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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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3 章
“這麽多人，可真熱鬧啊。”玄一從墻上出現，面帶笑意地看著眾人。
小廝差點奔潰：“又來一個妖怪？！”
老農拿著棍棒，警惕地看著玄一。
徐瑞熱淚盈眶：“玄一道長！”
如海道：“玄一，快救我們出去！”
如山也跟著道：“救命。”
玄一有點幸災樂禍：“你們兩個闖大禍了。”
黎牙道：“先別管這個，這客棧吃人！”
玄一嘆口氣：“別急。”
她東張西望，視線落在血口上，簡單交代了一句：“妲木，剩下的交給你了。”
說著，玄一跳進血盆大口中，她進去後，血盆大口緩緩合上，地面、墻壁恢覆了正常。另一個身影也從光影中出現：“來這邊！”
眾人都震驚了。黎牙踩了踩腳下的地板，踏實、堅硬，好像前面發生的一切是幻影。
徐瑞感動道：“妲木道長！”
妲木厲聲道：“快走！”
妲木在前面引路，眾人連忙跟上她，一路暢通無阻，除了墻壁發出的呻|吟、嚎叫令人心驚肉跳。好不容易離開客棧，眾人發現山中沒有下雨，也沒有刮風，但他們高興沒多久，便聽到客棧深處穿來的一聲怒吼。
徐瑞戰戰兢兢：“不知玄一道長怎樣了？”
妲木頭也不回，她提著燈，一路往前走：“玄一說，這座客棧已荒廢多年，但三十年前，一顆星星從天而降，客棧得到星星的碎片變成精怪，偽裝成正常的客棧引誘旅客入住，並吃掉他們。”
小廝擦著冷汗道：“聽起來真恐怖，我就說怎麽山裏會有客棧。”
老農道：“我也老糊塗了，不知怎麽就進了這吃人的客棧。”
黎牙道：“你們不是去找海民了麽？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妲木猛地停住腳步，身後的如山和如海撞倒在她身上。她目光冷峻：“誰？！”
淩厲的風聲回答了她，七把塗抹了毒液的飛刀於黑暗中出現，沖向每個人！
電光火石間，妲木一連打掉四把，如海一手一把，蠻甲吐出一把扔在地上，可他們依然不能動彈，他們的四周，是無數條蛛網，還反射著銀色的光！
是先前出現在大堂中的粉衣女子和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笑意盈盈：“運氣真好，我還以為你們全都死在裏面了呢。”
她身後出現粉衣女子。粉衣女子道：“不能讓他們活。”
黎牙道：“妲木，是龍雨和牽機！她們還有個同伴，好像要在客棧找什麽東西。”
一個是殺害馬小翠家人被通緝的嫌犯龍雨，一個是在金玉苑引誘人類吃人的蜘蛛精牽機，都難纏無比！麗陽城的捕快們至今抓不到龍雨，也沒有找到龍雨殺人的證據，但現在，只要捕快比對過傷口，便能確定那場兇殺一定是龍雨幹的。
妲木道：“星星的碎片。”
牽機臉色一沈：“你還知道什麽？”
“你會死在今夜！”
牽機話還沒問完，一道怒吼從林中深處傳來，同時有兩道箭羽刺向牽機和龍雨！她們飛身躲開，但還是被箭上的力量擦傷了。
牽機擦掉臉上的血跡，笑嘻嘻地道：“我們又見面了，巫首東昊。”
回答牽機的是漫天箭雨。
“打過這麽多次交道了，還是這麽冷漠，人類真絕情啊。”牽機冷笑道。
“你不絕情，幹脆自戕，我保證每年燒紙錢吊唁你，還給你寫悼文，如何？”東昊高聲道。她在黑暗中現身，身後是無數黑衣巫覡，他們手持弓箭，清除著遍布山林的蜘蛛網。
牽機道：“這麽和善的表情卻說出這麽冰冷的話，還真是嚇到我了，不過，你不怕傷到他們麽？”她操縱蛛絲，有意靠近妲木一行，巫覡不得不暫時收手。
東昊道：“妲木！”
妲木得到指令，一手捏訣，四周出現一層半透明的光圈護住眾人，與此同時，一道天雷無聲降下，劈向牽機！
玄一身處黑暗中，四周沒有一點光。
但不妨礙她行動。玄一並不需要眼睛，不過是為了不嚇到別人，才捏了一個身體用著。
她伸出了手，面前是一朵被碾碎成泥的花。
那個花妖沒能逃出去，被這客棧吞噬了。
沒有光亮的壁道強烈震動起來，身下傳來嘶吼，在壁道中形成陣陣回音。同時壁道開始往回收縮，似乎是要把玄一擠成肉餅。
“請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能不能把它還給我呢？”
玄一沒有理會黑暗中出出現的那道聲音，她扯扯嘴角：“還？這好像不是你的東西。”
玄一話還沒說完，一道焰火沖了過來，但玄一的身影消失，焰火將壁道燒穿了！不過片刻，雙方已過數招，壁道也被毀得七零八落。
當玄一重新出現在壁道中，一個青衣女人在她面前。兩人懸在半空中，頭頂上沒有光亮，腳下是無底洞。青衣女人一拳捶向壁道，壁道因受不了劇痛而停止往內收縮。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青衣女人道。
玄一笑道：“攀關系我也不會把這個給你哦。”
玄一的手上，有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半個拳頭大小，卻比一座山還重。
青衣女人瞇起眼：“你不是人。”
玄一道：“這很重要麽？”
青衣女人道：“不，我覺得很有意思。”
看到玄一似乎不打算趕盡殺絕，青衣女人有點疑惑：“你站在哪邊？妖怪這邊，還是人那邊？”
玄一笑道：“你又是站哪邊？恐怕即不是妖怪那邊，也不是人類這邊。”
青衣女人心中一跳，她的確兩邊都不站，她誕生於眾生的惡，非要說的話，她是站在惡的那邊。
戰爭、流血、死亡是她最樂意看到的事。
玄一仰起臉：“我要走了，若是晚了，恐怕他們要鬧。再見，窮奇。”
玄一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青衣女人沒想到玄一說走就走，她和牽機、龍雨來到這裏，正是為了星星遺落在此的碎片，如今碎片被劫走，也就沒必要留在這裏。
窮奇身隨心動，也離開了壁道。
“果然出來了！”
“窮奇！”
“布陣！”
窮奇出現在客棧屋頂，她朝下看去，一群黑衣巫覡守在山林中，已將牽機和龍雨團團圍住。
