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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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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玄一和妲木去找海民了。”

“最近城裏的烏鴉一直在談論這件事。”

黎牙猶豫了一下,道:“巫覡到處搜羅妖怪,你們要不躲躲風頭?”

“他們忙著找梼杌,沒功夫搭理我們。”

麗陽河邊,黎牙在嚼柿餅。一塊柿餅落肚,她噠噠噠走進屋中。這是一間茶房,墻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茶具。她有點懷疑,一個骷髏也能喝茶?喝茶的時候不會從下顎流出來?

“不過你說得有道理,這裏恐怕要變天,”身著華服的骷髏搖搖頭,盯著手中的畫筆,正猶豫著該先落哪一筆,“但春生不肯走。你呢?”

黎牙愕然:“我?”

骷髏笑了一下:“桃源是個好地方,人間不是我們的居所。”

黎牙道:“還是永安觀更適合我。”

“好了。”骷髏道。

黎牙湊近了腦袋左瞧右瞧,畫上有一條麗陽河,岸邊人來人往,楊柳依依,日光斜照,右下臥著一只黑貓。阿淺在麗陽城租了一間茶室,化身來自良渚的畫師,但沒什麽生意,黎牙從沒見過其他人上門。

阿淺對自己的畫很滿意,他坐在窗邊,對著日光仔細欣賞畫作,隨手拿起一塊柿餅,轉過頭:“怎麽?”

黎牙不好意思地道:“骷髏也要吃東西麽?”她太好奇了,想看看柿餅到底會不會從阿淺的身上掉下來。

阿淺笑了笑:“你要看看麽?”

黎牙搖搖腦袋。她跳上欄桿,兩三步上了屋頂,背著一袋柿餅,說是秋天到了,阿淺在桃源城的朋友曬幹,送了好一些來麗陽。

“我走了。”

“慢走。”阿淺頭也不擡,繼續盯著畫作。

“阿嚏、阿嚏——天冷了。”

“村長,都說了我來送,你還非要跟著過來,是不是著涼了?”

“我正好進城,看一眼她們就走了。都這時候了,書院怎麽還沒放學?”

“快了,村長,你這筐裏裝的是什麽呀?”

“這不是天冷了,玄一道長和妲木道長出遠門,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也不曉得如山如海在書院怎麽樣了,我來看看那兩孩子,帶幾件厚衣服。”

“是啊,也不是我說,妲木道長不該讓兩個小孩自己呆著,明珠離我久一點,我都怕她被人拐了。”

“妲木道長做事是大膽了些,不過,她一直如此。我還記得她小時候,那時候她才八歲,就敢一個人出遠門,真是嚇壞我了。”

麗陽城。女子書院。橋頭。

還沒到書院放學的時間,已經有人在等著了,其中有兩人守在柳樹下。

一個是阮二娘,另一個是紫竹村的村長。

聽到村長的話,阮二娘錯愕不已。這麽背後議論別人不好,阮二娘還是道:“我聽說,原先永安觀還有個道長。”

村長道:“你說的怕是崔明道長,是個好人,可惜年紀輕輕就仙去了。從我記事起,永安觀的人一直是兩個,從前是老道長和崔明道長,後來老道長仙去,崔明道長從外面帶回來一個孤兒,正是現在的妲木道長,這一晃也過去幾十年了。”

阮二娘道:“現在的永安觀有四個人了,還有一只貓。”

村長道:“人多才熱鬧,凡事也有個照應。若不是那些殺千刀的強盜,崔明道長這會兒還在呢。”

阮二娘咋舌:“強盜?”

村長道:“二十多年前,一夥強盜闖入紫竹村,還去了永安觀,他們殺了崔明道長,妲木卻道長失蹤了,那時我以為妲木道長也被那夥強盜殺害,直到很久以後,妲木道長從外面回來,我才知道她還活著。”

阮二娘驚訝地道:“那些年妲木道長去了哪裏?”

村長道:“我沒問,回來了就好,回來了我就放心了,以前崔明道長總是跟我說,萬一她走了,要我多照看永安觀,我那時候還奇怪,好端端的說那些不吉利的作什麽?”

阮二娘還要再問,書院已傳來打鈴的聲音。

鐺鐺鐺後,孩子們出現在橋上,嘰嘰喳喳,陳明珠、如山、如海還有高越也出來了。

阮二娘朝孩子們招手。

“明珠!”

“娘!”

