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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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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時至此刻, 科爾那欽還不認命。

他後退兩步,忍不住地踹了身邊的薩滿一腳,“你之前豢養的那些猛獸呢?放出來啊!”

斡羅部的薩滿年老, 哪裏經得出他這麽踹,當場就從三層階梯高的主桌席上翻下來,倒在草坪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算什麽真正的狼主?!”科爾那欽指著賽赫敕納,“一個低賤的女奴之子, 怎麽配得上草原!”

說著, 他抽出自己腰間的獵刀左右淩空揮砍兩下, “狼群,控制狼群算什麽本事!他從小在聖山上長大, 狼群會聽他的根本不奇怪!”

這模樣, 就有點荒唐難看了。

顧承宴正準備開口反駁,賽赫敕納卻掐了他腰一把,趁著顧承宴吃痛, 小狼崽搶先開口道:

“那兄長想看什麽, 想看我統禦萬獸?”

這時候, 斡羅部的薩滿也終於命自己的奴隸去拉來了他的獸籠, 籠子裏面是一頭棕熊和一只猛虎。

不等那些奴隸問, 科爾那欽就發瘋一般上前, 叮叮兩下砍斷了籠子的繩子。

棕熊在冬日懶得動彈,並沒有第一時間出來。倒是那頭老虎看見火光受了驚嚇, 第一時間就躥了出來。

顧承宴心驚, 忍不住擡頭看了眼賽赫敕納。

賽赫敕納註意到他的視線,低頭回報給他燦爛一笑, 顧承宴才發現賽赫敕納整個人都很放松。

猛虎撲出來撞翻了兩個人,遠遠瞪著篝火眼中是兇光乍現, 圍在附近的白狼都俯身呲牙做出了攻擊姿態。

科爾那欽被斡羅部勇士們護著後退,卻還不忘挑釁道:“你要是能馴服猛虎和棕熊,我、我才服你!”

賽赫敕納搖搖頭,嘆了一口氣,看科爾那欽一眼,眼神中飽含著憐憫和同情:

“唉,既然兄長你這麽想看的話……”

他松開顧承宴的手臂,突然一躍躥了出去,顧承宴想要追,卻被小草原狼咬住了袖擺,大白狼也橫過來擋在他前面。

小狼的黑眼睛滴溜溜轉,沖他搖頭。

這麽一瞬,賽赫敕納已經跳到了老虎面前,那猛虎被拘在籠子裏正有一肚子氣要撒,看見人撞過來也是嘶吼一聲撲過去。

許多圍觀的牧民都驚呼一聲閉上眼睛,大人害怕轉頭的同時,還不忘記捂住身邊小孩的眼睛。

半晌之後,眾人卻只聽見了嗷嗚一聲低嗚,再睜開眼睛,卻只看見那頭大老虎耷拉著腦袋、趴在了賽赫敕納腳邊。

它的一對小圓耳朵耷拉著向後倒,兩個毛茸茸的前爪扒拉在前,尾巴一甩一甩,撲起滿地的幹雪。

“不、不可能!”

科爾那欽根本不相信,賽赫敕納和聖山狼群有前緣,這頭老虎是薩滿從波斯商人手中買的。

怎麽、怎麽可能會聽他的!

就連顧承宴都意外地挑挑眉,他還以為賽赫敕納要取出獵刀將那老虎一整個開膛破肚呢。

一頭猛虎要不了賽赫敕納的命,科爾那欽不管不顧地又去踹棕熊的籠子,還接二連三打開獵鷹、鬣狗的籠子。

鳥獸在瞬間獲得自由,自然都是各自逃散奔命,哪裏又會如科爾那欽所願,去攻擊賽赫敕納。

相反,賽赫敕納等他放完了所有能放的動物後,才慢條斯理地拿起自己的獵刀——那柄乍萊歹老人給他打造的獵刀——端詳片刻。

“兄長,”他開口,藍色眼眸中氤氳著風暴,“天生萬物、騰格裏賜給我們的草原,不是讓你這般糟蹋的——”

說著,他拍拍大老虎的腦袋,轉頭一聲響亮的狼嚎,那些原本還趴在地上的白狼,此刻都瞬間爬起來,朝著科爾那欽的方向亮出了獠牙。

科爾那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慌亂之下踩中了自己衣袍的下擺,踉蹌一下就跌坐在地上。

狼群向來是伺機而動,群體捕獵,當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將獵物一擊斃命的機會。

所以雪山狼當中一頭大狼立刻撲向科爾那欽,而另外的一頭小狼也同時出動,吸引科爾那欽註意。

科爾那欽手裏有獵刀,但他的反應不如兩頭身經百戰的雪山狼,眼看就要被狼咬著,卻聽得嗖地一聲——有箭矢淩空射|來。

兩只響箭放出,兩頭雪山狼都受驚後撤,其中一只箭沒能射|到位置,在半空中就被賽赫敕納截斷。

朝弋沈眉咬牙,快步走到弟弟身邊將他扶起來,甚至都沒看賽赫敕納一眼,就下令:“撤!”