此刻看到她出現，巫覡快速移動，四周的空氣起了變化，影子化作道道自由生長的藤條，想要依靠山之力織成牢籠！
是雪靈珠！
窮奇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她眼前出現了當年被巫女椿封印時的情景，那時椿的身邊還有個巫女，正是這個巫女拿走了雪靈珠，難怪她和龍雨在天神山找不到。
窮奇朝天怒吼一聲，額頭出現青角，背後長出一雙翅膀，身形越來越大，青衣化作了毛羽。她一揮動翅膀，山中風聲肆虐，席卷著沙塵和石塊沖向眾人！
窮奇俯沖進山林中，抓起被困住的牽機和龍雨，眼看頭頂上牢籠即將成型，她望向眾人，口吐人言，聲若洪鐘：“人類送了我一份大禮，我也應有來有往，送你們一個小禮物。你們，有誰不知道她是梼杌和椿的孩子？”
“該死的巫女！”
窮奇怒吼著沖上雲霄，身上傳來劇痛，那裏被法陣灼傷了。
“他們怎麽會知道我們在落星鎮？！”
“看樣子，他們不像是來找我們。”龍雨道。
窮奇道：“星星的碎片？！他們怎麽會知道？”
“是尋光，”龍雨坐在窮奇的背上，她看向牽機，“在金玉苑，你逃走了。”
牽機的語氣輕描淡寫：“早知道把那丫頭殺了，省得壞我們的事。”
龍雨不動聲色地道：“我聽說，尋光是為你擋了一刀，才會被巫覡抓住。”
牽機挑起眉：“你是在為那丫頭打抱不平？怎麽，你想為她報仇？”
龍雨抿起嘴，沒有搭話。
牽機冷笑道：“你們兩人不怕引人註目，私下來往甚密，以為梼杌大人不知道？他沒說罷了！還有那麗陽的陸通判經過月吾，被知府宴請，沒想到尋光在席間洩露了金玉苑的秘密，所以你去麗陽城除了去勸饕餮，還去殺了那無意中得知秘密的陸通判，若不是梼杌大人提前知道消息，派人攔截了陸通判的密信，還不知會怎樣。”
“夠了！”窮奇的聲音響徹雲間，“再嚷嚷，我就把你們都扔下去！”
窮奇、牽機和龍雨沖破法陣，逃走了。
東昊命人一把火燒了客棧，客棧上方血氣源源不斷，禍害了不少人和非人。
放火的時候，整個山谷都能聽到客棧的哀嚎。逃離客棧的眾人躲在帳篷中瑟瑟發抖。巫覡在山谷中安營紮寨，留了個帳篷給他們。火燒到了後半夜，哀嚎漸漸消停，直到徹底沒了動，小廝、老農和徐瑞才得以入睡。
“你們不是去找海民麽？怎麽會在這裏？丹離呢？”
“路過。”
東昊懷疑地看著玄一，她還是不能相信這個非人，椿已經犯過錯誤，她不能再犯。
妲木道：“這是丹離的信。”
東昊拆開信封，讀過了信，面色凝重：“海民瘋了！”
“我們已經去良渚找過世子武玨，但試過諸多方法後，還是沒發現他有任何異象。他是晉王唯一的孩子，從小體弱多病，晉王愛子心切，曾重金求醫，可那是先天之疾，我們也無能為力，”東昊頓了頓，才繼續道，“除非他服用了無性果，無性果可以隱去人氣、妖氣，當年椿就是這麽被騙了。”
聽到椿的名字，妲木擡起眼。
玄一道：“那你們要怎麽做？”
東昊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有什麽目的，但若是你知道，請告訴我，我們該如何確定梼杌的身份？”
東昊言辭誠懇，並無上位者的傲慢。
“不，我不知道。”玄一一口拒絕了。
東昊凝視著玄一，企圖從她的臉上找出說謊的痕跡，可惜玄一沒有多餘的表情，她似乎是在盯著一塊石頭、一棵草、一朵花，又像是看到了浩瀚星空。後者以沈默回應著她。
“我們可以走了麽？”玄一又道。
東昊道：“今夜辛苦你們了。”
玄一和妲木對視一眼，轉身往帳篷的方向走去。但兩人沒走兩步，又被東昊叫住。
東昊道：“尋光死了。”
妲木一怔，想起尋光是月吾城的巫女，卻幫蜘蛛精牽機做事，守著金玉苑的秘密。
東昊道：“原來她是梼杌安插在月吾的奸細，我們問出了一些事，的確和玄一道長說的不差，梼杌想要通過巫經獲得力量，還要拿走星星的碎片，我們知道後，立馬趕來了落星鎮。尋光還承認了世子武玨就是梼杌。梼杌隱藏得很好，他服用能失去妖氣的無性果，化身士族子弟，順利接近椿，他殺妖斬魔時毫不猶豫，我們誰也想不到他就是梼杌……當年椿發現梼杌的真面目時，已有了身孕，即使她想留下腹中的孩子，當時的巫首和大巫也不會允許，我猜她是偷偷生下你，交給了崔明。當年我們都不知道為什麽梼杌會接近椿，現在想來，應該是為了巫經。可笑的是，我們對外宣稱巫經由我們看守，其實很早以前巫覡就弄丟了巫經。”
玄一道：“當時巫經在我手上。”
妲木道：“你早知道我是誰？”
東昊道：“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雖然你和她長得並不像。”
“你還好麽？”玄一看向妲木。
“你想聽到什麽答案？”妲木道。
玄一道：“對不起。”
妲木瞪著她：“對不起什麽？”
妲木明知故問，若玄一真的無所不知，說明玄一早知道她是誰，所以才會在她好奇自己身世的時候左顧而言他，現在看來，玄一的確知道。
她是對不起她。
玄一道：“東昊幹嘛要跟你說那麽多？”
妲木道：“她在試探我。”
東昊真正想說的是，她會不會投靠梼杌？
妲木嘆了口氣。
玄一道：“你打算怎麽做？”
妲木沒有回答。
東昊還要清點傷亡和查看客棧的情況，妲木和玄一先回帳篷。她腳步不停，即將看到帳篷時，她才停下，回過頭道：“崔明道長知道麽？”
崔明是收養妲木的人。也是永安觀的上一任道長，因病去世。
玄一知道妲木問的是什麽，她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她知道。”
妲木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只是她的沈思很快煙消雲散。
因為兩個小孩從帳篷中沖了過來，扯著嗓子大聲嚷嚷：“妲木道長！”
“怎麽還不睡覺？”妲木回過神，道。
玄一看向妲木。她臉上出現了疲倦，還帶著一絲茫然。這樣的表情已經很久沒出現在妲木的臉上。
“我們在等你。”如海道。
“你們偷跑出來的事之後再跟你們算，現在先睡覺，明早我們就回去。”妲木道。
如海扁起嘴，但妲木無動於衷，她無可奈何趴回鋪上。
“哎呀，這不是如山和如海麽？你們跑到哪裏去了！真是急死個人……哎，這不是玄一道長和妲木道長麽，可好久不見了。”
“你們去哪了？家裏種的南瓜熟了，我正想送給你們呢，味道可甜了。”
“道長，這是剛曬好的花生，嘗嘗？”