阮二娘抱住陳明珠,看向另外三個小孩。

“你們兩個怎麽也出來了?”

如山道:“我們來接她。”她手指一旁的黎牙。

阮二娘忙擡起腳,她被黑貓嚇了一跳:“喲,什麽時候來的,我都沒發現呢。村長給你們送衣服來了,還不快謝謝村長?”

如山和如海乖巧地道:“多謝村長。”

村長笑道:“你們兩個有沒有認真讀書?在書院吃飽了麽,最近天冷,可要多穿點衣服。”

阮二娘道:“若有事,就去村裏找阮姨媽,知道不?”

如海抱起黎牙,笑瞇瞇地道:“知道了。”

妲木把如山和如海送到了書院,打理好一切,不過阮二娘還是經常來書院看兩個小孩。

反正是捎帶的事。這是阮二娘的原話。

幾人在橋頭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各自散去。

如山和如海送別了人,還站在原處,伸長了腦袋等待著,直到路的盡頭出現一個身影。

是徐瑞。她提著籃子,模樣像書生,又像農婦,神情蔫蔫的。

如山和如海對視一眼,知道糟了。

今天秋考出榜,徐瑞一大早就去蹲榜了。

徐瑞見到她們,笑著打了聲招呼。

這更讓如山和如海確定了——徐瑞笑得比哭還難看,肯定是沒考上。

“考試那麽難,考不上也不能怪你。”如海道。

“我們觀裏有位香客的姥姥的姐姐的侄子,聽說到了五十歲考中舉人,你也可以。”如山道。

兩人不安慰還好,一安慰,徐瑞更傷心了。

“你們兩個小東西說什麽呢?”

如山和如海轉過身,立馬低下腦袋:“院長好。”

女子書院的院長也姓徐,名彩玉。徐彩玉年近五十,氣質儒雅,幾乎很少大聲說話,即使面對頑皮的學生,也不過是訓斥幾句就作罷。

“徐瑞,結果怎樣?”

徐彩玉問的是徐瑞是否上榜,她垂頭喪氣:“小生沒考上,只能等三年後了。”

“你還年輕,別著急,”徐彩玉嘆了口氣,“有人送了一些碧澗明月茶給我,我正愁找不到人煮茶,不如來幫我吧。”

失意的徐瑞無處可去,急需人安慰,因此沒有拒絕。

兩人沒走多遠,徐彩玉想了想,又對著身後的兩個孩子道:“你們也隨我來。”

眾人上了山,山坡上有座閣樓,學生們通常遠離這裏,因為徐彩玉最喜歡待在閣樓上。夫子再好說話,也沒人想和夫子待一塊。

閣樓裏有茶具有瓜果糕點,黎牙還把柿餅拿了出來。徐瑞充當煮茶工,一面嚼柿餅,一面等著茶水沸騰。

當徐瑞啃完第三個柿餅時,徐彩玉終於忍不住了,道:“再嘆氣,小心好運溜走。”

徐瑞愁眉苦臉地道:“小生哪裏還有什麽好運?”

說著,她又要拿起柿餅,但還沒到嘴邊,便被黎牙拍走了。

“吃太多柿餅小心胃結石。”黎牙按住徐瑞的手。

徐瑞惆悵地道:“現在連貓也欺負小生了麽?”

徐彩玉笑道:“你在說什麽胡話呢,一次秋考而已,你可以在我這裏準備下一次考試。說到這個,明年如山和如海可以考童生了。”

如海拿著綠豆糕的手一頓,緊皺眉頭:“我討厭考試。”

徐彩玉啞然失笑:“你不考試,要去做什麽?”

如海興致盎然:“我已經想好了,我要當游俠,既可以游山玩水,又可以行俠仗義。”

如山想了想,道:“像無名那樣?”

如海一想到無名,感覺鼻子也沾染了一絲又酸又臭的味道:“我要做個幹凈的游俠!”

徐彩玉笑著搖搖頭,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她又問道:“如山呢?想做什麽?”

如山道:“我要做如山。”

徐彩玉不解。

如山卻沒有解釋,她的註意力被放置在欄桿前的東西吸引了。她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工具。下面是個三腳架,架子上有根頭細尾粗的長管,長管的方向,對著夜空。欄桿上有個臺子,放著筆、尺還有一本冊子,冊子上寫著旬星記。

如山不禁好奇地道:“院長,這能做什麽?”