賽赫敕納騎著白狼出現的這一幕,不如半日就會被有意無意地傳遍草原,他草原狼主的位置,短時間內都不會被再撼動半分。

他們斡羅部籌謀的這十數年,算是心血一朝全白費,已經無力回天。

賽赫敕納也沒阻攔,只是笑著後退兩步,轉身毫不留戀地走向被大白狼和小狼護著的顧承宴。

他身後的大老虎甩甩腦袋站起身,看看賽赫敕納又看看那兩個倉皇離開的人,突然嗷嗚一聲撲了過去。

即便朝弋身經百戰,也沒有這種和老虎搏殺的經歷,倉皇逃竄間,還是被虎爪重重地撓在了後背上。

而他們身邊的精銳勇士們,這時候才回神過來護著自家主子離開,只要離開了這個圈圍……

他們還有數萬的兵馬,或許還能順利返回到西北草原,還能蟄伏隱忍、再圖來日。

結果兩人才走了一段,就都感覺到腳下地面在震,不多時竟然是鏗鏘兵戈聲響、隆隆馬蹄和車轍聲出。

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阿利施翟王跪下來,雙手抱拳笑著朗聲道:“王庭援軍已至,主上,幸不辱命!”

一簇簇的火把在遠處的草原上亮起來,斡羅部的陳兵根本沒有戒備,就被暗中靠近的王庭弓|弩|手|射|殺。

斡羅部驚了馬,不少人慌亂逃竄中又被自己的牲畜踩踏,一時拼殺聲、慘叫聲不斷,火光更是將半邊夜空都染紅了。

賽赫敕納走回到顧承宴身邊,先笑著與他解釋了一句,“是舊識,以前打過一架,沒想到它被拐走到波斯去了——”

被他摟著走出去一段,顧承宴才反應過來小狼崽是在跟他解釋剛才那頭大老虎的事。

他眨眨眼睛,認真盯著賽赫敕納看了一會兒。

註意到他的視線,賽赫敕納笑盈盈牽著他的手晃悠兩下,嘴角翹得老高老高,“怎麽樣,烏烏又被我迷壞啦?”

顧承宴終於放松下來,笑著捏了捏他的虎口。

兩人手牽手走,大白狼和小狼照舊晃悠著尾巴跟在他們身後,而他們那一群小小的雪山狼也顛顛跑過來跟著,從遠處看——

倒真像是帶著狼群歸家的狼王和狼後。

這局賽赫敕納布局良久,就是為了引出科爾那欽和斡羅部的全部陰謀和實力。

阿利施翟王所謂的王庭援兵,實際上就是王庭兩步的精銳還有一部分捏古斯部的勇士。

賽赫敕納請老梅錄找了個由頭向捏古斯翟王借兵,這群人在他們出發北上後,就悄悄分散、喬裝北移。

一路上小心謹慎,偶爾遇著個牧民都擔心是斡羅部、不古納惕部派來的探子。

結果斡羅部自以為勝券在握,有了不明真相的阿克尼特部歪打正著請求開啟鄂博山祭,還有伯顏部小葛琦的兒女在手,也算是驕傲大意。

不過歸根結底,還是那日在聖山西北坡、小狼和雪山狼領地附近內發現的繩索,助他良多。

賽赫敕納牽著顧承宴走回到篝火邊,招呼來敖力吩咐了兩句,然後才拉著顧承宴、帶領狼群往雪山小院的方向走。

顧承宴這幾天都被拘在氈帳裏,穆因也不能走得太遠,所以他一直以為雪山小院已經被崩落的大雪掩埋。

賽赫敕納聽見他這麽問,只是戲謔一笑,幹脆將他抱起來丟到大白狼背上,他自己也跟著跳上來:

“走,我們帶烏烏回去看看——”