妲木回到麗陽城，率先去了書院她，拎著如山和如海去道歉，這才上山。如山和如海坐在馬車上時還蔫蔫的，回到紫竹山就精神了。確切說來，是進了麗陽城門就活了過來。麗陽的空氣似乎變得格外香甜，雙胞胎在街上跑來跑去，吱哇亂叫，她們還碰到了阮二娘及紫竹村的村民。
妲木按摁著雙胞胎的腦袋，又道了一次歉。
幾人爬上山，個個都神色疲倦。
玄一道：“我太累了，我回去要先洗個熱水澡，再狠狠睡一覺，睡到明天晚上再起來，誰也別想打擾我。”
黎牙打了個哈欠：“即使明天世界爆炸，現在我也要睡覺。”
“別睡了。”
黎牙毛發聳立：“婆婆！你這樣會嚇死貓的知不知道！”
黎牙好不容易爬到山門下，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道陰惻惻的聲音。是劉小妹，一個年齡到了自然死去的老婆婆，現在還不打算離開人間，因害怕巫覡而搬到了永安觀。
劉小妹道：“完了，全完了，反正都是死。”
黎牙繞開她，跳上最後一層臺階：“婆婆，你老糊塗了？”
話還沒說完，黎牙就想收回話。
她覺得這個世界說不定真的要毀滅了。
道觀中有各種奇奇怪怪的生物。有黎牙認識的，也有黎牙不認識的。人臉蛇身的妖怪，會移動的樹木，長著翅膀的羊。也有看起來順眼一些的羽衣女，纖纖，以及虎妖。
“全完了。”
劉小妹在黎牙耳邊冒出一句話。
妲木環顧四周，道：“你們都有什麽事？”
“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妲木道長原來是梼杌之子。”
“我們願聽從妲木道長的差遣，為妲木道長鞍前馬後。”
“打倒人類，奪回麗陽！”
“……”
幾遍口號過後，永安觀一片靜默，一點聲音也沒有。
“哈哈哈！”玄一忽然狂笑起來，“你們是不是吃錯藥了！”
妲木的臉黑了。
眾妖面面相覷。
黎牙道：“首先，我們不會打倒人類，其次，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妲木才不摻合你們的事。”
豬妖纖纖道：“咦，妲木道長，你不想做人類的皇帝麽？我們可以幫你，等到那時候，你就可以住更大更好的道觀，不必窩在小道觀被，這不好麽？”
妲木道：“你們是哪裏得來的消息？”
劉小妹道：“我一覺睡起來，就看到這些妖怪聚集在永安觀，還說著什麽奪回麗陽，全都亂套了！”
羽衣女道：“風把消息帶到各處，很快大家就會知道，窮奇出世，梼杌重生。”
妲木冷酷地道：“我沒有這樣的打算，你們從哪來的就從哪回去。”
發現妲木無意占領麗陽，大家都很失望，三三兩兩地走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永安觀才平靜下來。
只剩下纖纖。
黎牙奇道：“你怎麽不走，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纖纖道：“前面俺沒好意思說，其實，俺想求妲木道長一件事。”
妲木道：“你又怎麽了？”
纖纖道：“道長，俺想帶小姐回山上，我們已經得到了消息，梼杌大人和窮奇大人要攻打良渚，到時候麗陽肯定會受到波及。小姐是人類，若是繼續待在麗陽，說不定會被哪個不長眼的妖怪吃掉，俺還怎麽兌現誓言？”
妲木道：“阮星恐怕不會跟你走。”
纖纖愁眉苦臉地道：“俺就是知道小姐脾氣倔，肯定不會跟俺走，俺才想來問問妲木道長有沒有好法子。”
妲木道：“別人給不了建議，但你可以去問問她的想法。”
纖纖恍然道：“道長說的是，我真是糊塗了。”
纖纖道了謝，匆匆下山了。
眾人離開永安觀有好一段日子，但一切布置還是和之前一樣，院子裏沒有落葉，屋中窗明幾凈，雞鴨精神抖擻。
全靠阿禪打理。她坐在臺階上，曬著太陽，看見眾人走來，也只是稍微側過身，讓出門口的位置，而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阿禪姐姐！”如海抱住阿禪，頭枕在阿禪的肩膀上，“我好想你啊。”
阿禪輕哼一聲：“桌上有地瓜和肉湯。”
眾人吃了飯，各回房間，倒頭就睡，向來遵循飯後不宜立即睡覺的妲木沒有攔著。
誰也沒有提起什麽梼杌、窮奇，好像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妲木也如平常一般，收拾好一切，才熄燈休息。
黎牙在夢中睡得極不安穩。
她在夢中看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爛，還看到戰火連天、哀鴻遍野。
忽然間背後一空，黎牙從夢中驚醒。她醒來時心臟狂跳，冷汗涔涔，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待心平氣，她發現窗子開了，冷風不斷鉆進來，大概是這樣導致了她做噩夢。
黎牙連忙跳下籃子，但隨即一楞。很快她想到了辦法，直接跳出窗外，沿著房梁來到樓下，爬進玄一的窗。
玄一睡得正香。
接著，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到了她的臉上。
“妲木去後山了。”
“這是新衣服，喜不喜歡？”
“喜歡！”
“暖不暖和？”
“暖和！”
“我們去山下買糖吃好不好？妲木想吃什麽糖？”
“糖冬瓜！”
她以前那麽多話的麽？
按理說，小孩不會記得四五歲以前發生的事。但妲木印象深刻，那時候也是冬天，不過很暖和。太陽曬在臉上，絨毛微微發光，身上熱得發癢，不知是不是新衣服太厚實的緣故。
後面有沒有吃上糖冬瓜，她倒是不太記得了。崔明道長在身後念叨著她慢點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慢點！慢點——”
崔明道長說話時喜歡拖長音，長得以至於讓人感覺就在耳邊。即使沒有看到人，也會有一種這人凡事慢悠悠的感覺。
實際上正是如此。
崔明道長很少發火，不管是對待香客還是妖怪，臉上都會帶著笑意。崔明道長的師母是在人與非人的戰爭中去世的，但妲木從沒有聽崔明道長抱怨過，或是顯露出任何憎恨的感情。
崔明道長也從未談起過她的身世。有人好奇時，崔明只是淡淡一笑：這是山下抱來的孩子。