徐彩玉看到如山好奇,幹脆走了過來:“我在找旬星。”

“旬星?”

徐彩玉道:“這是窺筒,你從這裏看,可以窺探到天上的星星。”

如山瞪大了眼睛:“院長,我能看看麽?”

愛湊熱鬧的如海也跟著道:“我也要我也要!黎牙要看看麽?”

黎牙道:“不要,我知道這是望遠鏡。”

徐彩玉笑道:“別急,每個人都能看。”

兩個小孩搬來椅子,依次守在窺筒面前,等著看星星,如山還貼心地為蠻甲調節鏡筒。

一番研究後,如山驚嘆道:“院長,這窺筒中果然有星星!”

“那顆最亮的星就是旬星,”看到孩子們感興趣,徐彩玉也起了興致,她翻開冊子,笑道,“你們看,這是旬星這五年來的蹤跡。根據記錄,我發現星星一直在動,且是自東向西,這很有意思,是不是?”

如山肅然起敬,她原先一直以為書院是個無聊的地方,看來她錯得離譜。她道:“院長,我能看看這本冊子麽?”

徐彩玉笑道:“可以借你。”

如山迫不及待地翻起來,她看得如此認真,以至於蠻甲輕輕咬她也沒發現,直到她翻到一頁,那頁的最下面寫了一行小字。

佑公十年冬,落星鎮有隕星墜落。

佑公是當今聖上的父親,也就是先皇,於三十年前薨逝。佑公十年冬,算起來是三十年前。

還在一旁哀愁的徐瑞擡起頭,道:“落星鎮?那不就是小生的家麽!”

徐彩玉道:“我們落星鎮,似乎格外受星星喜歡。我在書中讀到過,落星鎮曾經有兩次落下星雨,故改名落星鎮,三十年前,落星鎮又一次落下隕石,當時手上沒別的東西,便記在上面了。”

黎牙道:“這鎮子的人活著還真不容易。”

徐瑞道:“小生不知道有這樣的事。”

徐彩玉道:“那時候你還不會說話呢,我看到落星鎮有流星,馬上從良渚趕回去,想看看真正的星星,但等我回到家時,星星早不見了,光留了個大坑。”

徐瑞訝然:“那星星去哪了?”

徐彩玉道:“也許在墜落的過程中燒毀了吧,鎮上的人說,看見一團大火從天而降,幾乎燒毀了一座山。”

如山道:“真好,我也想看一眼燃燒的星星。”

徐彩玉笑道:“說不定你的運氣好,真的能看到星星。”

一說起“運氣”,徐瑞又怏怏不樂起來。她想起一個在朋友間流傳的神秘婦人,只要肯花錢,就能在那婦人手裏買到一個願望,若是那時候她肯花錢,說不定就能考上舉人了。不……也許那婦人是騙人的,沒考上舉人,還是她不夠用功讀書。

但還沒等徐瑞從落榜的痛苦中恢覆過來,一封口信先從落星鎮過來了。

她的祖姥姥去世了。

祖姥姥已經九十多歲,這算是喜喪。

徐瑞來不及收拾落榜的心情,她和書院的眾人一一道別,上了去往落星鎮的牛車。

過了中午,牛車離開城池已有好一段距離。麗陽的早上和晚上已經入冬了,中午還在夏末。太陽曬了一會兒,徐瑞便覺得頭昏腦脹,放下了手中的書。

書是讀不進去了,徐瑞躺在草垛上,為自己的前程長籲短嘆,不過憂愁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很快呼呼大睡,直到腹中饑餓,鼻尖聞到一股烤鴨的香味。

徐瑞猛地睜開眼。

牛車被拴在路邊,老農在生火,火上有一口鍋,鍋裏正咕咚咕咚冒泡,一整只烤鴨被架在上面。

肉香四溢。

天也黑了。

徐瑞咽了咽口水,怒道:“你們兩個怎麽在這?!”

火堆前除了老農,還有兩個小孩,一只黑貓。

如海道:“我們看你睡得正香,就沒叫醒你。”

如山道:“飯熱好了。”

徐瑞不理會兩人的打岔,大吼道:“你們兩個怎麽在這?!”

老農茫然道:“這兩個小娃跟我說,她們是你的遠房親戚,我看你睡著了,也沒多問,到底怎麽個事?”

