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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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東昊篇
“祭天終於結束了，這個月累死人，我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要去一趟昆侖山。”
“哈？”東昊看著同伴，懷疑自己聽錯了。
椿又重覆了一遍，道：“聽說昆侖山上有妲木，我想去看看。”
東昊知道那種傳說中的神樹，妲木浴火而生，可以抵禦兇災，但無法在人間生長。
“理由呢？”
“理由……暫時沒想好，我明天出發。”
椿就是這樣的人，說走就走，從不猶豫。巫首得知後氣得跳腳，但也無可奈何，主要是沒人能關得住椿。
半年後，就在大家以為椿命喪昆侖山時，這個女人灰頭土臉出現了。大家好奇地向她打聽昆侖山的事，比如山上是不是真有神仙，或是不老神藥？
東昊不記得椿到底怎麽回答的，畢竟已經過去那麽久，久到她只記得椿的聲音，卻忘了她的臉。本該是忘了的，可看到妲木的瞬間，東昊就想到了椿，她的女兒和她長得不像，卻給人一種是同個人的感覺。
當年那個胎兒還是護下來了。
真是任性又隨意。
“巫首笑什麽呢？”
身邊人突然問道。
東昊斂了斂神色，道：“沒什麽。”
那人道：“街上的花開了，巫首要去看看麽？”
東昊道：“這時候？”
那人笑道：“比去年開得晚了，不過那時也沒心情賞花。”
去年的這個時候，城中死傷嚴重，所有人都忙著救治傷亡，幸好沒有出現疫情。之後海民幫忙把河水覆位，取出河中的毒後便離開。支持世子武玨的都被清算了，連晉王也受到波及，被聖上以驅邪之名軟禁在宮中。梼杌培養的殺手因梼杌身亡而相繼中毒死去。不過窮奇逃走了。
前些日子，妲木的信從麗陽城寄來，她和無名還有兩個小孩在永安觀生活。玄一似乎一直沒有出現。
一切還不算太糟。
“去看看吧。”東昊道。
黎一水篇
黎一水時常懷疑那年暑假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夢。
一放暑假，黎一水就丟開書包和作業，一個人乘坐火車來到姥姥家。姥姥家有座院子，養了雞鴨，還養了小貓小狗。黎一水特喜歡小貓小狗，可是她有鼻炎，春天一來，鼻子聞到花香，就忍不住到處打招呼。
黎一水每天睡醒了吃，吃飽了玩，玩夠了回家睡覺，沒多久就變得又黑又壯。一天，她撿到一根又長又直的棍子，決定做點什麽。
要做什麽好呢？黎一水還沒想好，已經跑進了後山。
她就是在那時遇見了那孩子。
一個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沒有名字，皮膚雪白，有時候甚至會被陽光穿透。但黎一水喜歡和她玩，不在乎她偶爾突然伸長的手，或是忘記呼吸。
畢竟那孩子可以帶她飛！
誰能拒絕在田野上飛起來呢。
直到開學日子將近，黎一水必須和朋友分別了。
“我喜歡你。”
黎一水臉一紅，沒想到道別時，那孩子還對她表白了。
“我決定了，你來當我的媽媽吧。”
“噗！”黎一水一口水噴了出來。
那孩子道：“要好好掙錢哦，我想住又大又漂亮的房子。”
黎一水覺得她簡直是匪夷所思。正好這時候姥姥到處在找人，黎一水應了一聲就往家跑。她對那孩子招手：“不要依靠別人啦，明天再來找你哦。”
但黎一水沒有再見到那孩子。媽媽突然從城裏回來接她，只留她半天時間去道別，可怎麽找，她也沒找到那孩子。
這一段記憶被封存在腦海深處，直到黎牙和黑貓互換了身體，黎一水才想起來。
話又說回來，做母親的要接受孩子會長大離開。黎牙是她在醫院的垃圾桶裏撿來的，說不定這孩子終究會像突然出現那樣，又突然離開。