那時候戰亂四起，棄嬰尤其是女嬰特別多，所以別人不疑有他，只當崔明又在做善事。
大家也漸漸習慣了她的存在。
等大了些，崔明開始教她識字，有熟人來做客，崔明便會請她背一首詩或是寫字，若她能背出來，崔明便會高興大半天，熟人也會誇她是神童。
妲木不知道他們為何會那樣高興，不過她還挺喜歡觀察他們的反應，因此背詩時也不覺得枯燥乏味。
她根本沒想過有一天崔明會離開。
“出來吧，你們想藏到什麽時候？”
兩個身影從草叢中慢慢走出來，是玄一和黎牙。
黎牙擔憂地道：“你還好麽？”
妲木道：“你們不應該來這裏。”
這裏是後山山頂，放置著崔明道長的衣冠冢。
其實山頂上冷得要死，地面和山林都結了一層白霜，幾乎沒有心情難過。
黎牙道：“我們擔心你，所以跟著來了。”
“我在想，”妲木慢慢開口了，“我出生的時候，崔明道長才二十八歲，她怎麽會走得這麽早？”
“在我的印象中，崔明道長的身體一直很好，但是我八歲那年，她身體忽然不好了，不止咳嗽，夜裏還嘗嘗嘔血，她壓低了聲音，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聽見了。那時候，阿禪也從屋子的空隙中出來，既照顧崔明道長，也照顧我。”
“仔細想想，若我是半妖，為何身上沒有半點妖氣？除非我曾服用下無性果，可即使掩蓋妖氣，也不可能徹底清除妖血，但我從沒有感覺自己身上有不同的地方。因為我身上屬於妖怪的那部分，被崔明道長封印了，而封印極其耗費心神。”
“玄一，是我害死了崔明道長麽？”
驀地，黎牙感受到一陣徹骨的寒冷，叫人忍不住牙齒打顫，腦袋發暈。
玄一站在墳墓的邊上，目光沈沈：“崔明不曾後悔。”
妲木臉上出現了難以言喻的表情，嘲諷、憎惡、懷疑混合在一起，似乎陷入深淵中。
“我想起來了，”妲木扶住額頭，面露痛苦，“為何我會忘記，我殺過人？”
“四月四那天，一夥強盜上山，他們大喊大叫，翻箱倒櫃，想要找出值錢的東西，好像忘了來的是道觀。”妲木聲音冷淡，似乎在說著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黎牙猛地反應過來，四月四那天是清明，也是崔明道長的忌日。
“崔明道長剛走，他們就闖了進來，我的妖力覺醒，殺了他們。”
黎牙忍不住道：“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去想了。”
妲木沒有辦法不去想，永安觀也曾躺著支離破碎的屍體，強盜們死不瞑目，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黑色的血從他們的嘴巴、眼睛、耳朵流出，淌了一地。
然後呢？玄一出現了。
那時候她以為玄一剛從幽冥爬出來。慘白的月光下，玄一周身浮著一層奇怪的光，頭發在黑暗中飛舞，也許那頭長發是黑暗凝成的也說不定。
玄一說，去找她吧。
找誰？她問。
找你的母親。
黎牙擔憂地道：“難受的話，哭出來會好一點。”
“當年崔明的骨灰灑向那裏，如今有的沈入大地，有的順著河流流向大海，千萬年以後，說不定會變成山的一部分，也有可能變成雲，或是一只白鹿，”玄一走到懸崖邊，指著遠處幽深，聲調沒有起伏地道，“妲木，崔明死了，但只要你還記著她，她就一直在。”
黎牙撓撓臉，又道：“我有個妹妹，是我娘在醫院門口碰到的，但我們都愛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崔明道長一定不希望你為她傷心。”
良久，夜越來越深，天也越來越冷。
妲木道：“回去吧。”
沒有人知道妲木在這個時候想了些什麽。
黎牙回到永安觀，沒有馬上入睡。她掀開山水畫的背後，那裏出現一道門。
咚、咚、咚。
黎牙等了一會兒，門自動開了。
黎牙走進去，尾巴帶上了門。
“我有點後悔告訴你找到門的辦法了。”
阿禪打著哈欠，抓了一把桂花扔進爐鍋，茶水滾開後，她端出兩盤糯米糕。
黎牙道了謝，又道：“抱歉，這麽晚還來打擾你。”
黎牙在道觀閑得無聊，除了睡覺吃飯，偶爾會到處溜達。她就是在溜達的時候找到了不少道觀的空隙，連如山和如海都不知道。
阿禪道：“說吧，什麽事？”
黎牙道：“你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事麽？”
阿禪手上的動作一頓，她知道黎牙問的是什麽。
黎牙道：“你一直住在永安觀，一定知道點什麽。”
阿禪反問道：“你知道這些了要怎樣？”
黎牙道：“妲木很難過，她還說她殺過人。”
阿禪道：“妲木很堅強，她會沒事的。”
黎牙道：“這和她堅不堅強沒關系，也許我們能做點什麽。”
阿禪嘆氣道：“那晚我正好不在。”
崔明自己就會醫術，可身體還是每況日下，她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害怕，似乎早料到了。崔明開始寫信，希望好友能來照顧妲木。但好友還沒到，她先病倒了。眼看崔明要不行了，阿禪連忙下山去惠眾館找人幫忙。
沒想到就是這時候強盜闖進道觀。
她回到道觀的時候，到處都有強烈的血腥味，幾個強盜倒在血泊中。
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牽著小小的妲木，似乎沒看見她一般，離開了永安觀。
阿禪至今也不理解為什麽當時沒有攔住玄一，居然任由她帶走妲木。幸好之後不久，妲木開始寫信回來。
阿禪獨自守了十年，趕跑了企圖強占永安觀的強盜賊人妖怪，終於等到妲木回來。
黎牙離開間隙之中，回到永安觀時，發現自己身在庭院。庭院不止她，還有其他人。
玄一舉著酒杯，對著她笑道：“要不要喝酒？”
黎牙道：“妲木睡了麽？”
玄一道：“放心，不會吵到她們。”
黎牙道：“妲木殺人後失去記憶，是你做的？”
玄一道：“妲木在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了妖力，為了封印妖力，崔明耗費大量心神，壽命也縮減了，直到再也受不住。正巧那時有強盜出現，悲傷欲絕的妲木沖破封印，那些人死了。我拿走了她的妖力，還有一部分記憶。不過目前看來，我沒有收好這段記憶，又或許，人的力量比我想象的強一點。”