如山和如海知道徐瑞回家,便換了道服,偷藏在牛車的草垛中,根本沒有人發現。

徐瑞頗為頭疼,她沒想到這兩個女娃這麽大膽,竟然跟著她偷偷跑出麗陽!她急道:“書院那邊找不到你們,會急瘋的!”

如山道:“我們在房中留了書信,說你要帶我們去落星鎮。”

徐瑞頭都要大了:“別做夢了,小生得把你們送回去。”

老農道:“我不回麗陽,我閨女要生了,急著去看她呢。”

如海道:“我們去看看星星就走,不耽誤你的事。”

徐瑞道:“那也不行!院長不是也說了麽,落星鎮沒有星星。”

如山道:“反正我們要去看星星,如果你不帶我們去,我們就自己去。”

徐瑞瞪大了眼睛,沒想到自己竟然被一個女孩脅迫了。她揪住如山的臉蛋:“小生一定要告訴妲木道長你們做的好事!”

如海哀求道:“帶我們去吧,我們成天被關在書院,都快要悶死了。”

黎牙道:“我一點也不覺得悶,若是妲木知道了,你們鐵定挨揍。”

吃飽喝足就睡覺的日子不要太舒服,可黎牙架不住被人綁到牛車上,她要喊救命,卻被蠻甲緊緊盯著。

如海道:“你看,連黎牙都在求你。”

黎牙道:“……我可沒有!”

徐瑞想了想,發現這兩個小孩根本勸不動,只好道:“好吧,小生帶你們去落星鎮,不過,等辦完了喪事,小生會立馬把你們送回來!”

如海一口答應。

眾人趕了三天兩夜的路,終於看到落星鎮的輪廓。但那之前,他們還要穿過一片山林。入夜的時候,牛車在山埡口找到一家孤零零立在山中的客棧。客棧前面有兩個大紅燈籠,昏黃的燈光門窗撒出來,如同山中盤旋的巨蛇的眼睛。

老農跳下牛車:“今晚上有地方住了。”

徐瑞揉著腰:“趕了一天的路,終於能喝口熱茶,你們兩個怎麽還不下來?”

“等等,我們不能在這裏過夜,再找個地方吧。”如海攔住徐瑞。

老農道:“你這小娃娃真多事,路上哪還有能睡覺的地方?這地方全是狼。”

如海道:“因為……”

“哎喲——”

“你們怎麽還在外面?快進來歇歇,烤烤火,喝口熱茶吧,這麽冷的天,誰受得了?”

如海話還沒說完,客棧的門開了,一個婦人走了出來,婦人簪花戴玉,手上還提著湯婆子,她扶著老農走了幾步,回頭一看徐瑞還在身後,又過來拉她,“我說在裏面就聽見聲音了,半天卻不見人進來,還以為是狼來了呢。”

老農看見婦人花容月貌,心生疑竇,以為這是家黑店,可往門內一看,大堂裏滿當當的人,有說有笑的。

徐瑞卻猶豫了,她見識過永安觀的厲害,看到如海和如山不肯進客棧,當下不肯再進一步:“我們還是……”

“哎喲,我們這是比不上城裏的大客棧大酒店,你們可千萬不要嫌棄,”婦人拉扯著徐瑞,笑瞇瞇地道,“大家都是女人,我還能害你們不成?你們看,下雨了,還不進來躲躲雨?”

徐瑞嘴裏應著,腳下不由自主跟著動了,等反應過來時,她一只腳已經進了客棧大門。

嘩——

天上忽然飄起雨,密密麻麻,人無處可躲。

如山和如海對視一眼,也跟著進去了。黎牙不想進,但被如山一把褥進去了。大堂很暖和。一是人多,二是櫃臺前有個火爐,炭火燒得旺,襯得客棧外面更冷。

“幾位想喝點什麽?我們這有松針酒、桂花茶,今兒我高興,桂花茶不要錢。”婦人笑著問道。

老農道:“我要杯水就行了。”

徐瑞道:“勞煩掌櫃的來一壺松針酒,你們有羊羹麽,有的話再要四碗羊羹。”

如海道:“黎牙也想要一碗羊羹。”

老農道:“哎喲,貓吃羊羹?糟蹋了!”

