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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生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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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生艇

順其自然,按著詞語本身的意思,就是不加幹擾,任由事物隨著本性發展。其中的“自然”二字,顯然由爾達斯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意義——按著爾達斯的意願,它自己便是自然本身,所謂順其自然也就是順從它的意願,因為它就是自然。

可這樣就和“不加幹擾”形成了矛盾,除非爾達斯所造成的一切影響,在定義的概念上就被排除在“幹擾”之外。這似乎又是一種可以引發對爾達斯真面目猜想的論證出發點——爾達斯是自然,締造世界規律的神,所以它的作用和影響本就“不受幹擾”,只有它自己才能做到幹擾自己,但顯然它並不會這麽做。如果有人想要幹擾爾達斯,顯而易見地,這只能是癡心妄想。

白月林通過獻祭求問爾達斯,尋問人類是否還有最後的機會,還能否被給予懺悔改過的機會,還能否有繼續生存下去的機會。

爾達斯回答說,順其自然。

黎明號。

餘之泉看著全息投影地圖上顯示的光標,後方是象征八門正岐的巨大黑色龍頭在追逐標記著最後幾艘方舟,由於黎明號配備有所有方舟中除了諾亞號以外最強大的引擎,所以最後的逃脫希望也被寄托在了這艘方舟上。速度稍慢的方舟在放下救生艇讓群眾離開,隨艦人員調轉方向與八門正岐戰鬥到最後一刻,以為黎明號爭取盡可能多的逃脫時間抵達綠嶺。

這是最後的,唯一能夠想到的方案。

這個方案雖然是餘之泉想出來的,但實際上她本人對生還並不抱有多大希望,艾莉茲在對餘何春提出建議之後就人間蒸發了,她根本來不及提出對海戰的反駁。她本人就不支持,更何況,就算方舟能夠擺脫八門正岐抵達綠嶺,還是會受到林仁的阻攔,說不定失蹤的莊沐和鯤還會突然出現,最難以預料最難以抵擋的阻攔,其實來自爾達斯。

她只是盡人事罷了。

八門正岐在後面追逐著它,顯然意識到那些落後的,甚至調轉方向與它展開戰鬥的方舟是在拖延時間,它認為這並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於是便極有耐心地一個個將它們解決。擊沈的方式是最開始的那種纏繞,八門正岐恢覆了冷靜和沈著,因為它看到離自己最遠的那艘方舟正筆直開向綠嶺,這可不是什麽好方向。

實際上,黎明號在逃竄的時候,也在往後方八門正岐的方向提供一定程度的炮火支援,不過這看上去並沒有起到多大的效果。大概半個小時之後,八門正岐順利地解決了除了黎明號以外的所有方舟,於是它徑直潛入水中,開始加速,朝著黎明號奔去。原本黎明號有了這半個小時的時間趕路,距離綠嶺也不是特別遠了,大概不到五分鐘就能靠岸,可是八門正岐這條海蛇明顯是水中能夠獲得更高的速度,不一會兒就能從全息投影地圖上光標相對距離的縮小速度發現,可能早在靠岸之前,八門正岐就能碰到黎明號。

絕對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想一個辦法。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黎明號是人類文明最後的希望,如果連這艘方舟也沈沒的話,就算能有零星點點的人類能夠僥幸存活,想要在洪水之後的世界從零開始建造輝煌的文明,必然是要付出比五千年更大的努力。

畢竟,洪水之後,也就再也沒有陸地了。

黎明號,會議室。

“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放下救生艇,讓盡可能多的人撤離。”餘之泉沈吟道。

“結果是一樣的,其他的方舟也放下了救生艇,那樣的小船可不像方舟,不可能在這種級別的浪潮和暴雨中堅持下去,肯定會被打散的。”黎明號上的一位工程師反駁道,“方舟計劃的準備時間太短,幾乎沒有一艘方舟的建造符合我們的預期,這樣七拼八湊建造起來的東西,連本身的配備都沒有達標,又怎麽可能考慮到救生艇。”

“沒有達標,那具體達到一個怎樣的程度呢?”餘之泉問道。

“就拿救生艇來說,就是原本正常大小艦艇上的那些救生艇,那樣的大小和設施配備對於方舟這樣的艨艟巨艦來說實在是太小了。一艘方舟上就有十萬人,獨木舟那樣的小船無異於杯水車薪。按照原本的設想,假如時間充裕,是要把救生艇做成小郵輪那樣的大小,如果考慮到基本的作戰能力,潛艇則是最好的選擇。”

“現在說這些也來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黎明號艦長如是說道,“餘之泉,你確定綠嶺的妖族,還有那個不死的雙星,不會阻攔人類上陸?”

“我只能說存在這個可能,畢竟,爾達斯選擇的工具並不是完美的,它從來沒打算親自來,說明我們還是有機會的。”事到如今,餘之泉也只能這麽說,“從洪水降下的那個瞬間開始,人類就不再有選擇前進方向的權利了。我們的掙紮全都是沿著爾達斯早就設定好的既定路線的茍延殘喘,被推到自己其實早就已經預想到的窮途末路。”

艦長沈默了,他知道餘之泉所說的是正確的。最開始艾莉茲提出海戰的意見,餘何春同意了,那時的同意也是迫不得已,現在損失重大也不能責怪艾莉茲,因為當時找不到更好的指明殘存希望所在的方法,所以就算知道是自尋死路也必須嘗試,一直逃避不是長久之計,更不會被社會公眾承認,只要文明依舊維持這社會的形態,人們總會抱著千萬分之一僥幸的期望。而現在,海戰失敗之後又一次面臨抉擇,不可避免的和之前作出犧牲的舍棄一樣,為了少數人能夠存活而犧牲多數人。人類文明的“黎明”不再是偌大的方舟,而是在瀚海波濤中漂泊不定的浮木,然而,沒有任何人知道,這樣的漂泊何時是一個盡頭,彼岸距離的遙遠只能依稀望見,卻無法計算。