黎牙道：“理由呢？”
玄一沈默了，她認真回憶了一陣，才道：“啊，當時順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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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人，可真熱鬧啊。”玄一從墻上出現，面帶笑意地看著眾人。
小廝差點奔潰：“又來一個妖怪？！”
老農拿著棍棒，警惕地看著玄一。
徐瑞熱淚盈眶：“玄一道長！”
如海道：“玄一，快救我們出去！”
如山也跟著道：“救命。”
玄一有點幸災樂禍：“你們兩個闖大禍了。”
黎牙道：“先別管這個，這客棧吃人！”
玄一嘆口氣：“別急。”
她東張西望，視線落在血口上，簡單交代了一句：“妲木，剩下的交給你了。”
說著，玄一跳進血盆大口中，她進去後，血盆大口緩緩合上，地面、墻壁恢覆了正常。另一個身影也從光影中出現：“來這邊！”
眾人都震驚了。黎牙踩了踩腳下的地板，踏實、堅硬，好像前面發生的一切是幻影。
徐瑞感動道：“妲木道長！”
妲木厲聲道：“快走！”
妲木在前面引路，眾人連忙跟上她，一路暢通無阻，除了墻壁發出的呻|吟、嚎叫令人心驚肉跳。好不容易離開客棧，眾人發現山中沒有下雨，也沒有刮風，但他們高興沒多久，便聽到客棧深處穿來的一聲怒吼。
徐瑞戰戰兢兢：“不知玄一道長怎樣了？”
妲木頭也不回，她提著燈，一路往前走：“玄一說，這座客棧已荒廢多年，但三十年前，一顆星星從天而降，客棧得到星星的碎片變成精怪，偽裝成正常的客棧引誘旅客入住，並吃掉他們。”
小廝擦著冷汗道：“聽起來真恐怖，我就說怎麽山裏會有客棧。”
老農道：“我也老糊塗了，不知怎麽就進了這吃人的客棧。”
黎牙道：“你們不是去找海民了麽？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妲木猛地停住腳步，身後的如山和如海撞倒在她身上。她目光冷峻：“誰？！”
淩厲的風聲回答了她，七把塗抹了毒液的飛刀於黑暗中出現，沖向每個人！
電光火石間，妲木一連打掉四把，如海一手一把，蠻甲吐出一把扔在地上，可他們依然不能動彈，他們的四周，是無數條蛛網，還反射著銀色的光！
是先前出現在大堂中的粉衣女子和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笑意盈盈：“運氣真好，我還以為你們全都死在裏面了呢。”
她身後出現粉衣女子。粉衣女子道：“不能讓他們活。”
黎牙道：“妲木，是龍雨和牽機！她們還有個同伴，好像要在客棧找什麽東西。”
一個是殺害馬小翠家人被通緝的嫌犯龍雨，一個是在金玉苑引誘人類吃人的蜘蛛精牽機，都難纏無比！麗陽城的捕快們至今抓不到龍雨，也沒有找到龍雨殺人的證據，但現在，只要捕快比對過傷口，便能確定那場兇殺一定是龍雨幹的。
妲木道：“星星的碎片。”
牽機臉色一沈：“你還知道什麽？”
“你會死在今夜！”
牽機話還沒問完，一道怒吼從林中深處傳來，同時有兩道箭羽刺向牽機和龍雨！她們飛身躲開，但還是被箭上的力量擦傷了。
牽機擦掉臉上的血跡，笑嘻嘻地道：“我們又見面了，巫首東昊。”
回答牽機的是漫天箭雨。
“打過這麽多次交道了，還是這麽冷漠，人類真絕情啊。”牽機冷笑道。
“你不絕情，幹脆自戕，我保證每年燒紙錢吊唁你，還給你寫悼文，如何？”東昊高聲道。她在黑暗中現身，身後是無數黑衣巫覡，他們手持弓箭，清除著遍布山林的蜘蛛網。
牽機道：“這麽和善的表情卻說出這麽冰冷的話，還真是嚇到我了，不過，你不怕傷到他們麽？”她操縱蛛絲，有意靠近妲木一行，巫覡不得不暫時收手。
東昊道：“妲木！”
妲木得到指令，一手捏訣，四周出現一層半透明的光圈護住眾人，與此同時，一道天雷無聲降下，劈向牽機！
玄一身處黑暗中，四周沒有一點光。
但不妨礙她行動。玄一並不需要眼睛，不過是為了不嚇到別人，才捏了一個身體用著。
她伸出了手，面前是一朵被碾碎成泥的花。
那個花妖沒能逃出去，被這客棧吞噬了。
沒有光亮的壁道強烈震動起來，身下傳來嘶吼，在壁道中形成陣陣回音。同時壁道開始往回收縮，似乎是要把玄一擠成肉餅。
“請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能不能把它還給我呢？”
玄一沒有理會黑暗中出出現的那道聲音，她扯扯嘴角：“還？這好像不是你的東西。”
玄一話還沒說完，一道焰火沖了過來，但玄一的身影消失，焰火將壁道燒穿了！不過片刻，雙方已過數招，壁道也被毀得七零八落。
當玄一重新出現在壁道中，一個青衣女人在她面前。兩人懸在半空中，頭頂上沒有光亮，腳下是無底洞。青衣女人一拳捶向壁道，壁道因受不了劇痛而停止往內收縮。
“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青衣女人道。
玄一笑道：“攀關系我也不會把這個給你哦。”
玄一的手上，有一顆閃閃發光的寶石，半個拳頭大小，卻比一座山還重。
青衣女人瞇起眼：“你不是人。”
玄一道：“這很重要麽？”
青衣女人道：“不，我覺得很有意思。”
看到玄一似乎不打算趕盡殺絕，青衣女人有點疑惑：“你站在哪邊？妖怪這邊，還是人那邊？”
玄一笑道：“你又是站哪邊？恐怕即不是妖怪那邊，也不是人類這邊。”
青衣女人心中一跳，她的確兩邊都不站，她誕生於眾生的惡，非要說的話，她是站在惡的那邊。
戰爭、流血、死亡是她最樂意看到的事。
玄一仰起臉：“我要走了，若是晚了，恐怕他們要鬧。再見，窮奇。”
玄一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青衣女人沒想到玄一說走就走，她和牽機、龍雨來到這裏，正是為了星星遺落在此的碎片，如今碎片被劫走，也就沒必要留在這裏。
窮奇身隨心動，也離開了壁道。
“果然出來了！”
“窮奇！”
“布陣！”
窮奇出現在客棧屋頂，她朝下看去，一群黑衣巫覡守在山林中，已將牽機和龍雨團團圍住。
