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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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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幾日後, 在庫裏臺議事開始前兩日。

那牙勒部翟王還是打馬、帶著部族裏的精銳勇士三百餘眾,浩浩蕩蕩來到了王庭外。

他先派人送上了金銀和牛羊,表達了自己對狼主的尊重和忠誠, 然後就扯開嗓門叫喚了穆因的名字:

“小王八羔子你給我出來!”

聽見聲音的時候,穆因正跟著顧承宴學青霜山的第一重劍招。

而賽赫敕納坐在旁邊捧著個小瓷碟,叉著櫻桃餵顧承宴。

王庭巡邏的勇士從旁路過兩次,第一回看見眼珠都快掉下來, 第二回倒也見怪不怪, 只搖搖頭繞遠些。

櫻桃是乞顏部用中原人做的冰鑒裝好、騎快馬送來的, 上面還有特木爾巴根一封書信,裏頭專門講了如何制這一道櫻桃冰酪。

賽赫敕納早聽顧承宴說過這道中原點心, 櫻桃他知道, 是一種長在樹上的紅果果、冰他也知道,但全部連在一起,就有些摸不著頭腦。

好在乞顏部有能到中原做使節的特木爾巴根, 賽赫敕納便趁這兩個月是櫻桃成熟的季節, 著人去找了他。

特木爾巴根也念著顧承宴, 收著狼主送來的白旒令後熱淚盈眶, 洋洋灑灑寫了厚厚一沓信。

除了櫻桃冰酪的制法, 還簡單講了講他離開極北後經歷的事, 他的家人都救了回來,不日一定上王庭拜見狼主和遏訖。

而顧承宴坐著的這張藤編搖椅, 則是乞顏部翟王從豁蘭城的寶庫裏翻出來、專程送到王庭的, 還送來其他不少漢地家具,以及一些書籍。

剛開始, 顧承宴不讓賽赫敕納餵,“我自己吃。”

賽赫敕納哼哼兩聲, 卻沒有放下手裏的小瓷碗和銀叉子,反而就那麽一直乖乖舉著,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只堅持了一瞬,甚至沒能撐過一盞茶的時間,顧承宴就妥協了:小狼崽愛餵就餵吧,反正他也要指點穆因用劍,或許……或許真的沒手吧。

王庭外的叫罵聲實在氣勢如虹,顧承宴托著穆因的手臂頓了頓,最終忍不住搖搖頭好笑地後退一步:

“令尊還真是……中氣十足。”

青霜山的第一重劍招一共有五式,前面三式穆因已經掌握得很嫻熟,唯有後面兩式他使出來稍有遲滯。

顧承宴正在糾正他的姿勢,本來都快講完了,卻突然被人打斷,穆因當然拉長了臉、老大不高興。

他皺皺鼻子,低頭踢了一腳草場上的小石頭,“……老頭好煩。”

顧承宴摸摸小孩腦袋,輕笑著收走他的小木劍,“快去吧,他再這麽罵下去,王庭的馬兒都要驚了。”

穆因撅了撅嘴,磨磨蹭蹭往王庭外面走。

這時,賽赫敕納終於放下了吃差不多的櫻桃,拍拍手跟著站起來,他走兩步上前,瞪穆因背影一眼,然後才自然而然地攬住顧承宴腰:

“那牙勒翟王不是死也不願意來有‘阿利施部’的王庭麽?烏烏,你教了那小子什麽主意,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原來穆因第一回的鷹訊送到極北,連續好幾日都沒有回音,眼看庫裏臺議事在即,不能再耽擱,顧承宴就給穆因叫來,教了他一個損招——

“也沒什麽,”顧承宴往後一仰,幹脆靠在了賽赫敕納胸膛上,“只是讓他用了個激將法。”

“激將法?”

“嗯。”顧承宴遠遠看著穆因走出王庭,也忍不住悶笑著湊到賽赫敕納耳邊,悄聲給他講明:

其實也沒多覆雜,就是讓穆因再傳一次鷹訊,只是內容上與之前不同——

“你阿塔最在意什麽?”顧承宴問穆因。

穆因想了想,回答道:“那牙勒部的聲望、他自己的名聲,還有家族的榮譽之類的,反正就是愛面子。”

顧承宴想了想,拍拍小孩肩膀,讓他往他爹最在意的東西上使勁兒,最好能激得他親自來王庭。

穆因想了想,遂在最新一封鷹訊上極盡辱罵之能事,說他爹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愛來不來,你不來我就入贅阿利施部,管別人叫阿塔、給別人當女婿!”

……

“都說知子莫若父,我看穆因也很了解他阿塔,”顧承宴彎著眉眼,“翟王收到這樣一封信,多半要氣炸。”

在那牙勒翟王眼裏,阿利施部就是他們的敵人,小兒子再胡鬧也罷,怎能認賊作父?!