大白狼得令,奔跑如風,很快就將身後那群小雪山狼甩在了身後,唯有小狼緊追不舍,氣喘籲籲也沒有放慢腳步。

雪山小院附近確實積累了厚雪,但小院附近的雪都被清掃出來,院門口還有條清理出來的通路。

附近的雪地上有許多一圈圈好像被細笤帚掃出來的痕跡,再仔細看,其實是狼尾巴掃過的足印。

顧承宴略有些驚訝,“你……”

“有雪昆幫忙,”賽赫敕納說著,朝遠處狼吼一聲,“烏烏也見見他。”

雪山別院就在聖山之下,剛剛雪崩過的山腳一片靜謐,賽赫敕納喊出聲後,仿佛四野都傳來了回聲。

不多時,一頭體型不算龐大,但是背毛在月光下閃著銀輝的雪山狼從山上靈活地跳躍下來。

它臉上有道明顯的疤痕,似乎是被棕熊的爪子抓傷過,眼眸是純粹的深綠色,頭頂還有一撮立起的毛。

對比來說,小狼頭腭尖長、一瞧就很機靈,大白狼兩頰上的毛蓬松、瞧著是有些憨直。

但這頭跑下來的白狼背毛光滑,後腿看上去十分粗|壯有力,前爪落在雪地上又極輕盈,身後的大尾巴蓬松,是兩層銀灰色的毛發。

它的耳朵尖尖上有兩搓淺褐色的毛,據說在耳朵上有這種延伸出去毛發的動物都聰明。

雪昆跑下山後並沒有著急靠近,而是那麽威風凜凜地立在原地挺直了腰背看了他們一會兒,才邁步走近。

賽赫敕納拍拍它的後背,向顧承宴介紹,“這我真正的兄弟,雪昆。”

然後,他又轉向那頭狼,認真介紹顧承宴,“這我家漂亮烏烏!”

雪昆不像小狼它們,它聽完賽赫敕納的話後,還認真繞著顧承宴聞了一圈,像是在仔細檢查什麽。

從來沒怕過什麽的顧承宴,這會兒倒沒由來有點緊張,和賽赫敕納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心裏微微發汗。

雪昆嗅了一圈,身後的大尾巴輕擺兩下,然後突然一個轉身,撲通背對著顧承宴坐下了。

顧承宴:……?

賽赫敕納好笑,拉著顧承宴的手過去,引著他在雪昆的腦袋後面輕輕揉了兩下:“它這是認可你啦。”

入手的觸感和大白狼還不太一樣,雪昆的背毛柔中有硬,大白狼的則像張柔軟的大絨毯。

就在顧承宴稍稍松了一口氣時,賽赫敕納卻突然擡腳狠狠踹了雪昆屁股一下。

雪山狼嗷嗚一聲叫起來,轉頭張開血盆大口就咬,若不是賽赫敕納護得快,顧承宴就要被它咬到手了。

顧承宴不解,“……你這是做什麽?”

賽赫敕納將他護到身後,卻叉著腰指向雪昆,“他是我的烏烏,還需要你認可?怎麽說我才是哥哥吧!”

一聽這話,雪昆就惱了,偌大一頭狼嗷嗚嗷嗚叫著撲賽赫敕納,卻被他輕輕巧巧讓開,還滿嘴:

“你不待你嫂子好點兒就算了,還給他擺臉子,雪昆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是狼王我就不揍啊嗚……”

賽赫敕納反應再快,到底是人不是狼,怎麽可能比得過在雪山之巔和狼群戰鬥了多年的雪昆。

一著不慎,就被雪昆找著機會撲倒,一人一狼滾在一處。

剛開始,顧承宴還有點擔心賽赫敕納會不會被雪昆咬傷,結果駐足看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們兄弟倆根本就是在逗樂玩。

雪昆看著嚴肅,實際上咬下去都收著力道,看著是猛猛一爪子拍人,但卻在挨著賽赫敕納的時候收回了利爪,只用爪墊打他。

顧承宴看著他們,倒有點想知道小狼崽七八歲的時候,和還是小小狼的雪昆滾在一起,到底是什麽模樣。

手袖被輕輕拽了一下,顧承宴低頭就看見小狼在拖著他、要他進雪山小院的正屋去,大白狼也站在門口沖他搖尾巴。

顧承宴被拽著走了兩步,反手掙脫了、摸摸小狼腦袋,“好了好了,我會自己走。”

推開屋門,裏面的陳設一切如舊,只是撲面而來一股肉湯的香味,中間的竈膛上,竟然還溫著一鍋肉。

顧承宴:“……”

他甚至不知道應當如何做表情,是應當表揚小狼崽準備充分,還是要戳戳他腦袋——

前面草場上大家都擔心壞了,他卻好整以暇躲在雪山小院裏面……煲湯?