此刻看到她出現，巫覡快速移動，四周的空氣起了變化，影子化作道道自由生長的藤條，想要依靠山之力織成牢籠！
是雪靈珠！
窮奇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霾。她眼前出現了當年被巫女椿封印時的情景，那時椿的身邊還有個巫女，正是這個巫女拿走了雪靈珠，難怪她和龍雨在天神山找不到。
窮奇朝天怒吼一聲，額頭出現青角，背後長出一雙翅膀，身形越來越大，青衣化作了毛羽。她一揮動翅膀，山中風聲肆虐，席卷著沙塵和石塊沖向眾人！
窮奇俯沖進山林中，抓起被困住的牽機和龍雨，眼看頭頂上牢籠即將成型，她望向眾人，口吐人言，聲若洪鐘：“人類送了我一份大禮，我也應有來有往，送你們一個小禮物。你們，有誰不知道她是梼杌和椿的孩子？”
“該死的巫女！”
窮奇怒吼著沖上雲霄，身上傳來劇痛，那裏被法陣灼傷了。
“他們怎麽會知道我們在落星鎮？！”
“看樣子，他們不像是來找我們。”龍雨道。
窮奇道：“星星的碎片？！他們怎麽會知道？”
“是尋光，”龍雨坐在窮奇的背上，她看向牽機，“在金玉苑，你逃走了。”
牽機的語氣輕描淡寫：“早知道把那丫頭殺了，省得壞我們的事。”
龍雨不動聲色地道：“我聽說，尋光是為你擋了一刀，才會被巫覡抓住。”
牽機挑起眉：“你是在為那丫頭打抱不平？怎麽，你想為她報仇？”
龍雨抿起嘴，沒有搭話。
牽機冷笑道：“你們兩人不怕引人註目，私下來往甚密，以為梼杌大人不知道？他沒說罷了！還有那麗陽的陸通判經過月吾，被知府宴請，沒想到尋光在席間洩露了金玉苑的秘密，所以你去麗陽城除了去勸饕餮，還去殺了那無意中得知秘密的陸通判，若不是梼杌大人提前知道消息，派人攔截了陸通判的密信，還不知會怎樣。”
“夠了！”窮奇的聲音響徹雲間，“再嚷嚷，我就把你們都扔下去！”
窮奇、牽機和龍雨沖破法陣，逃走了。
東昊命人一把火燒了客棧，客棧上方血氣源源不斷，禍害了不少人和非人。
放火的時候，整個山谷都能聽到客棧的哀嚎。逃離客棧的眾人躲在帳篷中瑟瑟發抖。巫覡在山谷中安營紮寨，留了個帳篷給他們。火燒到了後半夜，哀嚎漸漸消停，直到徹底沒了動，小廝、老農和徐瑞才得以入睡。
“你們不是去找海民麽？怎麽會在這裏？丹離呢？”
“路過。”
東昊懷疑地看著玄一，她還是不能相信這個非人，椿已經犯過錯誤，她不能再犯。
妲木道：“這是丹離的信。”
東昊拆開信封，讀過了信，面色凝重：“海民瘋了！”
“我們已經去良渚找過世子武玨，但試過諸多方法後，還是沒發現他有任何異象。他是晉王唯一的孩子，從小體弱多病，晉王愛子心切，曾重金求醫，可那是先天之疾，我們也無能為力，”東昊頓了頓，才繼續道，“除非他服用了無性果，無性果可以隱去人氣、妖氣，當年椿就是這麽被騙了。”
聽到椿的名字，妲木擡起眼。
玄一道：“那你們要怎麽做？”
東昊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有什麽目的，但若是你知道，請告訴我，我們該如何確定梼杌的身份？”
東昊言辭誠懇，並無上位者的傲慢。
“不，我不知道。”玄一一口拒絕了。
東昊凝視著玄一，企圖從她的臉上找出說謊的痕跡，可惜玄一沒有多餘的表情，她似乎是在盯著一塊石頭、一棵草、一朵花，又像是看到了浩瀚星空。後者以沈默回應著她。
“我們可以走了麽？”玄一又道。
東昊道：“今夜辛苦你們了。”
玄一和妲木對視一眼，轉身往帳篷的方向走去。但兩人沒走兩步，又被東昊叫住。
東昊道：“尋光死了。”
妲木一怔，想起尋光是月吾城的巫女，卻幫蜘蛛精牽機做事，守著金玉苑的秘密。
東昊道：“原來她是梼杌安插在月吾的奸細，我們問出了一些事，的確和玄一道長說的不差，梼杌想要通過巫經獲得力量，還要拿走星星的碎片，我們知道後，立馬趕來了落星鎮。尋光還承認了世子武玨就是梼杌。梼杌隱藏得很好，他服用能失去妖氣的無性果，化身士族子弟，順利接近椿，他殺妖斬魔時毫不猶豫，我們誰也想不到他就是梼杌……當年椿發現梼杌的真面目時，已有了身孕，即使她想留下腹中的孩子，當時的巫首和大巫也不會允許，我猜她是偷偷生下你，交給了崔明。當年我們都不知道為什麽梼杌會接近椿，現在想來，應該是為了巫經。可笑的是，我們對外宣稱巫經由我們看守，其實很早以前巫覡就弄丟了巫經。”
玄一道：“當時巫經在我手上。”
妲木道：“你早知道我是誰？”
東昊道：“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雖然你和她長得並不像。”
“你還好麽？”玄一看向妲木。
“你想聽到什麽答案？”妲木道。
玄一道：“對不起。”
妲木瞪著她：“對不起什麽？”
妲木明知故問，若玄一真的無所不知，說明玄一早知道她是誰，所以才會在她好奇自己身世的時候左顧而言他，現在看來，玄一的確知道。
她是對不起她。
玄一道：“東昊幹嘛要跟你說那麽多？”
妲木道：“她在試探我。”
東昊真正想說的是，她會不會投靠梼杌？
妲木嘆了口氣。
玄一道：“你打算怎麽做？”
妲木沒有回答。
東昊還要清點傷亡和查看客棧的情況，妲木和玄一先回帳篷。她腳步不停，即將看到帳篷時，她才停下，回過頭道：“崔明道長知道麽？”
崔明是收養妲木的人。也是永安觀的上一任道長，因病去世。
玄一知道妲木問的是什麽，她微不可查地點點頭：“她知道。”
妲木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只是她的沈思很快煙消雲散。
因為兩個小孩從帳篷中沖了過來，扯著嗓子大聲嚷嚷：“妲木道長！”
“怎麽還不睡覺？”妲木回過神，道。
玄一看向妲木。她臉上出現了疲倦，還帶著一絲茫然。這樣的表情已經很久沒出現在妲木的臉上。
“我們在等你。”如海道。
“你們偷跑出來的事之後再跟你們算，現在先睡覺，明早我們就回去。”妲木道。
如海扁起嘴，但妲木無動於衷，她無可奈何趴回鋪上。
“哎呀，這不是如山和如海麽？你們跑到哪裏去了！真是急死個人……哎，這不是玄一道長和妲木道長麽，可好久不見了。”
“你們去哪了？家裏種的南瓜熟了，我正想送給你們呢，味道可甜了。”
“道長，這是剛曬好的花生，嘗嘗？”
