那個聲音越過林一平，走到她面前，頓了一下，“林博士？”
林逢看見他高大挺拔的身姿，棱角分明的臉，他的嘴角微微笑著，再也沒有從前的冷漠和疏離。
“請問您是不是做時空社會學的林逢博士？上個月在倫敦的時空理論年會上，你提出的‘交錯時空理論猜想’，我印象非常深刻。其實我是做人工智能的，不過最近因為一次實驗，對時空理論很感興趣。當時本來想在茶歇的時候找您聊聊，看看能不能有機會進行合作交流，沒想到您做完發表就走了。”
林逢楞楞地看著那張臉，許久才啞著嗓子道：“你是……”
“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紹，林博士你好，我叫吳落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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