本來黎一水是這麽安慰自己的，結果某一天，真正的黎牙回來了。這孩子沒有什麽遠大的理想，會因為吃到一口甜蛋糕而笑出聲，喜歡在太陽落山前去公園散步。黎一水懷疑女兒在那個世界遇見了一些人，或許還有愛，可她什麽也沒說，只是安安靜靜陪在她和高解身邊，順便在黎日忙於工作時照顧她的女兒。
這兩個孩子，是否能體會她感受到的幸福？
饕餮篇
饕餮生於眾生的欲望。
吃喝玩樂是欲望，名利權情是欲望。
追求自我也是欲望。
自誕生以來，饕餮就一直餓著肚子。
很餓很餓，餓到想一口吞掉這個生出她的世界。
她吃人，吃非人，吃所有能吃的東西，甚至吞下一座城池，可還是感到饑餓，餓到抓心撓肺，夜不能寐。
她感到憤怒，明明都是這些弱小無力的眾生的錯，為什麽他們卻能輕易獲得滿足？只有握著他們尚有餘溫的跳動的心臟時，饑餓才會稍微減輕。
直到那個巫女出現。
饕餮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結果沒死。
一個人類有這樣的力量，實在是可惜了。如果是妖怪，說不定能解決妖怪和人類焦灼的局面。饕餮聽窮奇提起過，梼杌似乎和那個巫女走得有點近。
不過這些和她沒關系。
她快要死了。
她躺在冰天雪地裏，迷迷糊糊的這麽想。
結果沒死成。
柳天青救了她。
南方下雪的時候冷得不像話，連一向對冷暖不敏感的她都覺得身上發冷。柳家的屋子破破爛爛，四處漏風，雪不止從門窗飄進來，還從屋頂落下來。
太慘了。
她一個饕餮，哪裏住過這樣的窮酸地方。
但她實在沒力氣離開，想著等身體好一些了再走。結果身體還沒養好，先碰到一群強盜下山進村燒殺擄掠。
她本不想管這事。在她眼中，強盜下山尋找食物再正常不過。餓了就要吃，吃所有能吃的東西，因為吃不飽而到處尋找食物，如果遇到阻攔，就想辦法克服。刀劍、火、漁網都因此被創造。
讓她意外的是柳天青逃跑時竟然要帶著她。即使柳天青獨自一人逃跑也不一定能逃脫，卻還帶著她，連柳無心也勸柳天青不要帶上累贅。
柳無心是柳天青的妹妹。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和容易心軟的柳天青不一樣，心硬脾氣臭，總覺得她來歷不明，柳天青不應該帶她回家。
饕餮對此無所謂，柳天青還在浪費時間勸說柳無心，強盜可不給她們磨嘰。
門被強盜撞開，他們看到院裏的姑娘，露出貪婪和猥瑣的神情。
她覺得有點惡心。她吃東西的時候可不像這樣。
所以她解決了這些人。但村民不僅沒有感激，反而恐懼和害怕。
她不覺得意外。讓她沒想到的是柳無心居然站了出來，把村民罵了一頓。不過柳家姐妹在村子裏也待不下去了。她們的日子本就不好過，因為是女孩，平時沒少被人欺負，姐姐柔弱，都是靠妹妹好勝，才沒被村子吃幹抹凈。這回更是有借口把柳家姐妹趕走。
姐妹兩人商量後，決定帶著她一起離開村子。
她覺得有點好笑，她為什麽要和人類一起生活，她們於她，只是充饑的食物而已。不過最後她還是跟著兩人走了。
她發現，在村子養傷的這段時間，她還是饑腸轆轆，但那種餓到極致的痛苦在慢慢變淡。她不理解。她研究過柳天青是如何做出食物的，可似乎不是食物的原因。
很快又過年了。一過年，人就拜神求佛，要去道觀寺廟。她一直討厭道觀寺廟，正是這些存在滋養了無窮無盡的欲望。因此她吞掉了不少道士和尚。所以柳天青和柳無心要去附近的尼姑庵求平安符，她不想去。
柳天青勸道：“尼姑庵很好玩的，很熱鬧，全是人，賣什麽的都有，我們去給你買身新衣服好不好？”
她看向另一邊的柳無心：“她是不是把我當成她女兒了？”
柳無心翻了個白眼，道：“你就去吧，不然她又要叨叨！”
柳天青聽到兩人嫌棄，也不生氣，笑道：“行啦，我們一起出門吧，難得天氣這麽好。”
她不耐煩了：“就這一次。”
到了尼姑庵，人果然多。她很煩躁。交織於人心的欲望通常會在道觀寺廟之類的地方達到頂峰。
好餓好餓。
真想一口吃掉他們。
“施主，上柱香吧。”
她回過頭，是一個青衣披身的尼姑。在人類中已經是垂垂暮年的年紀，於她不過滄海一粟。