妲木回到麗陽城，率先去了書院她，拎著如山和如海去道歉，這才上山。如山和如海坐在馬車上時還蔫蔫的，回到紫竹山就精神了。確切說來，是進了麗陽城門就活了過來。麗陽的空氣似乎變得格外香甜，雙胞胎在街上跑來跑去，吱哇亂叫，她們還碰到了阮二娘及紫竹村的村民。
妲木按摁著雙胞胎的腦袋，又道了一次歉。
幾人爬上山，個個都神色疲倦。
玄一道：“我太累了，我回去要先洗個熱水澡，再狠狠睡一覺，睡到明天晚上再起來，誰也別想打擾我。”
黎牙打了個哈欠：“即使明天世界爆炸，現在我也要睡覺。”
“別睡了。”
黎牙毛發聳立：“婆婆！你這樣會嚇死貓的知不知道！”
黎牙好不容易爬到山門下，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道陰惻惻的聲音。是劉小妹，一個年齡到了自然死去的老婆婆，現在還不打算離開人間，因害怕巫覡而搬到了永安觀。
劉小妹道：“完了，全完了，反正都是死。”
黎牙繞開她，跳上最後一層臺階：“婆婆，你老糊塗了？”
話還沒說完，黎牙就想收回話。
她覺得這個世界說不定真的要毀滅了。
道觀中有各種奇奇怪怪的生物。有黎牙認識的，也有黎牙不認識的。人臉蛇身的妖怪，會移動的樹木，長著翅膀的羊。也有看起來順眼一些的羽衣女，纖纖，以及虎妖。
“全完了。”
劉小妹在黎牙耳邊冒出一句話。
妲木環顧四周，道：“你們都有什麽事？”
“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妲木道長原來是梼杌之子。”
“我們願聽從妲木道長的差遣，為妲木道長鞍前馬後。”
“打倒人類，奪回麗陽！”
“……”
幾遍口號過後，永安觀一片靜默，一點聲音也沒有。
“哈哈哈！”玄一忽然狂笑起來，“你們是不是吃錯藥了！”
妲木的臉黑了。
眾妖面面相覷。
黎牙道：“首先，我們不會打倒人類，其次，你們該幹嘛幹嘛去，妲木才不摻合你們的事。”
豬妖纖纖道：“咦，妲木道長，你不想做人類的皇帝麽？我們可以幫你，等到那時候，你就可以住更大更好的道觀，不必窩在小道觀被，這不好麽？”
妲木道：“你們是哪裏得來的消息？”
劉小妹道：“我一覺睡起來，就看到這些妖怪聚集在永安觀，還說著什麽奪回麗陽，全都亂套了！”
羽衣女道：“風把消息帶到各處，很快大家就會知道，窮奇出世，梼杌重生。”
妲木冷酷地道：“我沒有這樣的打算，你們從哪來的就從哪回去。”
發現妲木無意占領麗陽，大家都很失望，三三兩兩地走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永安觀才平靜下來。
只剩下纖纖。
黎牙奇道：“你怎麽不走，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纖纖道：“前面俺沒好意思說，其實，俺想求妲木道長一件事。”
妲木道：“你又怎麽了？”
纖纖道：“道長，俺想帶小姐回山上，我們已經得到了消息，梼杌大人和窮奇大人要攻打良渚，到時候麗陽肯定會受到波及。小姐是人類，若是繼續待在麗陽，說不定會被哪個不長眼的妖怪吃掉，俺還怎麽兌現誓言？”
妲木道：“阮星恐怕不會跟你走。”
纖纖愁眉苦臉地道：“俺就是知道小姐脾氣倔，肯定不會跟俺走，俺才想來問問妲木道長有沒有好法子。”
妲木道：“別人給不了建議，但你可以去問問她的想法。”
纖纖恍然道：“道長說的是，我真是糊塗了。”
纖纖道了謝，匆匆下山了。
眾人離開永安觀有好一段日子，但一切布置還是和之前一樣，院子裏沒有落葉，屋中窗明幾凈，雞鴨精神抖擻。
全靠阿禪打理。她坐在臺階上，曬著太陽，看見眾人走來，也只是稍微側過身，讓出門口的位置，而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阿禪姐姐！”如海抱住阿禪，頭枕在阿禪的肩膀上，“我好想你啊。”
阿禪輕哼一聲：“桌上有地瓜和肉湯。”
眾人吃了飯，各回房間，倒頭就睡，向來遵循飯後不宜立即睡覺的妲木沒有攔著。
誰也沒有提起什麽梼杌、窮奇，好像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妲木也如平常一般，收拾好一切，才熄燈休息。
黎牙在夢中睡得極不安穩。
她在夢中看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爛，還看到戰火連天、哀鴻遍野。
忽然間背後一空，黎牙從夢中驚醒。她醒來時心臟狂跳，冷汗涔涔，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待心平氣，她發現窗子開了，冷風不斷鉆進來，大概是這樣導致了她做噩夢。
黎牙連忙跳下籃子，但隨即一楞。很快她想到了辦法，直接跳出窗外，沿著房梁來到樓下，爬進玄一的窗。
玄一睡得正香。
接著，一巴掌毫不留情地到了她的臉上。
“妲木去後山了。”
“這是新衣服，喜不喜歡？”
“喜歡！”
“暖不暖和？”
“暖和！”
“我們去山下買糖吃好不好？妲木想吃什麽糖？”
“糖冬瓜！”
她以前那麽多話的麽？
按理說，小孩不會記得四五歲以前發生的事。但妲木印象深刻，那時候也是冬天，不過很暖和。太陽曬在臉上，絨毛微微發光，身上熱得發癢，不知是不是新衣服太厚實的緣故。
後面有沒有吃上糖冬瓜，她倒是不太記得了。崔明道長在身後念叨著她慢點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慢點！慢點——”
崔明道長說話時喜歡拖長音，長得以至於讓人感覺就在耳邊。即使沒有看到人，也會有一種這人凡事慢悠悠的感覺。
實際上正是如此。
崔明道長很少發火，不管是對待香客還是妖怪，臉上都會帶著笑意。崔明道長的師母是在人與非人的戰爭中去世的，但妲木從沒有聽崔明道長抱怨過，或是顯露出任何憎恨的感情。
崔明道長也從未談起過她的身世。有人好奇時，崔明只是淡淡一笑：這是山下抱來的孩子。
那時候戰亂四起，棄嬰尤其是女嬰特別多，所以別人不疑有他，只當崔明又在做善事。
大家也漸漸習慣了她的存在。
等大了些，崔明開始教她識字，有熟人來做客，崔明便會請她背一首詩或是寫字，若她能背出來，崔明便會高興大半天，熟人也會誇她是神童。