徐瑞笑道:“不糟蹋,小生請客,請掌櫃的來五碗羊羹吧。”

大堂裏只有婦人一個,她即是掌櫃,有時店小二,幸好客人們不著急,她還能應付得過來。

大堂坐滿了人。西北角有三個女人,分別穿著粉衣、紫衣、青衣,看起來不是富家小姐,也不像普通農婦。她們的位置靠裏,沒有人看到她們的模樣。

她們的一旁是個脖子粗滿臉橫肉的男人,年紀四十上下,愁眉苦臉,不停喝酒。

大堂中央還有個男人,書生打扮,身旁有個小廝。自婦人進屋後,他的眼睛就沒挪開婦人的身上。

客棧門口有張豁口的桌子,跟前坐著個人。他身邊放著一根扁擔,兩個籮筐,裏面裝滿了土豆。他是附近村夫,挑著土豆要去鎮上賣了,路過客棧,便想著進來歇歇腳。

他看到男書生一直盯著婦人,嘲笑道:“看來好色不分讀不讀書,讀再多的書,看女人的時候,眼睛也都是直的。”

男書生聽到村夫的話,恨恨瞪他一眼,啪地打開折扇:“粗俗!”

村夫樂呵呵地道:“男人看漂亮女人天經地義,有什麽粗俗?你們讀書人就是讀書讀太多,腦子讀傻了。老板娘,你說是不是?”

婦人勾唇一笑:“讀書人和我們這些粗人不一樣。”

村夫道:“掌櫃的,怎麽不見你家男人,你家男人放心你一個人出來給人端茶倒水?”

婦人瞇著眼笑道:“我家男人死了七八年了。”

婦人言笑晏晏,看起來一點也不為死去的丈夫傷心。

村夫道:“老板娘,你長這麽漂亮,不會是狐貍變的吧?”

婦人道:“是狐貍又怎樣?你怕狐貍?”

村夫笑道:“狐貍好啊,那說書先生不是常說狐貍會報恩,送女人送珠寶麽?”

婦人笑道:“不知是哪來的不要臉東西,想女人想瘋了。”

村夫自討沒趣,不再搭話了,大堂安靜下來,村夫閑得無事可做,打量起四周的人。男書生看到他這副猥瑣的模樣,厭惡地翻了個白眼。

村夫冷哼一聲,目光落在一直喝酒的男人身上。空氣中漂浮著酒的香味,村夫猛地吸了一口氣,坐到了喝酒男人的對面。

“我就說你看著眼熟,你是不是在鎮上石橋頭做布匹買賣的曹老大?”

曹老大拿起酒杯的手一頓,上下打量村夫:“你是誰?”

村夫道:“我是桃花村的老於,今年年初的時候,我那侄子娶老婆,你不是還來喝喜酒了嗎?”

“哦。”曹老大年初的時候是去過桃花村喝喜酒,但不記得有這麽號人,不過他也懶得問。

大堂又安靜下來。這時候,婦人端著飯菜出來了。

“公子久等了。”

男書生道:“掌櫃的口音不像本地人,我聽著像是皖河那邊的。”

婦人笑道:“公子厲害,我是宿州人,來落星鎮也有十餘年了,沒想到公子還能聽出我的口音。”

男書生喜道:“這可真是緣分,我也是宿州人,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裏碰到老鄉。只是宿州離落星鎮幾百公裏,夫人怎麽會來到這裏?還在這麽偏僻的地方開客棧?”

婦人一番長籲短嘆,道:“都怪我年輕時不懂事!”

男書生道:“怎麽?”

婦人道:“我那時年輕,家裏也有些錢財,奈何碰上那早死的男人路過我家門前,我一心一意要跟他走,不曾想那禍害死在了半路上,好不容易把他埋了,想要回家去,可是一來不認路,二來我一婦道人家千裏迢迢回家,恐怕路上會糟賊人。”

一旁的小廝嘀咕道:“害怕還在這種地方開客棧。”

男書生敲了敲小廝的腦袋,同情地道:“你的日子一定過得很苦。”

“怎麽半天還不上菜!想要餓死人啊!”喝酒的男人大吼一聲,一拳錘向桌子,把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

“哈,你這人好沒意思,人家在那說話說得好好的,你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你的,你非要去打擾他們。”一旁的村夫添油加火。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我這就去催後廚。”婦人連連道歉,往後廚去了。

男書生輕蔑地道:“心中有糞看見什麽都是糞,簡直是庸俗至極!”

村夫道:“什麽糞不糞,你以為我聽不懂你在罵我?”