她道：“我無所求，不需要上香供佛。”她的話有點挑釁的意思。
老尼笑道：“眾生皆有欲，有欲故有求，為自己，也為別人。”
老生常談的東西。
“師傅，沒有人能實現我的願望，”她覺得老尼愚蠢，一時起了戲弄之心，她伸手放在肚子上方，“我這裏一直很空，我什麽都試過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填滿，這些佛像能幫我？”
老尼道：“施主，佛像即是眾生相，求佛即是求自己，只有施主才知道，自己缺了什麽。”
無聊。
不止無聊，她還餓了。她太餓了。所以吃掉了她。
完了之後，她覺得味道也不怎麽樣。
“姐姐呢？”
有人從身後喚她。她回過神：“那裏不是？”
柳無心道：“哎，你怎麽不去上香？”
她道：“你不也沒去？”
柳無心道：“一把香要一文錢呢，太貴了，就讓姐姐替我們拜佛吧，反正她肯定會求菩薩保佑我們身體安康，不知有沒有求我們盡早發財？”
柳無心是個財迷，通過倒賣東西攢了些錢，想著有一天能去都城定居。即使從村子搬到了縣上，姐妹兩人的日子也沒有變得多好。不是今天有人來說親，就是明天有流氓地痞來鬧事，還有碎言碎語，甚至說柳家姐妹是窯姐。也說她。所以她把那些人都吃了。
沒過多久，她們搬到了麗陽。也許過了很久，她說不好，她對時間沒有概念。途中柳天青死了，是病死的。
人類真脆弱啊。
那麽容易就死了。
真奇怪，那麽脆弱的身體為何裝著無窮無盡的欲望？
柳天青死前，她聽到了這將死之人身上傳來的願望，強烈到無法忽視。
“鐘宇，幫我照顧好無心。”
柳天青抓著她，一雙手瘦骨嶙峋，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她的臉上本來就因病沒有多少肉，此時一雙眼睛好像占據了一半的臉。
“嗯。”她回應了她的願望。
哭得死去活來的柳無心擡起腦袋：“你說什麽？”
她道：“我們把她葬在小雲山吧。”
柳無心又傷心地哭起來。
她看到柳天青抱了抱柳無心，接著化作一陣清風消失了。人死後，靈魂會前往冥府。柳天青再也不會回來了。再後來，柳無心的生意漸漸做大，綺羅莊從一個不到半丈的攤位變成大院。她大部分時候閑著，偶爾幫柳無心擺平一些小事。
這樣的日子乏味無趣，但她好像失去了吞噬一切的欲望。
她至今也不明白原因。
黎牙篇
黎日走了一年後，黎牙把家裏所有的東西整理好，有的送給了朋友，有的送給了鄰居，還有的寄到了黎暉的家。黎暉是黎日的孩子。
索性她的東西不多，收拾起來不算麻煩。一切準備好後，她約黎暉出門吃家常菜。本來她想在家營造溫馨氛圍，可又嫌麻煩，幹脆放棄了這個念頭。
黎暉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絮絮叨叨談起最近發生的事，抱怨著女兒越來越難管教。黎牙卻覺得很有意思，因為許多年前，黎日也這麽抱怨過，像極了輪回宿命。
吃完了飯，兩人漫步街頭。
“姨媽，我那新房子裝修好了，你哪天搬我那去？”黎暉問。
黎牙搖搖頭：“我要走了。”
黎暉奇怪：“走？你要去哪玩？”
黎牙笑了：“走了就不回來啦，說不定我還能看見你媽呢。”
其實看不到，黎牙親眼看見黎日從棺材坐起來，朝她擺著手，很快被風吹散了。
黎暉立刻明白了黎牙的意思，她急了：“姨媽，說什麽呢，你是不是覺著身體不舒服？我帶你上醫院去看看！”
黎牙突然停住腳步：“黎暉。”
“啊？”黎暉不明所以，也跟著停下。
黎牙一把抱住黎暉，笑著說：“上次抱你是什麽時候了？我的卡寄到你家了，密碼是呦呦的生日，裏面有一點錢。還有一些照片，你看看能放哪，要是嫌占地方，丟了也沒事。這次，我真的要走啦，我會一直想著你們的。”