妲木不知道他們為何會那樣高興，不過她還挺喜歡觀察他們的反應，因此背詩時也不覺得枯燥乏味。
她根本沒想過有一天崔明會離開。
“出來吧，你們想藏到什麽時候？”
兩個身影從草叢中慢慢走出來，是玄一和黎牙。
黎牙擔憂地道：“你還好麽？”
妲木道：“你們不應該來這裏。”
這裏是後山山頂，放置著崔明道長的衣冠冢。
其實山頂上冷得要死，地面和山林都結了一層白霜，幾乎沒有心情難過。
黎牙道：“我們擔心你，所以跟著來了。”
“我在想，”妲木慢慢開口了，“我出生的時候，崔明道長才二十八歲，她怎麽會走得這麽早？”
“在我的印象中，崔明道長的身體一直很好，但是我八歲那年，她身體忽然不好了，不止咳嗽，夜裏還嘗嘗嘔血，她壓低了聲音，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聽見了。那時候，阿禪也從屋子的空隙中出來，既照顧崔明道長，也照顧我。”
“仔細想想，若我是半妖，為何身上沒有半點妖氣？除非我曾服用下無性果，可即使掩蓋妖氣，也不可能徹底清除妖血，但我從沒有感覺自己身上有不同的地方。因為我身上屬於妖怪的那部分，被崔明道長封印了，而封印極其耗費心神。”
“玄一，是我害死了崔明道長麽？”
驀地，黎牙感受到一陣徹骨的寒冷，叫人忍不住牙齒打顫，腦袋發暈。
玄一站在墳墓的邊上，目光沈沈：“崔明不曾後悔。”
妲木臉上出現了難以言喻的表情，嘲諷、憎惡、懷疑混合在一起，似乎陷入深淵中。
“我想起來了，”妲木扶住額頭，面露痛苦，“為何我會忘記，我殺過人？”
“四月四那天，一夥強盜上山，他們大喊大叫，翻箱倒櫃，想要找出值錢的東西，好像忘了來的是道觀。”妲木聲音冷淡，似乎在說著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事。
黎牙猛地反應過來，四月四那天是清明，也是崔明道長的忌日。
“崔明道長剛走，他們就闖了進來，我的妖力覺醒，殺了他們。”
黎牙忍不住道：“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去想了。”
妲木沒有辦法不去想，永安觀也曾躺著支離破碎的屍體，強盜們死不瞑目，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黑色的血從他們的嘴巴、眼睛、耳朵流出，淌了一地。
然後呢？玄一出現了。
那時候她以為玄一剛從幽冥爬出來。慘白的月光下，玄一周身浮著一層奇怪的光，頭發在黑暗中飛舞，也許那頭長發是黑暗凝成的也說不定。
玄一說，去找她吧。
找誰？她問。
找你的母親。
黎牙擔憂地道：“難受的話，哭出來會好一點。”
“當年崔明的骨灰灑向那裏，如今有的沈入大地，有的順著河流流向大海，千萬年以後，說不定會變成山的一部分，也有可能變成雲，或是一只白鹿，”玄一走到懸崖邊，指著遠處幽深，聲調沒有起伏地道，“妲木，崔明死了，但只要你還記著她，她就一直在。”
黎牙撓撓臉，又道：“我有個妹妹，是我娘在醫院門口碰到的，但我們都愛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崔明道長一定不希望你為她傷心。”
良久，夜越來越深，天也越來越冷。
妲木道：“回去吧。”
沒有人知道妲木在這個時候想了些什麽。
黎牙回到永安觀，沒有馬上入睡。她掀開山水畫的背後，那裏出現一道門。
咚、咚、咚。
黎牙等了一會兒，門自動開了。
黎牙走進去，尾巴帶上了門。
“我有點後悔告訴你找到門的辦法了。”
阿禪打著哈欠，抓了一把桂花扔進爐鍋，茶水滾開後，她端出兩盤糯米糕。
黎牙道了謝，又道：“抱歉，這麽晚還來打擾你。”
黎牙在道觀閑得無聊，除了睡覺吃飯，偶爾會到處溜達。她就是在溜達的時候找到了不少道觀的空隙，連如山和如海都不知道。
阿禪道：“說吧，什麽事？”
黎牙道：“你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事麽？”
阿禪手上的動作一頓，她知道黎牙問的是什麽。
黎牙道：“你一直住在永安觀，一定知道點什麽。”
阿禪反問道：“你知道這些了要怎樣？”
黎牙道：“妲木很難過，她還說她殺過人。”
阿禪道：“妲木很堅強，她會沒事的。”
黎牙道：“這和她堅不堅強沒關系，也許我們能做點什麽。”
阿禪嘆氣道：“那晚我正好不在。”
崔明自己就會醫術，可身體還是每況日下，她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害怕，似乎早料到了。崔明開始寫信，希望好友能來照顧妲木。但好友還沒到，她先病倒了。眼看崔明要不行了，阿禪連忙下山去惠眾館找人幫忙。
沒想到就是這時候強盜闖進道觀。
她回到道觀的時候，到處都有強烈的血腥味，幾個強盜倒在血泊中。
一個從未見過的女人牽著小小的妲木，似乎沒看見她一般，離開了永安觀。
阿禪至今也不理解為什麽當時沒有攔住玄一，居然任由她帶走妲木。幸好之後不久，妲木開始寫信回來。
阿禪獨自守了十年，趕跑了企圖強占永安觀的強盜賊人妖怪，終於等到妲木回來。
黎牙離開間隙之中，回到永安觀時，發現自己身在庭院。庭院不止她，還有其他人。
玄一舉著酒杯，對著她笑道：“要不要喝酒？”
黎牙道：“妲木睡了麽？”
玄一道：“放心，不會吵到她們。”
黎牙道：“妲木殺人後失去記憶，是你做的？”
玄一道：“妲木在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了妖力，為了封印妖力，崔明耗費大量心神，壽命也縮減了，直到再也受不住。正巧那時有強盜出現，悲傷欲絕的妲木沖破封印，那些人死了。我拿走了她的妖力，還有一部分記憶。不過目前看來，我沒有收好這段記憶，又或許，人的力量比我想象的強一點。”
黎牙道：“理由呢？”
玄一沈默了，她認真回憶了一陣，才道：“啊，當時順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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