“噗,”在西北角落坐著的青衣女子噴出一口茶,笑道,“讀過書就是不一樣,罵人都斯文,他說你沒娘沒爹,不知廉恥。”

村夫大怒:“你敢罵我?有種你再說一遍!”

男書生顧不上糾正青衣女子說錯了,也怒道:“我再說一遍又怎樣?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青衣女子又一次解釋道:“他叫你去死呢。”

男書生道:“我看你活著也是浪費糧食,不如趁早自掛東南枝,省得叫人笑話!”

村夫道:“草你爹的蛋!”他上去就要揍男書生,一旁的小廝立馬攔住他,三人頓時扭打在一起,踹倒了椅子,推翻了茶具。喝酒的男人還在錘桌子大喊著為何不上菜,也不知是喝醉了還是脾氣大。

一時間,客棧亂極了。

直到一陣又急又重的敲門聲響起。

咚咚咚!咚咚咚!

“來了來了!這麽晚還有人來哪?”躲在後廚的婦人出現在大堂,穿過扭打的三人,“門沒鎖,快進來吧。”

吱呀——

婦人還沒到門口,風把門吹開了,是一個女人。

婦人一楞。這位客人戴著白色的帷幔。

活人多戴青紗,唯死人戴白紗。

但她不能當面議論客人的喜好,當下帶著笑臉,把女人迎進了屋。

客棧不大,沒有多餘的位置。婦人目光在大堂內轉了一圈,決定帶女人坐西北角。

女人卻在路過醉漢時,徑直了下來。

婦人有點不解,但沒有多問。她道:“夫人要喝點什麽?”

女人搖搖頭。

婦人笑道:“若是夫人有需要就叫我。”

或許是見有女人進門,扭打的三人終於想到要保持體面,紛紛停了手。

村夫不懷好意地道:“小娘子,這麽晚了,你一個人從哪來?又要到哪去?”

女人動也不動,置若罔聞。

村夫見狀,忽然笑道:“哎呀,不知道怎麽回事,我想起一件事,我們村上有戶人家生了個女兒,那姑娘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嘖,小時候是個黃毛丫頭,越長越水靈,見人就笑,誰知道會懷了孩子?你們說,一個黃花閨女懷孕,這像什麽話?”

村夫環視一圈,希望他的話像石子扔進河裏,濺起不少水花。

但大家反應平平,村夫有點失望,還是打起精神道:“你們知道那孩子是誰的麽?那孩子是那姑娘對門書生的,兩人還未訂婚,便做起了夫妻那事。”

小廝忍不住道:“你怎麽知道是她對門書生的孩子?”

村夫道:“這還用問?那姑娘整天圍著那書生轉,還給那書生煲湯呢,不是那對門叔叔的孩子還能是誰的?”

小廝道:“原來是你猜的,我還以為你親眼看見了。”

村夫道:“是個人都猜得到。”

小廝有意與他對著幹,道:“說不定那姑娘根本沒懷,你就說人家懷孕了。”

村夫道:“我能瞎說麽?大家都在田裏幹活,那姑娘突然吐了,整個人也越來越胖,肯定是懷了。”

小廝樂了:“說了半天,原來是你造謠呢。”

村夫有個毛病,若是看見有婦人和男人同時經過,隨口便會對人說這兩人有奸情,後來話傳進兩家人耳朵,鬧出不少事來,甚至還有上吊自殺的。可村夫從沒有改過這毛病,他甚至覺得,若兩人真沒問題,怎會出事,既然出事,肯定是有問題。他還常常得意自己看得清楚呢!此時聽到小廝的話,他反倒覺得小廝蠢笨。

男書生輕嗤一聲:“興兒,少和蠢人扯舌頭,亂說話死後可是要下地獄的。”

眼看兩方又要打起來,女人忽然擡高聲音。

“老板,我要一碗陽春面。”

“來了!”婦人應了一聲。

婦人從後廚端著熱騰騰的面上來,放在女人的面前。

女人還是不動。

婦人好心提醒道:“夫人,面冷了就不好吃了。”

女人猛地咳起來,似乎要把心肝肺都咳出來。婦人在一旁又是倒水又是捶背,女人好一陣才止住。

女人道:“老板不用怕,我身體一直不好,是個藥罐子,吃藥當吃飯,已經習慣了。”

婦人道:“既然如此,夫人為何這麽晚還出來,也不帶著人,這裏荒山野嶺,一入夜,少不了狼豺虎豹。”

女人長嘆口氣,道:“我也不想,但一言難盡,說起來,也是我自己的緣故。”

婦人道:“哦?發生了什麽事?”

