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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兩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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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兩清

自岑望的話音落下,偌大的及笄宴上便分外安靜。

眾人時不時看一眼少年,又望向面色幽沈的秦胥,偶爾目光落在臉色發白的秦黛黛身上。

無人做聲。

秦黛黛望著那樣鮮亮俊俏的少年,手緊緊攥著。

大抵是怕她人前失儀,秦胥率先開口:“先扶大小姐進後院歇息。”

侍女很快應聲,上前攙著秦黛黛。

秦黛黛並未堅持,只是緩緩收回落在不遠處少年身上的視線,轉身去了後院。

即便沒有回頭,那些帶著或是憐憫、或是暗諷、或是看戲的眼神仍像是釘在她的後背,她竭力挺直腰肢,像是在力證自己的無恙。

直到房門闔上,秦黛黛屏退侍女,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內室中央,筆直的腰背微松,出神地看著前方。

察覺到周圍沒有大能的威壓,識海的千葉氣憤得花瓣都在抖動:“那個臭小鬼說的什麽屁話!”

“長著一副好相貌有什麽用?竟是個瞎的!”

“什麽平平無奇?我看他才是虛有其表,華而不實,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他根本不知,你為了拓寬靈根吃了多少苦……”

“千葉。”黛黛喃喃打斷了它,走到交椅前坐下,神情有些怔忡。

這一瞬,她想了許多。

三歲阿娘去世、靈根受損後,秦胥從不許她擅自離宗。

她叛逆了好一陣,直到八歲那年,她開始變了,成了宗門上下口中的“溫婉賢淑、秀外慧中”的大小姐。

之後九歲擇道統,她想也沒想便一門心思選了劍修,並親自去劍林選了飛白劍——一柄銀色長劍。

可惜靈根有傷,即便有秦胥每半年滋養一次靈根,修煉時依舊劇痛無比。

也正因如此,原本已該升築基境的軀體,因為靈根細窄難以承受過多靈力,只能困囿於煉氣境,一困便是三年。

直到她十二歲那年,岑望升至元嬰境,修界萬眾矚目,都道是“千年難遇的修仙奇才”。

與此同時,對她的質疑也越來越多。

為了成為配得上那個少年的存在,她服下靈藥,忍痛拓寬靈根,終於成功升了築基境,才堵住了一些人的口舌。

後來,再無需刻意打聽,玉麟少君招搖恣意的名號也時不時傳來。

或是萬宗試煉拔得頭籌,或是山下斬妖為人除害,亦或是與向來獨來獨往我自逍遙的魔修舉杯共飲……

張揚的少年意氣如同一陣自由的風。

那些都是關在深閨中的黛黛不曾接觸過的另一個世界。

她也不止一次地幻想過,往後同那個少年成親後,她也可以當個瀟灑修士,隨心所欲,閑游四方,與他成一對道侶,得盡自由。

可是,一切努力都在今日,在她的及笄宴上,化作一枕槐安,煙消雲散。

——因為她平平無奇,配不上他。

“黛黛,你不要太傷心,”千葉安慰她,“太墟宗如何說也是大宗,你父親就算為了宗門顏面,也不會輕易應下岑望當眾悔婚一事的。”

秦黛黛回過神,扯了扯唇,卻沒能笑出來。

房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千葉飛快合攏花瓣,隱入識海。

下瞬,秦胥推門而入,往日裏冷淡的眉眼,今日多了幾分隱約可見的愧色。

“父親。”秦黛黛起身。

秦胥凝著她,寬袖背在身後,俊朗的面龐無甚表情,一時未曾開口。

秦黛黛也便沈默著。

幾息過後,秦胥沈聲道:“岑望並非你良緣。”

秦黛黛緊攥的手細微地顫了下。

秦胥繼續道:“待他日修界宗門大比,萬千弟子匯於一處,屆時由你挑選,我若得空亦會親自為你再選正緣道侶。”

其意不外乎,岑望今日來悔婚一事,他代她應了。

至此往後,她與岑望,再無幹系。

秦黛黛的指尖因為用力泛著青白,過了一會兒又頹然地松開,神情怔怔的,像是這些年支撐著她的那根主心骨憑空被抽去了,空蕩蕩、軟綿綿的。

秦胥等了一會兒,到底顧慮著宴上的貴客,轉身就要離去。

“父親,”秦黛黛叫住他,擡起頭,“什麽條件?”