這時,那兩個滾做一團、渾身是雪的家夥也一前一後走到門口,賽赫敕納撣落了身上的雪,雪昆則是隨意地甩了甩就轉頭狼吼——

除了大白狼和小狼的狼群,其他的雪山狼也陸陸續續來到了雪山小院門口。

從前只有十幾頭狼出入的小院子,這會兒卻裏外三層地被狼群包圍,不知道的,還要以為這是狼群在攻擊。

賽赫敕納一眼就瞧見了顧承宴微微皺眉的古怪表情,他哈哈笑了笑,走過去一把圈住人打哈哈:

“是烏烏你教我的,說戰鬥勝利之後,要準備好東西勞軍,這樣才會有人跟著我幹。”

顧承宴哦了一聲,瞧了一眼鍋裏燉著的小羊腿,“那你這點東西,也不夠分啊。”

“這是給烏烏的,”賽赫敕納趁勢揉了他肚子一把,“他們的,我現在弄。”

顧承宴無端被他輕薄一下,楞神間,賽赫敕納又一陣風地跑到院子裏,竟然從堆積的雪場中挖出了幾頭死去多時的黃羊。

賽赫敕納將黃羊遞給了雪昆,還有其他幾個狼群的狼主,那幾頭狼都叼著羊過去分給了自己的族群。

唯有大白狼分著羊後,低嗚兩聲詢問地看向小狼,小狼眼珠一轉,就嗖地蹭過去,用腦袋拱拱顧承宴的手。

它的眼睛滴溜溜轉,還引導顧承宴看了一眼那頭躺倒在大白狼身前的黃羊。

而大白狼的身後,它們一群的小雪山狼,都乖乖巧巧地坐在雪地裏,一雙雙眼睛巴巴地望著他。

小狼低嗚兩聲,繞著竈膛跑了一圈,叼起一瓶胡椒面,就塞到了顧承宴手裏,然後又用腦袋蹭他。

“……噗。”顧承宴樂:小家夥,還真是成精了。

他看賽赫敕納一眼,想到他們在聖山遺澤烤肉的時候,這群小雪山狼一口沒吃到,都眼巴巴看著,心也就軟了。

別說是這樣一排毛茸茸的小東西眼巴巴看著他,就算是掌門那一條大白狗,顧承宴都是硬不起心腸的。

他們的互動,賽赫敕納都看在眼裏。

但他就是不吱聲,故意等著顧承宴走到他面前,猶豫半晌後,拉起他的手與他打商量——

“既然是你說的要勞軍,阿崽,我們……”

賽赫敕納享受著顧承宴主動與他親近,心裏偷偷樂,但面上卻故意板起臉:“不好!”

他兇巴巴地瞪小狼一眼,“我又不是廚子!”

顧承宴猶豫片刻,退而求其次,“那我……”

“更不許!”賽赫敕納啊嗚一口咬在他臉頰上,“烏烏做的飯,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吃!”

顧承宴噎了噎,猶豫片刻一咬牙,湊過去在賽赫敕納耳畔小聲嘀咕兩句,“……好不好?”

嘿嘿。

賽赫敕納在心裏悶聲笑,他就知道這樣能更賺——本來回雪山小院他就是要欺負烏烏的。

但若是用小家夥們的一餐飯做要挾……

烏烏心一軟,果然會提出些額外的花樣。

不過面上,賽赫敕納還是裝出一副不情願的模樣,在顧承宴的三催四請下,才慢騰騰提小狼們烤了肉。

香碰碰的肉味很快飄散出去,剛才還樂呵呵分吃著羊肉的其他狼群瞬間被吸引。

就連雪昆都楞了楞,半晌後突然氣呼呼地咬了一口自己族群中、一頭被香味吸引靠過去幾步的狼。

顧承宴被狼群著千奇百怪的姿勢逗得哈哈直樂,最後是裹著棕熊皮,安然地倒在了賽赫敕納懷中:

他這一輩子,都沒有這麽安心的時候。

小雪山狼們終於如願吃到了超好吃的香香肉,一個個口水流出來都和外面的雪凍到了一處。

小狼看著顧承宴,卻莫名其妙長嘆一聲,將自己尖長的頭腭埋到大白狼的頸項中。

大白狼疑惑地眨眨眼睛,卻轉頭舔了舔小狼身上的毛發,然後將自己的腦袋也湊了過去。

弦月上中天,漫天星鬥閃爍。

雪山別院橘黃色的燈火映照在滿院雪白色的毛茸茸身上,它們三五成群地挨擠在一起,還有幾匹巡邏狼在院外來回走著。

再往南的戰火,草場上燃燒的篝火,都和小院的寧靜無關,阿利施翟王早對科爾那欽不滿。

那些被無端扣押了許久的各部翟王們,也是第一時間就傳了鷹訊出去,要自己部落的精銳們緊急來到極北草原。

朝弋和科爾那欽被大老虎追了一路,好幾次險些命喪在虎爪下,後來是部族勇士帶著奴隸們做肉墻,那老虎才悻悻離去。

幾個奴隸不幸被老虎咬傷,斡羅部的勇士只湊近看了一眼,覺得八成是不中用了,便幹脆手起刀落。

那幾個奴隸有自己的父母親眷,老母親跑過來替兒子擋刀,結果一起被勇士兩刀結果性命;兄長護著弟弟,也是被獵刀一下捅了個對穿。

其他人心驚地看著斡羅部勇士的殘忍行徑,卻只能緊緊地抱住彼此,眼眶通紅、眼底蘊含憤怒。

朝弋和科爾那欽當然沒註意到身後發生的事,他們好不容易回到了氈包改建的廂車上,才緩過一口氣。

廂車內一片漆黑,尚未點燈。

科爾那欽怔楞地看著自己面前的那一小片地面,終於搖搖頭,連連說了三個:“不可能。”

賽赫敕納怎麽可能沒有被炸死、沒有被聖山的雪崩卷進去斃命,而那些野獸怎麽可能會聽他號令。

朝弋比他冷靜,再去追問賽赫敕納為什麽成功於此刻他們的境遇顯然沒有任何的幫助。

“我們要盡快回到部落去,然後聯合不古納惕部、伯顏部一起,再給劄蘭臺部去信。賽赫敕納活著,我們埋在山上的黑|火|藥肯定很快會被發現。”

“到時候王庭聯軍集結,我們就算人數再多,也不會是他們九個部落聯合的對手。何況——”

朝弋深吸一口氣,頹然地承認道:

“他還騎著白狼從聖山雪崩中生還,還能統禦狼群和百獸,這個一點不比當年伯顏部先祖的傳說差。”

“‘他是草原真正的狼主’這個傳言,很快就會傳遍整個草原,部落的牧民會離開、甚至加入他們的討逆隊伍。”

斡羅部籌謀數十載,最終不僅是功虧一簣,最後反而被賽赫敕納做成了:“白狼神使、上天旨意”一局。

朝弋思來想去,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反手就給了還在喃喃自語的科爾那欽一個耳光,要他清醒:

“若不是你非要堅持在雪山下辦什麽婚典,事情哪裏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

而且還非要炫耀似地弄那麽多篝火,明亮的火光最後竟是為他人做嫁衣——照亮了賽赫敕納騎狼歸來的模樣。

就算他們斡羅部落可以有千般、萬般說辭解釋,但在場的所有極北牧民都看見了,各部翟王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自從伯顏部族分裂、沙彥缽薩用武力再次統一草原後,多少年都沒有過的事情:

有狼主,再現了當年伯顏部先祖的榮光,他真的騎著聖山白狼走來,而且身後還有那樣多狼群追隨。

朝弋咬咬牙,讓科爾那欽振作:

“你若還想做狼主,就聽我的,快些給劄蘭臺·蒙克去信,讓他盡快聯合漢人皇帝帶兵北上。”

“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

科爾那欽挨了那麽一下,一直低落的情緒總算緩了過去,他搖晃了一下,連忙讓人點燈。

結果帶著他親筆信的鷹隼才飛出去,就有斡羅部勇士快馬疾馳奔過來,通身狼狽地跌倒在他們廂車前:

“特勤、朝弋少爺,出事了,伊列國的諾拉夫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群女兵,已經攻入了我部……”

“女兵?!”朝弋的聲音都變了。

科爾那欽怔楞片刻後,卻想到追問,“從伯顏部擄來的那三個孩子呢?”