“我留下。”餘之泉突然說道,實際上,她是在負起某種責任,她這樣在心裏告訴自己,艾莉茲沒有負起,或者說不需要負起的責任,“我是執行艦長。”

“不,你不能留下,你必須走。”沈默數秒之後,艦長如是說道,語氣無比堅定,“你是餘何春的女兒,在我們之中是最具有領導正統的人,沒有你,誰也沒法保證登陸之後綠嶺會不會接收難民。”

“我只是個孩子。”餘之泉有些意外,她一時間只能找到這麽一個堅持的理由,“我走與不走沒什麽區別,真的。”

“經過這幾天的相處,與會的各位都知道了,餘何春的女兒在數年的冬眠中改變了性格,更積累了判斷力和決策力,以及超出同齡人的智慧。”工程師看著餘之泉,如是說道,“餘之泉,沒人把你當做孩子看,你明白嗎?執行艦長的職位不是對你的束縛,而是對你的認可,這是一種榮耀。”

大家都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同樣是孩子,老實說,艾莉茲就是來砸場的,輪造成的效果與間諜沒什麽兩樣,但餘之泉在關鍵時刻起到的作用無異於消防員,她澆滅了艾莉茲玩的火。

“你們堅持讓我活下來嗎?”最後,餘之泉只能這樣問道。

“這也是餘何春把你安排在黎明號而不是諾亞號的原因。”黎明號艦長意味深長地說道,“諾亞不是為人類建造方舟,而是為人類創造黎明。”

其實餘之泉知道,自己的父親,始終都是那樣深沈地愛著自己,雖然不擅長言辭的表達,但是她知道,父親重視自己,並為自己付出了許多了。即使不被大多數人所接受,即使要代表被大多數人延誤的組織出現在公眾的聚光燈下,餘何春始終在堅持貫徹自己的信念——人定勝天。他認為只有這樣人類才有希望,不戰勝自然,休想走出搖籃。對於這樣的父親,失去記憶的餘之泉沒有報答的方法,更不知道要作何態度,一直以來她只是跟著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感覺走,並沒有刻意,卻導致父女關系這樣的疏遠。對於餘何春,餘之泉的確有冷淡的態度,但也有愧疚,多少,還是有一點的。

登上黎明號上唯一的的無人小潛艇,看著艙門一道道關閉,餘之泉回到自己的艙室,靜坐,開始思考。方舟配備的救生艇雖然是趕工的結果,但也沒有那麽粗制濫造,十人的小舟也有基本的封頂加固以及自動導航,但真正能夠保證自主救生的,也就只有那唯一的無人潛艇,原本就是作為類似無人作戰單位的小型潛艇存在,定位接近偵查偷襲而非救生。所以這艘潛艇並沒有為駕駛員配備艙室,餘之泉只能待在維修間裏等待程之前就已經設定好的程序執行操作,將自己帶到綠嶺。至於其他的救生艇,因為需要自己的領導才有登陸綠嶺的可能,所以就由自己所在的潛艇領航。

在等待中,餘之泉繼續著自己的思考,她想知道,諾亞號是怎樣被八門正岐毀滅,她更想知道,最後的最後,餘何春面對那條大海蛇,面對那樣真正可以稱之為妖怪的妖精,究竟會怎麽樣。他崩潰了嗎?他有沒有放棄自己始終在堅持的信念呢?見證了妖姬,鯤,洪水,海蛇,他還始終認為人類可以戰勝自然嗎?

餘和春他,還活著嗎?

綠嶺。

八千一百級的青石階上沾滿血跡,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屍體,看上去沒有一時半會兒很難完全清理。不遠處的海面上還有更多的小舟,被黑色陰影一路驅趕地來到這裏。他們帶著惶恐不安上岸,在血泊中磕磕絆絆,對眼前的景象產生無比的驚訝害怕,卻不敢停步,只是一直沿著青石階向上攀登,在看到一個高高站立的人影之後,由第一個開始,全都呼啦啦地倒了下去。

“自然神!請你救救我們!有一只巨大的海怪在追逐我們……”哀求的聲音此起彼伏,但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反應,後方的黑色陰影不斷逼近,“神啊,請你……”

林仁面無表情地看著巨大的黑色陰影從他們的頭頂降下,進而以血紅色吞噬他們的頭顱,吞噬他們的生命。他身後,楊語風也只是看著,不過沒有那麽無動於衷,表情逐漸變得扭曲難看。

“八門正岐怎麽可能放過你們。”林仁自言自語道,“就是放你們上來,也不像之前那樣自相殘殺麽?你們自己也不是意識到,綠嶺無法容納這個數目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們都是罪人,都欠了自然一場獻祭。”

“白月林還沒有回來。”楊語風突然說道。

“沒事,反正,會有越來越多的幸存者,像蚯蚓一樣從下面鉆出來的。”林仁擡手擦去了頭發上暴雨傾斜下來凝聚的水珠,平靜地說道,“這暴雨,還要持續下去。”

林仁沒有說錯,此時已是晚霞黃昏,暴雨仍在傾盆降下,浪潮已經止息,但洪水仍在上升。半透明的水幕染上了夕陽殘缺的血紅色,透過折射變化出了紅黃藍三色混雜的光怪陸離,雲朵在雨幕中失去了形狀,這一切仿佛末日世界最荒誕怪異的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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