呦呦是黎暉女兒的小名。黎暉顫抖得厲害，她回抱住黎牙，卻發現黎牙正在慢慢消失。她一點也不驚訝。很小的時候她就發現這位姨媽與眾不同，每當她不高興或是和媽媽吵架的時候，姨媽就會變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逗她開心，比如能說話的貓兒，會做飯的老鼠，甚至是會跳舞的蛇。但現在，她走了。
“小姑娘可傷心呢。”
聲音從背後傳來，黎牙道：“悲傷是人之常情。”
“你要走了？”
黎牙點點頭：“走了，這麽多年，多謝你照顧。”
這個世界的脾氣相當好，它允許黎牙降落在它身上，容她短暫的休息。
“不用，反正我也很無聊。”
黎牙笑道：“如果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的。”
“那就先謝謝你了。”
黎牙和這個世界道別後，走向一片混沌中。玄一已經在那等著了，她還帶著白榆。自那個世界暫停毀滅後，玄一和白榆一直呆在這裏，她們在等待黎牙。即使脫離那個世界，白榆的腳也恢覆不了了，但無所謂，有誰會在乎星星是個跛腳？
“該和她們說一聲再見了。”黎牙道。
“也許，如山和如海早把我忘了。”玄一作傷心狀。
白榆道：“一定要去麽？也許會刺激那顆星星加速毀滅。”
這也是玄一和白榆停留在這裏的原因之一。
黎牙道：“必須去呢，是不是，玄一？”
玄一臉上帶著笑意，可眼底的情緒一閃而過，她道：“沒關系，這是最後一次了。”
“怎樣？”
“走了。”
接下來是一陣沈默。但沒過多久，一人道：“我去通知其他人。”
她才走到門口就停住了腳步。另一人奇怪地道：“怎麽？”
另一人倏地住了口，她看到了出現在院子中的身影。
“玄一？！”
院子中有三道黑影，其中一個化成了玄一。她笑瞇瞇地道：“那麽久不見，如山和如海還是一如既往的可愛啊。”
其實如山和如海有四十多歲了，但在玄一看來，她們還是保持著她離開前的模樣。
如海道：“你怎麽才來？！妲木道長剛走了，這麽多年你去哪了，怎麽一點消息也沒有！難道找誰帶個消息給我們都不行麽？”
如海到了中年，已經不像小孩那樣控制不住情緒，可再次看到玄一時，那些委屈一股腦湧了上來，連聲音也帶了一絲哭腔。良渚城陷入黑暗的那天，她和如海也異常驚慌，妲木道長不在身邊，玄一則不知去向，即使後來妲木道長重新出現，她們也難以釋懷。那天要是不去赴宴，玄一和黎牙是不是就不會消失？
“對不起。”玄一道。
如海楞了楞，記憶中，她從沒有見過玄一對任何事有過歉意。
“我們只能來這一次，而且很快就要走啦，你們兩個在山上沒被人欺負吧？”黎牙問道。
“黎牙？”
一只黑貓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黎牙道：“是我。”
如山道：“你們來得太晚，妲木道長不在了。”
玄一笑道：“誰說的，她不是在那裏麽？”
如山和如海回過頭，冰涼的櫃子上躺著妲木的身體，但她的靈魂正看著她們。
“你回來了。”妲木道。
玄一笑道：“好久不見。”
妲木道：“這些年你去哪了？”
玄一道：“在天上看著你們哦。”
妲木盯著玄一的臉，目光平靜，她覺察到玄一沒有說謊。這麽多年來，妲木從未對別人說過，她堅信玄一沒有死。
妲木笑了笑，道：“你們要離開了？”
“嗯。我一直在想，也許我應該帶你們走，不過現在我覺得，其實你們過得挺好，是不是？”玄一道。
“是。”妲木幹脆地承認了。
玄一笑道：“那就好。”
白榆催促道：“我們該走了。”
黎牙蹭了蹭如山和如海，道：“我們走啦，我們會想你們的。”
三道影子漸漸融入黑暗中，直至徹底消失。如海這才如夢初醒，叫道：“等等！”
可沒有人回應。她又回過頭，發現妲木也消失了。
“都走了，去叫其他人進來吧。”如山道。
如海點點頭，抹掉了眼淚。她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把妲木道長的骨灰灑向河中，將衣冠冢設在崔明道長的旁邊，招呼前來吊唁的村民、巫覡以及想感謝妲木道長的妖怪，之後才有時間悲傷。