女人道:“我得了這病,好在家中有些積蓄,有娘爹疼愛。我娘擔心我身子不好,嫁人後被人欺負,和我爹商量,幹脆招個夫婿上門。後來果真招到一個窮書生,成親好幾年,我的夫婿始終考不上秀才,也就作罷了,跟著我娘我爹學做買賣。買賣越做越大,我那夫婿也心高氣傲起來,開始嫌我身子病弱。”

村夫道:“有句話怎麽說來著?負心多是讀書人,連我都知道!”

男書生冷笑道:“你想做個讀書人還做不了呢。”

女人沒有理會兩人吵架,繼續道:“去年冬天,我娘和我爹因感染傷寒去世,我的身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婦人安慰道:“夫人,逝者已逝,活人還是得正常過日子,您要放寬心。對了,您的夫婿呢?他放心您這麽晚出門?”

女人道:“我的夫婿?”

她的聲音很慢,慢得大堂的人都能聽清。

“自從我娘和我爹死了,因我身體每況日下,家裏的買賣都是我夫婿在打理,直到有天醒來,我的夫婿把家裏錢財家具都搬空了,連張桌子也沒給我留。”

婦人大驚:“你報官了嗎?”

女人搖搖頭,看向呆立一旁的醉漢,柔聲道:“夫君,不知死了怎麽報官呢?”

不久前還殺氣騰騰的醉漢抖得像篩子不停,酒壺也拿不穩,啪地一聲摔在地上。他一早聽出了女人的聲音,可是腳軟腿麻,身子動彈不得,現在才如夢初醒。

“你!”

害怕達到了頂峰時會變成憤怒,醉漢倏地從懷中掏出把尖刀,徑直朝女人刺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眾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村夫抱著腦袋躲到桌子底下,婦人尖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但尖刀沒有碰到女人。

女人的帷幔被突如其來的風吹開,露出黑洞。

裏面不是人臉,而是一個黑漆漆的洞。

醉漢想跑,卻發現跑不了,腳被釘死在了地上。

然後,黑洞一口吞下了醉漢。

所有人都能聽到人肉和骨頭被什麽碾碎的聲音。

嘎啦、嘎啦。咯吱、咯吱。

女子慢條斯理地吃完人,連血絲都舔幹凈了,才緩緩轉過身,看向眾人。

“冤有頭債有主,你大仇得報,就不要留戀人世!”

此時說話的正是徐瑞。雖然她怕得要死,全身哆嗦,還是站了出來。但站起來就後悔了,徐瑞覺得自己不該多嘴,直到有一只手拉住她。

是如海。她也站了起來,對著徐瑞笑了笑,做了個口型:“別怕。”

“呵。”女人笑容陰冷,化作青煙消失了。

“哎喲餵,這裏是妖怪窩哪!”村夫看到妖怪走了,連忙鉆出來,“走走走,這裏可待不得!”

“膽小!”明明男書生也怕得要命,此時還是忍不住貶低村夫。

“哎——”婦人也回過神來了,忙道,“你們先別急著走,萬一她在外面可怎麽辦?再說,還下著大雨呢!”

這話倒是把人嚇住了,村夫呆楞在原地,一時不知是走還是留。他打開門,迎面便是豆大的雨水,臉都被砸疼了,他連忙退回屋內。

徐瑞悄聲道:“我們走不走?可外面雨不小。”

雨水劈裏啪啦砸向客棧,似乎是往爛了砸。

老農道:“這裏怪瘆人的,我也不知道怎麽就進來了。”

如山冷靜地道:“再等一等,蠻甲已經去打探消息。”

等到大堂中的人都上樓歇息,大雨也沒有停。徐瑞一行不得已,也上樓去了。

她心驚膽戰上了床,老農睡在床邊,守著如山和如海。黎牙也睡得不安穩,她自覺身兼重任,迷迷糊糊到了很晚才睡著。

焦慮和擔心在夢中化成了黑影糾纏不清,黎牙即使睡著了也不得安生。她在黑暗中狂奔,四周忽然傳來一聲質問。

“你是誰!”

隨著聲音出現,一雙金色的眼睛出現在黑暗中。離得那麽近,黎牙連虹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也能感受到眼睛傳來的情緒。

震驚。不解。

“你是誰?”

那雙眼睛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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