這簡直就是將他的臉面丟到牛糞上,然後還拉著馬蹄來回踩著踐踏。

這不,一劑猛藥下去,那牙勒親王根本忍不了一點,直接帶著三百餘精兵前來抓人。

只要能破例這一次,那往後肯定還能破例第二次、第三次……第一百次。

“走吧,”顧承宴摸了摸賽赫敕納放在他腰間的手背,“再吃醋也罷,我們也不能當真讓穆因被他帶回去極北草原上。”

賽赫敕納挑眉哦了一聲,然後訝異地看向顧承宴:“哦,原來烏烏你知道我在吃味呀?”

顧承宴好笑,知道,哪能不知道——

小狼崽那張臉垮得唷,耷拉的眉眼都快趕上長眉老翁,藍眼睛嗖嗖發著眼刀,還以為他沒看到。

“穆因幾歲你幾歲,”顧承宴捏捏他鼻尖,“他十五,我看你也就最多五歲,不能更大了。”

賽赫敕納給哼了一聲,搭在他腰間的手也跟著用力掐了下,惹得顧承宴嘶了一聲。

“狼兩歲就成年了,”賽赫敕納勾起嘴角,一本正經,“五歲已經很大了。”

顧承宴:“……”

行,臭小狼還會與他強詞奪理了。

“好好好,大大大,”顧承宴打了他手背一下,“那這位‘成年狼’,能不能拿出個狼主樣兒?”

賽赫敕納嘿嘿樂,與顧承宴打打鬧鬧地穿過王庭一圈圈拍開的氈帳,來到了西北角穆因所在的方向。

那牙勒翟王年近五十,是個身形魁梧健壯的黑漢子,他們到的時候,翟王正拿著馬鞭在追穆因。

穆因本就靈活,在青石和柏樹間閃轉騰挪,再用上他最近跟顧承宴學來的基本輕功,翟王楞是抓不到他。

那牙勒的其他勇士圍在旁邊,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人群團團圍著,倒做成個摔跤場的模樣。

穆因一邊跑、一邊還嚷嚷:

“就你小心眼兒!我都不計較了,你還咬著不放,要不是狼主和遏訖,我們能有現在的平安日子嗎?”

“你躲在極北算什麽本事?當年就該給事情解釋清楚,如今證據都沒有了,你還裝!”

翟王被他罵得心頭火起,也忍不住破口和他對罵起來,“臭小子!要不是你!我能這樣嗎?!”

“你不好好在部落裏面待著,非要跑出去闖禍,又是盜竊被抓、又是讓你哥哥的親事告吹!現在還丟臉丟到王庭裏來了!你能不能讓我省省心!多活兩年!”

穆因跑得氣喘籲籲,遠遠看見他師父師娘終於來了,便一個貓身躲過父親揮來的一鞭、躥出人群。

他能在極北闖這麽多禍還好好活著,身上是有些逃跑的本領在,而且該說不說——運氣也不賴。

穆因一下躲到了顧承宴身後,然後手拽住他的一截袖擺,聲音極大地喊了聲:“師父救我!”

那牙勒部親王本是怒氣沖沖揚起了鞭子,但看見兩個生人還是楞了楞,尤其是其中一個還明顯是漢人模樣。

因為阿利施部的緣故,他這些年甚少來王庭走動,也沒見過賽赫敕納和顧承宴。

不過小狼主和他這位“繼承”自老狼主的漢人遏訖,他還是多少有所耳聞。

翟王胸膛起伏,大口喘了幾口氣後,猶猶豫豫拜下,“主上,遏訖——”

賽赫敕納沒說話,顧承宴點點頭:“您客氣。”

那牙勒翟王行完這個大禮後起身,他皺眉看了看躲在顧承宴身後的穆因,然後拱手抱拳解釋他此行的目的:

“孽子頑劣,留在王庭只會給您二位徒增麻煩,還是讓我帶回去約束管教吧。”

穆因撇撇嘴,探出個腦袋拱火,“你不都宣稱與我斷絕關系了麽?我現在沒有部落、是個野牧人!”

翟王氣得頭上青筋直冒,卻還要顧及狼主他們在此,不得不壓著火,耐心解釋道:

“那只是一時說的氣話,你還是跟為父回去,好好跟著你幾位師父學本事,將來好成家立業。”

“我才不回去!再說我有師父!”穆因沖他吐吐舌頭,“我師父是大遏訖,他比你們所有人都厲害!”

翟王一楞,愕然地看向顧承宴。

顧承宴也抓住這個機會,笑盈盈對著那牙勒翟王一拱手,“您難得從極北過來,不若留下用頓便飯?”

翟王當即擺手,想要拒絕。

“穆因救過我性命,”顧承宴哪會讓他找借口,直接堵住他的退路,“您是他的阿塔,我還沒好好謝過呢。”

賽赫敕納適時點頭,雖是沈著眉,但也難得說了句心裏話:“我與烏烏分離一年,也多虧有穆因,在雪山別院照顧。”

穆因眨眨眼,有點意外地看他一眼。

賽赫敕納去只摟著顧承宴,向那翟王發出邀請:“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的舊事,老梅錄都和我提過,難道您就甘心這樣無端背負罵名、蒙冤一輩子麽?”

顧承宴也跟著勸,將穆因和阿利施部的糾紛簡單講了講,“令郎都能洗刷冤屈,您又有何懼呢?”