秦胥:“什麽?”

秦黛黛一字一字清晰地質問:“什麽條件,讓父親如此利落地應下退婚?”

正如千葉所說,太墟宗雖比不上神玄宮,但如何說也是大門大派。

神玄宮要退婚,自是可以的,但怎麽也要靖華道君親自派人出面細談,絕不會如此草率。

“放肆!”秦胥不怒自威道,有一瞬間大乘境的威壓直壓得秦黛黛幾欲跪地,但幸而他極快地收了回去,掃了她一眼,“今日各宗門皆因你及笄來此,收拾妥當後便出去,不可失了分寸。”話落拂袖離去。

秦黛黛站在原處,臉色蒼白,掌心出了一層薄汗。

不知過了多久,她垂下眼簾自嘲一笑,起身朝外走去。

穿過玉石砌築的長廊,便是印有法陣圖案的庭院,一個穿著白色緞袍的清秀少年不耐煩地等在那兒,手中轉著一枚玉佩,額間是鮮紅的鹿角狀印記。

只一眼便讓人認出,是岑望今日所騎的靈獸化形。

“你終於出來啦!”少年看見秦黛黛,眼睛一亮,飛快地跑了過來,將玉佩塞給她,“這是我們少君給你的。”

秦黛黛看著他:“玉麟少君這是何意?”

少年眉梢一挑,與有榮焉:“我們少君心善,說退婚之事提得匆忙,這玉佩你拿著,他日若你有事相求,可以拿玉佩去尋他,他會應你一件事。”

秦黛黛終於看向手中的玉佩,青白色的環形透玉,以金絲紅線勾纏,沒有靈氣,是人界的東西,像是一件純粹的信物。

許是怕她提出過分要求,少年又忙補充:“這件事不違禮法,不逆天倫,也不可要我們少君娶你。”

秦黛黛拿著玉佩的手微滯。

半空響起一聲悠揚的玉笛聲,少年興奮地飛身而起,飛起的瞬間已經化作靈獸,向著宗門後方的瀑布上方飛去。

秦黛黛循聲看去,只看見那道鮮亮的橘紅身影隨意把玩著手中的白玉笛,未曾看她,懶散地騎在靈獸背上,飛速離去。

空中只留下一道如火焰般的殘影,再空無一物。

秦黛黛緊緊攥著玉佩,掌心被圓潤堅硬的玉硌得生痛。

前廳一陣雀躍的腳步聲,秦洛水笑盈盈地站在門口喚她:“姐姐,爹爹要我來喚你一聲。”

秦黛黛回過神來,頷首應過便要朝前走。

秦洛水跟著走到她身旁,已顯露美人胚子的眉眼嬌艷:“姐姐,玉麟少君本就心高氣傲,眼高於頂也實屬正常,今日之事處置得不算妥當,但聽聞他脾性一貫如此,姐姐不要太過悲傷。”

秦黛黛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應聲。

秦洛水低呼:“姐姐手中拿的可是玉麟少君的玉佩?”

秦黛黛:“嗯。”

秦洛水安靜了一會兒,突然道:“姐姐可想知道玉麟少君給了爹爹何物?”

秦黛黛步伐停住,轉眸看向她。

秦洛水笑著說:“是淬魂盞。”

“姐姐,記得以前爹爹說過,娘親會和爹爹團聚的。”

*

秦黛黛不知自己如何回到的前廳,只是唇角始終掛著溫婉的笑,站在秦胥的身側,與眾人溫言見禮,端莊嫻雅。

也無人再提岑望的那段插曲。

一直到及笄宴結束,一個喝醉的畫修感嘆:“秦大小姐不愧為名門閨秀,舉止有度,被退婚都這般淡然。”