勇士張了張口,正想說他們沒事,就又有一名勇士帶著更重的傷跑來,直接從馬背上摔下來:

“特勤,被、被擄走了,孩子……他們……”

他根本來不及說完自己的話,就腦袋一歪倒在了草場上,而他身上的氈袍被燒開好大一塊,整個背部露出了紅色的血肉。

先前那個勇士顫了顫,伸手過去一探鼻息,嚇得怪叫一聲跌坐在地,而朝弋從剛才開始就嗅到了——黑油的嗆鼻味道。

“呵……”科爾那欽輕笑一聲,緊接著忽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好籌謀,當真是好籌謀!”

就算是傻子,也該看出來了——

賽赫敕納根本沒上當,從一開始的鄂博山祭就是故意上鉤,然後布置了這麽一場大戲,讓他放松警惕。

女兵……

那不就是劄蘭臺·蒙克送給賽赫敕納的那個波斯女奴,之前科爾那欽在王庭看見過——顧承宴竟然送她去學了摔跤和騎射。

這下倒好,不僅是朝弋剛才說的,賽赫敕納的聲望空前,連顧承宴都賺足了好處和人情。

諾拉夫人代表伊列國,公開幫助了賽赫敕納的草原王庭,而顧承宴作為出謀劃策的人,將來或許還能得到來自波斯的援助。

科爾那欽一陣大笑,笑得雙頰緋紅,搖晃了兩下眼前一陣陣發黑,竟然直接從廂車上栽倒下去。

若非是朝弋眼疾手快拉住他,他就要落得個被車輪和牲畜碾壓踐踏而死的結局了。

朝弋搖晃弟弟兩下,“振作!還沒結束,斡羅部這麽多人,不就是少了個伯顏部。”

他一面將科爾那欽放倒在廂車上,一面快速下令,讓勇士盡快返回部落,帶領大家先撤出來,往南暫避到不古納惕部的領地中。

科爾那欽躺在車廂上,緩慢地閉了閉眼睛,看著自己兄長在這種時候還能拿出主意來,心中那點沮喪也慢慢放下——

不過一次失敗,他才二十多歲,往後還有很長的人生,還有很多機會,這次不成,就下次重來。

昔年伯顏十二部分裂,不就還有遠走西部草原,然後在黑山紅海附近重建了王庭的一支麽?

西戎都滅族了都還想著覆國,他們只是遭受到攻擊,又有何懼?

科爾那欽翻身坐起來,強迫自己冷靜,思考著如何應對,以及到達不古納惕部後,應當如何面對王庭的聯軍。

兄弟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堅毅,只有他們鎮定下來,那些選擇了追隨他們的勇士才不會動搖,這一路出去的勝算才會大些。

斡羅部這邊兀自西逃,跟他們緊密結盟的不古納惕翟王卻在悄悄離開的時候被敖力帶人攔下。

敖力面色冷峻,態度還算客氣,只說是大家都在商討鄂博山祭的事,“怎麽您卻要先走呢?”

不古納惕翟王尷尬地擠出歌笑容,氈袍下的雙腿卻已經在發抖,“我、我就是內急。”

敖力沒揭穿他,“原來如此,茅房在這邊,讓我帶您過去,夜裏道黑,別叫您被躥出來的野獸咬了。”

他說的是野獸,都沒說狼。

但不古納惕翟王就是哀叫一聲雙腿一軟跪倒在地,然後咚咚磕頭,不對敖力卻是對著空曠的草場:

“騰格裏,全知全能的騰格裏,小人知道錯了,再也不會質疑和反駁您的決定了!”

敖力挑挑眉,回頭與身邊幾個勇士交換了眼神——本以為要費一番工夫,沒想到這位翟王也是個色厲內荏的軟蛋。

不古納惕翟王幾乎是被阿利施勇士拽回來的,他面色蒼白、神情低落,被放到交椅上的時候,頭也不敢擡。

老梅錄素來知道這些部落的翟王,誰都存私心、懷私念這無可厚非,但若是妄圖分裂王庭……

他淩厲的眼刀掃過去,沈聲:“東西都擡上來!”