不過沒關系，她和如海會熬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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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昊篇
“祭天終於結束了，這個月累死人，我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要去一趟昆侖山。”
“哈？”東昊看著同伴，懷疑自己聽錯了。
椿又重覆了一遍，道：“聽說昆侖山上有妲木，我想去看看。”
東昊知道那種傳說中的神樹，妲木浴火而生，可以抵禦兇災，但無法在人間生長。
“理由呢？”
“理由……暫時沒想好，我明天出發。”
椿就是這樣的人，說走就走，從不猶豫。巫首得知後氣得跳腳，但也無可奈何，主要是沒人能關得住椿。
半年後，就在大家以為椿命喪昆侖山時，這個女人灰頭土臉出現了。大家好奇地向她打聽昆侖山的事，比如山上是不是真有神仙，或是不老神藥？
東昊不記得椿到底怎麽回答的，畢竟已經過去那麽久，久到她只記得椿的聲音，卻忘了她的臉。本該是忘了的，可看到妲木的瞬間，東昊就想到了椿，她的女兒和她長得不像，卻給人一種是同個人的感覺。
當年那個胎兒還是護下來了。
真是任性又隨意。
“巫首笑什麽呢？”
身邊人突然問道。
東昊斂了斂神色，道：“沒什麽。”
那人道：“街上的花開了，巫首要去看看麽？”
東昊道：“這時候？”
那人笑道：“比去年開得晚了，不過那時也沒心情賞花。”
去年的這個時候，城中死傷嚴重，所有人都忙著救治傷亡，幸好沒有出現疫情。之後海民幫忙把河水覆位，取出河中的毒後便離開。支持世子武玨的都被清算了，連晉王也受到波及，被聖上以驅邪之名軟禁在宮中。梼杌培養的殺手因梼杌身亡而相繼中毒死去。不過窮奇逃走了。
前些日子，妲木的信從麗陽城寄來，她和無名還有兩個小孩在永安觀生活。玄一似乎一直沒有出現。
一切還不算太糟。
“去看看吧。”東昊道。
黎一水篇
黎一水時常懷疑那年暑假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夢。
一放暑假，黎一水就丟開書包和作業，一個人乘坐火車來到姥姥家。姥姥家有座院子，養了雞鴨，還養了小貓小狗。黎一水特喜歡小貓小狗，可是她有鼻炎，春天一來，鼻子聞到花香，就忍不住到處打招呼。
黎一水每天睡醒了吃，吃飽了玩，玩夠了回家睡覺，沒多久就變得又黑又壯。一天，她撿到一根又長又直的棍子，決定做點什麽。
要做什麽好呢？黎一水還沒想好，已經跑進了後山。
她就是在那時遇見了那孩子。
一個看起來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沒有名字，皮膚雪白，有時候甚至會被陽光穿透。但黎一水喜歡和她玩，不在乎她偶爾突然伸長的手，或是忘記呼吸。
畢竟那孩子可以帶她飛！
誰能拒絕在田野上飛起來呢。
直到開學日子將近，黎一水必須和朋友分別了。
“我喜歡你。”
黎一水臉一紅，沒想到道別時，那孩子還對她表白了。
“我決定了，你來當我的媽媽吧。”
“噗！”黎一水一口水噴了出來。
那孩子道：“要好好掙錢哦，我想住又大又漂亮的房子。”
黎一水覺得她簡直是匪夷所思。正好這時候姥姥到處在找人，黎一水應了一聲就往家跑。她對那孩子招手：“不要依靠別人啦，明天再來找你哦。”
但黎一水沒有再見到那孩子。媽媽突然從城裏回來接她，只留她半天時間去道別，可怎麽找，她也沒找到那孩子。
這一段記憶被封存在腦海深處，直到黎牙和黑貓互換了身體，黎一水才想起來。
話又說回來，做母親的要接受孩子會長大離開。黎牙是她在醫院的垃圾桶裏撿來的，說不定這孩子終究會像突然出現那樣，又突然離開。