短暫的寂靜,那名畫修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尷尬地賠笑。

直到夜幕降臨,秦黛黛禦劍回醉玉峰,卻在飛到半路時,因心思不寧,腳下的飛白劍顫動了下,她也摔到了地面上。

手掌砸在細碎的枯枝上,磨出了幾道血痕。

黛黛出神地盯著滲出血珠的傷口,不知怎麽,眼眶有些酸脹,睫毛也濡濕一片。

自八歲後,她其實很少哭了,只是不知怎麽,突然便忍不住了。

她想到秦洛水說的“淬魂盞”。

修士與凡人不同,修士修煉至元嬰境後,都會選擇自己的本命法器,也會將自己的魂魄與法器締結,修士隕落後,法器內會留有修士的一道殘魂。

雖然依舊是死物,但平日催動法器,便能看見死者生前的幻影。

而若有大能以自身靈力淬煉殘魂,說不定還能令修士起死回生。

傳聞數千年前,一位幾近飛升的大乘境後期的修士,耗盡了大半生的修為,終於救回心愛之人。

可阿娘早已魂飛魄散,本命法器也消亡於當初那場大戰中。

留有殘魂於世的,是蘇懷夕。

而淬煉殘魂的寶物,是淬魂盞。

岑望為了退婚,送來了淬魂盞。

秦胥為了淬魂盞,應下了退婚。

她又算什麽呢?

她這些年的期待又算什麽呢?

秦黛黛滿心茫然。

前方的山路有點點燈火由遠及近而來,伴隨著交談的聲音。

秦黛黛撿起飛白劍,下意識地避開。

來的是幾名太墟宗的外門弟子,大抵下山歷練,這個時辰才回來,邊走邊道:“聽說了嗎,秦大小姐及笄宴,神玄宮的玉麟少君來了。”

“怎麽沒聽說,山下的霽城都在傳,玉麟少君是來退親的。”

“大庭廣眾之下啊,置咱們太墟宗顏面於何處?真不知宗主為何要應下。”

“不過卻也有情可原,大小姐雖性子好,到底靈根有損,相貌也不算傾城。玉麟少君可是千年難遇的奇才,道侶自然也要與之相配才是最好,神玄宮又是修界魁首,庇佑著修界,往後玉麟少君繼任道君,那道君夫人如何也不能是靈根有損之人啊。”

“聽聞神玄宮的人皆松了一口氣。”

“也難怪……”

幾人的身影漸行漸遠。

秦黛黛從昏暗中走出,看著那幾人的背影,許久擦拭了下眼睛,回到醉玉峰。

其實不用親耳聽聞,今日岑望眾目睽睽下說出那番話時,她已經能想到山下的傳言有多難聽了。

回到臥房,黛黛褪下虹光霞裳,袖口卻墜了墜,有什麽掉了出來。

秦黛黛低頭,是岑望送她的那枚玉佩,以及她打算送與岑望的香包。

她將物件撿起,看了眼香包上的詩句,最終將其打開。

香包內有一紙符篆,上方以墨筆畫著覆雜的道神名諱秘文,隱隱散發著金光。

極品引雷符。

金丹境以上的修士,凡再升境,必有雷劫降世。

境界越高,雷劫越盛。

極品引雷符卻能將其中三道威力最大的雷劫引到其他物件或人身上,是幫助修士升境的至寶。

可一旦將此符貼在歷劫者身上,那三道雷劫威力將會強盛數倍,雖無性命之虞,卻能令人疼痛萬分,神魂不穩。

這樣的符篆,需要洞虛境以上的符修,耗費不少靈力畫出。

符修本就稀少,更何況修煉至洞虛境的,更是屈指可數。

岑望將要升境,秦黛黛本打算將此物送與他,助他渡劫的。

如今……

黛黛攥緊香包,想到筵宴上,那名畫修說的話。

她其實並不淡然。

她磨平了性子,數年如一日地當個溫婉閨秀,服靈藥拓寬靈脈升境界,只為了配得上心中的那個少年。

可一切的翹首以盼,都毀在了今天。

秦黛黛靜靜地坐在妝臺前,外面的天色又暗轉明,深秋的陽光透過窗沿鉆入房中。

她原本呆滯的瞳仁動了下,攥緊香包的手也松了開來。

她確是平平無奇,無甚天資。

岑望可以悔婚,可以瞧不上她,可他哪怕早些年來與她商議,或是及笄宴後私下相談,都好。

他萬萬不該在眾目睽睽之下,那般說她。

他給她的玉佩、應下的條件,並不能將這件事兩清。

黛黛看向符篆,紅唇漸漸抿起。

它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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