不一會兒,就有拉旺帶著阿克尼特勇士擡了許多東西上來,有塗著石蠟的引線,還有殘存的、沒有引爆的炸藥。

那些東西亮出來後,就算是深信鄂博山祭、曾經覺得天神震怒的阿克尼特翟王也是面露慚色。

若非賽赫敕納早有籌謀,他莽撞的邀請險些要了狼主的性命。

不過,在這樣的契機下,阿克尼特部的牧民們都不用他和貴族們去說服,一個個爭著搶著的要和其他部族結盟、離開極北草原。

翟王私下裏聽過,很多牧民甚至驕傲地告訴其他部落的人,說賽赫敕納是他們阿克尼特人。

伯顏部翟王和小葛琦被單獨請出來,老翟王倒是坦蕩,承認了他們部落是被斡羅部脅迫。

“但一人做事一人當,請主上不要牽連無辜的百姓,也不要責怪小葛琦。”

臨時紮起的金帳內,上首的座椅空空蕩蕩,賽赫敕納根本沒在,他拉著顧承宴進雪山小院就沒出來過。

老梅錄卻從上走下來,親自扶起了伯顏部翟王,轉告給他賽赫敕納的意思:

“主上無意怪你,也不會待伯顏部如何。他只說讓你們稍待片刻,快則三五日,慢則十來天,還有件事要請你們父女二人處置。”

伯顏部翟王微微發楞,倒是小葛琦眨眨眼,素來冰冷而沒有表情的面龐上浮起一絲期冀:

“主上,主上是不是……”

老梅錄點點頭,然後拍拍伯顏翟王的肩膀,話卻是對著小葛琦說:“小姐安心,和您阿塔回去好生歇著就是。”

他這樣說,算是給小葛琦吃下了定心丸,那姑娘終於一改先前冰冷凍結的面容,雙手伏地跪下去、恭恭敬敬朝著北方磕了三個頭。

而伊列國攻打斡羅部的消息,也很快傳了過來,本就委頓在交椅上的不古納惕翟王抖了抖,終於撐不住,啪地跌坐在地上。

老梅錄的表情變也未變,他只背過身去、目光落在氈包內臨時掛起來的一張輿圖上——

斡羅部往南翻越格貢山,就是不古納惕部的領地,不古納惕部作為西北三部中較大的部族,也占據了很大一片水草肥美、地勢不錯的草原。

他們部落的領地東起奈龍高原,西邊靠近西域的樓底沙漠,南部有分隔捏古斯部的紅隆山脈。

這裏水草肥美,地勢從西向東高低起伏,還有礦脈、有通往西域的商路。

不古納惕翟王幾乎不等老梅錄開口,就自己跪倒在地上,“還請主上開恩!我、不,我們不古納惕部願意將功折過!”

老梅錄背對著他,臉上卻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

草場上、草原上發生的一切,似乎都被風雪和外面靜靜守候的狼群給隔絕。

雪山小院一如從前顧承宴和賽赫敕納相遇的那時候,夜裏有寒風呼嘯,屋內卻暖似三春。

小狼聰明,在顧承宴雙頰微紅、瞪著竈膛上熱水的時候,就悄悄咬咬大白狼耳朵,帶著它離開正屋。

不過它也沒走遠,在一群雪山小狼驚訝的目光中立起上半身,張開嘴用牙齒一咬,就推開了旁邊那間重建的小屋的門。

小屋內的竈膛內雖然沒有火,但屋內有炕,炕上鋪了一層幹草,還墊了柔軟的被褥。

拉旺他們重建小院的時候,只按著從前對雪山別院的設計,以為這間房子是供奴隸和侍從居住。

所以在炕上鋪的被褥不算最上等,但足可堪用。

小狼一躍跳上去踩了踩,覺得這裏比直接睡在雪地裏舒服多了,便嗷嗚嗷嗚招呼大白狼和外面的小雪山狼們進來。

大白狼率先擠進來,它看了看小狼,然後擡起爪子輕輕拍拍炕邊,對著小狼搖搖頭。

小狼卻哼哼兩聲,沖它嗷地喝了一聲。

大白狼立刻耷拉下腦袋,一躍跳上去,乖順地窩在了窗戶邊,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窗邊溢進來的風。