本來黎一水是這麽安慰自己的，結果某一天，真正的黎牙回來了。這孩子沒有什麽遠大的理想，會因為吃到一口甜蛋糕而笑出聲，喜歡在太陽落山前去公園散步。黎一水懷疑女兒在那個世界遇見了一些人，或許還有愛，可她什麽也沒說，只是安安靜靜陪在她和高解身邊，順便在黎日忙於工作時照顧她的女兒。
這兩個孩子，是否能體會她感受到的幸福？
饕餮篇
饕餮生於眾生的欲望。
吃喝玩樂是欲望，名利權情是欲望。
追求自我也是欲望。
自誕生以來，饕餮就一直餓著肚子。
很餓很餓，餓到想一口吞掉這個生出她的世界。
她吃人，吃非人，吃所有能吃的東西，甚至吞下一座城池，可還是感到饑餓，餓到抓心撓肺，夜不能寐。
她感到憤怒，明明都是這些弱小無力的眾生的錯，為什麽他們卻能輕易獲得滿足？只有握著他們尚有餘溫的跳動的心臟時，饑餓才會稍微減輕。
直到那個巫女出現。
饕餮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結果沒死。
一個人類有這樣的力量，實在是可惜了。如果是妖怪，說不定能解決妖怪和人類焦灼的局面。饕餮聽窮奇提起過，梼杌似乎和那個巫女走得有點近。
不過這些和她沒關系。
她快要死了。
她躺在冰天雪地裏，迷迷糊糊的這麽想。
結果沒死成。
柳天青救了她。
南方下雪的時候冷得不像話，連一向對冷暖不敏感的她都覺得身上發冷。柳家的屋子破破爛爛，四處漏風，雪不止從門窗飄進來，還從屋頂落下來。
太慘了。
她一個饕餮，哪裏住過這樣的窮酸地方。
但她實在沒力氣離開，想著等身體好一些了再走。結果身體還沒養好，先碰到一群強盜下山進村燒殺擄掠。
她本不想管這事。在她眼中，強盜下山尋找食物再正常不過。餓了就要吃，吃所有能吃的東西，因為吃不飽而到處尋找食物，如果遇到阻攔，就想辦法克服。刀劍、火、漁網都因此被創造。
讓她意外的是柳天青逃跑時竟然要帶著她。即使柳天青獨自一人逃跑也不一定能逃脫，卻還帶著她，連柳無心也勸柳天青不要帶上累贅。
柳無心是柳天青的妹妹。一個臟兮兮的小孩，和容易心軟的柳天青不一樣，心硬脾氣臭，總覺得她來歷不明，柳天青不應該帶她回家。
饕餮對此無所謂，柳天青還在浪費時間勸說柳無心，強盜可不給她們磨嘰。
門被強盜撞開，他們看到院裏的姑娘，露出貪婪和猥瑣的神情。
她覺得有點惡心。她吃東西的時候可不像這樣。
所以她解決了這些人。但村民不僅沒有感激，反而恐懼和害怕。
她不覺得意外。讓她沒想到的是柳無心居然站了出來，把村民罵了一頓。不過柳家姐妹在村子裏也待不下去了。她們的日子本就不好過，因為是女孩，平時沒少被人欺負，姐姐柔弱，都是靠妹妹好勝，才沒被村子吃幹抹凈。這回更是有借口把柳家姐妹趕走。
姐妹兩人商量後，決定帶著她一起離開村子。
她覺得有點好笑，她為什麽要和人類一起生活，她們於她，只是充饑的食物而已。不過最後她還是跟著兩人走了。
她發現，在村子養傷的這段時間，她還是饑腸轆轆，但那種餓到極致的痛苦在慢慢變淡。她不理解。她研究過柳天青是如何做出食物的，可似乎不是食物的原因。
很快又過年了。一過年，人就拜神求佛，要去道觀寺廟。她一直討厭道觀寺廟，正是這些存在滋養了無窮無盡的欲望。因此她吞掉了不少道士和尚。所以柳天青和柳無心要去附近的尼姑庵求平安符，她不想去。
柳天青勸道：“尼姑庵很好玩的，很熱鬧，全是人，賣什麽的都有，我們去給你買身新衣服好不好？”
她看向另一邊的柳無心：“她是不是把我當成她女兒了？”
柳無心翻了個白眼，道：“你就去吧，不然她又要叨叨！”
柳天青聽到兩人嫌棄，也不生氣，笑道：“行啦，我們一起出門吧，難得天氣這麽好。”
她不耐煩了：“就這一次。”
到了尼姑庵，人果然多。她很煩躁。交織於人心的欲望通常會在道觀寺廟之類的地方達到頂峰。
好餓好餓。
真想一口吃掉他們。
“施主，上柱香吧。”
她回過頭，是一個青衣披身的尼姑。在人類中已經是垂垂暮年的年紀，於她不過滄海一粟。
她道：“我無所求，不需要上香供佛。”她的話有點挑釁的意思。