小狼滿意地點點頭,但在轉向那群小雪山狼的時候,卻兇巴巴沖它們擡起爪子,虛虛在自己嘴邊舔了兩下。

那一群小雪山狼擠進來,看見它的動作,都乖乖甩掉了身上的雪,原地舔舔幹凈爪子,才爭前恐後地跳上炕。

小家夥們從沒有睡過這樣柔軟的東西,一個個瞪圓了眼睛興奮地踩踩、嗅嗅,轉頭再看小狼的時候,眼睛裏都充滿了崇敬。

小狼哼哼,自己窩到大白狼柔軟的肚皮上,然後一腦袋紮進它脖子旁白最柔軟、溫暖的地方,呼呼大睡起來。

至於其他雪山狼,它們還是各自臥在小院內,偶爾聽見響聲、警覺地擡頭看看,發現聲音是從屋內傳出來的,又舔舔嘴巴睡下去。

其實顧承宴知道的大部分花樣,他都和賽赫敕納玩過了,有些……甚至都不是這項上的內容。

小狼崽學習能力太強,記憶力好又懂得舉一反三,往往是他隨口提過一句的,他就能翻出來討要好處。

紅繩他們玩過了,大紅色的裙子甚至是……是肚兜他們都玩過了,蒙眼捂嘴這些更是尋常。

顧承宴這回,都快不知道能怎麽辦了。

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都答應小狼崽要給他弄點不一樣的,自然不能食言。

於是顧承宴瞪著竈膛內熊熊燃燒的火發呆了許久,才終於咬牙下定決心,轉頭走向西窗下的兩口木箱。

這兩口箱子,是拉旺專門擺在此處的。

拉旺是進過正屋的人,所以在覆原重建的時候,他專程找人重新定制了箱子,還是放在原處。

賽赫敕納第一天來的時候,就將他們帶來的東西放了大半進去,後來各部送禮,也大多收在裏面。

若顧承宴沒記錯的話,其中就有一匣子穿著珍珠、鈴鐺的金鏈子,款式有手串、腳鏈、項鏈和腰鏈。

顧承宴深吸一口氣,給賽赫敕納退坐到炕上後,還是照舊用自己的衣帶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沒說好,你不許拿下來。”

賽赫敕納點點頭,“嗯,我從來都乖的。”

因為匣子裏有鈴鐺,顧承宴忍不住又強調了一遍,“聽見什麽聲音,也不許好奇偷看。”

“嗯,我不偷看,我等烏烏叫我。”

顧承宴的雙頰都燒紅了,心裏的兩個小人早就打得頭破血流——

一個身穿白色道袍的大聲尖叫著:不就是給小雪山狼做頓飯,你至於嗎?寡廉鮮恥、渾不知羞!

一個身上穿著紅色氈袍的眉目巧笑:怎麽了?給我家小狼崽子看點不一樣的,慶祝我們平安重逢又有什麽錯。

顧承宴深吸一口氣,還是恢覆清明將兩個小人都摁下去,自己窸窸窣窣褪去外衫,然後低頭俯身看那些飾物。

他記著他家阿崽曾經送過一個掛在他腳上的金鏈子,而且很喜歡那金鏈子發出的叮咚響聲。

顧承宴自己穿上腳鏈,腰上系上一道極細的金鏈子,鏈子上還有好幾條垂落的流蘇。

挑中一條中間鑲嵌藍色寶石的項鏈掛到脖子上,顧承宴最後拿出一根三圈的手鏈慢慢繞到自己手腕上。

最後腳步挪動出堆著的衣服,踩著賽赫敕納送他的睡鞋,叮叮當當地走到了炕邊。

他將手鏈的一端遞到賽赫敕納手中,然後緩緩閉上了雙眼,啞聲喚道:

“好了,阿崽可以睜開眼睛了。”

賽赫敕納早就急不可耐,一把抓下自己眼前的衣帶後,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顧承宴墨發披散,身上的金飾很簡單,卻襯得他整個人都在發光,白得地方透亮、粉的地方引人遐思。

賽赫敕納幾乎在瞬間,眼睛就紅了。

他手指一點點收緊握住的那截金鏈子,人也從炕上坐起來,慢慢靠近了顧承宴。

就在兩人還剩最後一點距離的時候,賽赫敕納終於忍不住將人一下攬入懷裏、抱上了炕:

“烏烏……”他的聲音沙啞而壓抑,眼睛裏的藍色像是氤氳著狂風驟雨的夜海,“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顧承宴看著他一圈紅了的眼眶,笑著翻腕一抖,那一圈挽在他手腕上的金鏈子就落到了小狼崽手腕上。

他一下拉高小狼崽的手,戲謔挑眉:

“我要,你就給?”

賽赫敕納仰頭看著他,那雙漂亮的藍眼睛裏,除了渴盼,還有顧承宴第一次看清的虔誠和信仰。

他剛才摘下衣帶的時候,並沒將衣帶從自己身上解下來,而是一圈繞在脖子上。

此刻,賽赫敕納更是擡手,將衣帶的另一截和著自己掌心的熱汗塞到了顧承宴手裏:

“都給烏烏,我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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