老尼笑道：“眾生皆有欲，有欲故有求，為自己，也為別人。”
老生常談的東西。
“師傅，沒有人能實現我的願望，”她覺得老尼愚蠢，一時起了戲弄之心，她伸手放在肚子上方，“我這裏一直很空，我什麽都試過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填滿，這些佛像能幫我？”
老尼道：“施主，佛像即是眾生相，求佛即是求自己，只有施主才知道，自己缺了什麽。”
無聊。
不止無聊，她還餓了。她太餓了。所以吃掉了她。
完了之後，她覺得味道也不怎麽樣。
“姐姐呢？”
有人從身後喚她。她回過神：“那裏不是？”
柳無心道：“哎，你怎麽不去上香？”
她道：“你不也沒去？”
柳無心道：“一把香要一文錢呢，太貴了，就讓姐姐替我們拜佛吧，反正她肯定會求菩薩保佑我們身體安康，不知有沒有求我們盡早發財？”
柳無心是個財迷，通過倒賣東西攢了些錢，想著有一天能去都城定居。即使從村子搬到了縣上，姐妹兩人的日子也沒有變得多好。不是今天有人來說親，就是明天有流氓地痞來鬧事，還有碎言碎語，甚至說柳家姐妹是窯姐。也說她。所以她把那些人都吃了。
沒過多久，她們搬到了麗陽。也許過了很久，她說不好，她對時間沒有概念。途中柳天青死了，是病死的。
人類真脆弱啊。
那麽容易就死了。
真奇怪，那麽脆弱的身體為何裝著無窮無盡的欲望？
柳天青死前，她聽到了這將死之人身上傳來的願望，強烈到無法忽視。
“鐘宇，幫我照顧好無心。”
柳天青抓著她，一雙手瘦骨嶙峋，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她的臉上本來就因病沒有多少肉，此時一雙眼睛好像占據了一半的臉。
“嗯。”她回應了她的願望。
哭得死去活來的柳無心擡起腦袋：“你說什麽？”
她道：“我們把她葬在小雲山吧。”
柳無心又傷心地哭起來。
她看到柳天青抱了抱柳無心，接著化作一陣清風消失了。人死後，靈魂會前往冥府。柳天青再也不會回來了。再後來，柳無心的生意漸漸做大，綺羅莊從一個不到半丈的攤位變成大院。她大部分時候閑著，偶爾幫柳無心擺平一些小事。
這樣的日子乏味無趣，但她好像失去了吞噬一切的欲望。
她至今也不明白原因。
黎牙篇
黎日走了一年後，黎牙把家裏所有的東西整理好，有的送給了朋友，有的送給了鄰居，還有的寄到了黎暉的家。黎暉是黎日的孩子。
索性她的東西不多，收拾起來不算麻煩。一切準備好後，她約黎暉出門吃家常菜。本來她想在家營造溫馨氛圍，可又嫌麻煩，幹脆放棄了這個念頭。
黎暉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絮絮叨叨談起最近發生的事，抱怨著女兒越來越難管教。黎牙卻覺得很有意思，因為許多年前，黎日也這麽抱怨過，像極了輪回宿命。
吃完了飯，兩人漫步街頭。
“姨媽，我那新房子裝修好了，你哪天搬我那去？”黎暉問。
黎牙搖搖頭：“我要走了。”
黎暉奇怪：“走？你要去哪玩？”
黎牙笑了：“走了就不回來啦，說不定我還能看見你媽呢。”
其實看不到，黎牙親眼看見黎日從棺材坐起來，朝她擺著手，很快被風吹散了。
黎暉立刻明白了黎牙的意思，她急了：“姨媽，說什麽呢，你是不是覺著身體不舒服？我帶你上醫院去看看！”
黎牙突然停住腳步：“黎暉。”
“啊？”黎暉不明所以，也跟著停下。
黎牙一把抱住黎暉，笑著說：“上次抱你是什麽時候了？我的卡寄到你家了，密碼是呦呦的生日，裏面有一點錢。還有一些照片，你看看能放哪，要是嫌占地方，丟了也沒事。這次，我真的要走啦，我會一直想著你們的。”
呦呦是黎暉女兒的小名。黎暉顫抖得厲害，她回抱住黎牙，卻發現黎牙正在慢慢消失。她一點也不驚訝。很小的時候她就發現這位姨媽與眾不同，每當她不高興或是和媽媽吵架的時候，姨媽就會變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逗她開心，比如能說話的貓兒，會做飯的老鼠，甚至是會跳舞的蛇。但現在，她走了。
“小姑娘可傷心呢。”
聲音從背後傳來，黎牙道：“悲傷是人之常情。”
“你要走了？”
黎牙點點頭：“走了，這麽多年，多謝你照顧。”
這個世界的脾氣相當好，它允許黎牙降落在它身上，容她短暫的休息。
“不用，反正我也很無聊。”
黎牙笑道：“如果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的。”
“那就先謝謝你了。”
黎牙和這個世界道別後，走向一片混沌中。玄一已經在那等著了，她還帶著白榆。自那個世界暫停毀滅後，玄一和白榆一直呆在這裏，她們在等待黎牙。即使脫離那個世界，白榆的腳也恢覆不了了，但無所謂，有誰會在乎星星是個跛腳？
“該和她們說一聲再見了。”黎牙道。
“也許，如山和如海早把我忘了。”玄一作傷心狀。
白榆道：“一定要去麽？也許會刺激那顆星星加速毀滅。”
這也是玄一和白榆停留在這裏的原因之一。
黎牙道：“必須去呢，是不是，玄一？”
玄一臉上帶著笑意，可眼底的情緒一閃而過，她道：“沒關系，這是最後一次了。”
“怎樣？”
“走了。”
接下來是一陣沈默。但沒過多久，一人道：“我去通知其他人。”
她才走到門口就停住了腳步。另一人奇怪地道：“怎麽？”
另一人倏地住了口，她看到了出現在院子中的身影。
“玄一？！”
院子中有三道黑影，其中一個化成了玄一。她笑瞇瞇地道：“那麽久不見，如山和如海還是一如既往的可愛啊。”
其實如山和如海有四十多歲了，但在玄一看來，她們還是保持著她離開前的模樣。
如海道：“你怎麽才來？！妲木道長剛走了，這麽多年你去哪了，怎麽一點消息也沒有！難道找誰帶個消息給我們都不行麽？”
如海到了中年，已經不像小孩那樣控制不住情緒，可再次看到玄一時，那些委屈一股腦湧了上來，連聲音也帶了一絲哭腔。良渚城陷入黑暗的那天，她和如海也異常驚慌，妲木道長不在身邊，玄一則不知去向，即使後來妲木道長重新出現，她們也難以釋懷。那天要是不去赴宴，玄一和黎牙是不是就不會消失？
“對不起。”玄一道。
如海楞了楞，記憶中，她從沒有見過玄一對任何事有過歉意。
“我們只能來這一次，而且很快就要走啦，你們兩個在山上沒被人欺負吧？”黎牙問道。
“黎牙？”
一只黑貓從黑暗中走了出來。黎牙道：“是我。”
如山道：“你們來得太晚，妲木道長不在了。”
玄一笑道：“誰說的，她不是在那裏麽？”
如山和如海回過頭，冰涼的櫃子上躺著妲木的身體，但她的靈魂正看著她們。
“你回來了。”妲木道。
玄一笑道：“好久不見。”
妲木道：“這些年你去哪了？”
玄一道：“在天上看著你們哦。”
妲木盯著玄一的臉，目光平靜，她覺察到玄一沒有說謊。這麽多年來，妲木從未對別人說過，她堅信玄一沒有死。
妲木笑了笑，道：“你們要離開了？”
“嗯。我一直在想，也許我應該帶你們走，不過現在我覺得，其實你們過得挺好，是不是？”玄一道。
“是。”妲木幹脆地承認了。
玄一笑道：“那就好。”
白榆催促道：“我們該走了。”
黎牙蹭了蹭如山和如海，道：“我們走啦，我們會想你們的。”
三道影子漸漸融入黑暗中，直至徹底消失。如海這才如夢初醒，叫道：“等等！”
可沒有人回應。她又回過頭，發現妲木也消失了。
“都走了，去叫其他人進來吧。”如山道。
如海點點頭，抹掉了眼淚。她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把妲木道長的骨灰灑向河中，將衣冠冢設在崔明道長的旁邊，招呼前來吊唁的村民、巫覡以及想感謝妲木道長的妖怪，之後才有時間悲傷。
不過沒關系，她和如海會熬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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