“就是,人阿利施部的少爺還專程來給我道了歉,我說老頭子——”穆因伴了個鬼臉,“你就不想看阿利施翟王給你跪下道歉嗎?”

那牙勒部翟王楞住,半晌後他跺了跺腳、長處一口氣,將手裏的馬鞭一揚丟給他的親衛:

“去就去!這有什麽不敢的!”

穆因忍笑,而顧承宴和賽赫敕納對視一眼,知道這件事已經辦成一半了——

只要那牙勒部翟王願意跟著他們進王庭,那有什麽矛盾、誤會不能坐下來,在一場酒席上談呢。

一場不成,就兩場,反正草原上多得是篝火會、摔跤比賽和各種喝酒吃肉、跳舞唱歌的盛宴。

經過穆因那事,阿利施部自覺理虧,由賽赫敕納和老梅錄出面調停,他們倒也十分願意來承辦酒宴。

敖力遠遠看見顧承宴他們過來,上前十分恭敬地行了大禮,然後又轉過來,對著那牙勒部翟王一樣行禮。

那牙勒翟王有點別扭,他不知對方身份,只以為是王庭巡邏的勇士、還覺得禮太厚。

畢竟有狼主和遏訖在前,他何等身份,怎能受這樣的大禮,所以他正準備讓敖力起身,那邊穆因就繞過來,嘿嘿壞笑著介紹道:

“阿塔,就是這位險些給我沈了欽那河。”

那牙勒翟王:“……”

敖力看穆因一眼,臉上的表情也沒怎麽變,他態度坦然、維持著單膝行大禮的姿勢做了個自我介紹,然後再次誠摯致歉:

“是我一時沖動,著了小人的算計,險些冤枉了穆因兄弟、害他虛驚一場,實在羞愧。只是事涉我額維的遺物,還望您——能諒解。”

本來,那牙勒翟王聽著他們前面的話,臉上表情是十分憤怒,覺著阿利施部果然都不是好人,竟然不查清楚就要殺他兒子。

但聽見“額維”遺物後,他的怒容又稍消解了些,翟王神色覆雜地看敖力一眼:“你額維……”

敖力搖搖頭,回頭恭恭敬敬看了顧承宴一眼後,將他們前幾日查到的蛛絲馬跡講出來:

“額維當年死得冤枉,但……也是有小人暗害的緣故,是我們一時悲痛武斷,不是您的緣由。”

他說的這樣坦蕩,倒弄得那牙勒翟王十分不好意思,他尷尬地嗆咳兩聲,最後俯身扶起敖力。

看著這位阿利施部的少爺憋了半晌,最後那牙勒部翟王還是一扭頭大喝了聲:

“……穆因!”

穆因正在瞧熱鬧呢,沒想到這裏頭還有他的事,便“昂?”了一聲湊過來,“幹嘛呀?”

那牙勒翟王臉熱,身邊又沒個轉圜的親衛或黑骨頭,便也只能欺負兒子。

他一拳頭砸在穆因肩膀上,“看看人家!多成熟穩重有擔當!你呢?!”

這種話穆因從小聽到大,根本不痛不癢。

他伸出小手指掏了掏耳朵,“知道啦知道啦,我反正就是毛手毛腳、心浮氣躁,您讓哥哥來和他比呀?”

那牙勒翟王更氣,揮了揮拳頭,狠狠揣了穆因一腳,但似乎沒有剛才那麽憤然了。

顧承宴睨著他的神色,便給遠處的老梅錄遞了個眼神,老梅錄便拍拍身邊阿利施翟王的肩膀:

“人來了。”

阿利施翟王今日盛裝,腰間系了兩條紅狐尾的要帶,火紅色的絨尾巴都垂在前面。

金絲緞的氈袍上袖口和褲腿收緊,肩上披了條雪貂毛圍,頭戴翻檐小圓帽,腳上踩著同樣翻革的鹿皮靴。

接受到梅錄的暗示,阿利施翟王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後揚起大大的笑臉迎上去——

“那牙勒老兄!”

他也不管對方意願,撲上前就使著蠻力給了個重重的擁抱,然後摘下帽子、解下狐尾捏在手裏錘了左胸。

脫帽表示敬重,解下衣帶意為坦誠,阿利施翟王目光灼灼,“兄弟,昔年之事是我魯莽,我向你道歉!”

他把那條狐尾皮帶往那牙勒翟王那邊遞了遞,“長生天在上,惟願這是你我弟兄間最後一次誤解!”

那牙勒翟王被他抱得人都僵住,瞪著面前的狐尾皮帶半晌都沒反應。

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就連老梅錄都忍不住往這邊錯了一步——

阿利施翟王的脾氣也不好,若是拖延太久惹了他不快,那王庭這麽多安排也算是白費了。

結果就在眾人各自想法避免尷尬時,那牙勒翟王終於動了,他重重出一口氣,然後一把搶下那條皮帶:

“……哪、哪有你這樣的!你到底懂不懂!”

阿利施翟王做的這一套,是表示兄弟坦誠的均坦禮,雙方要交換腰帶、還要一同在大地上九跪九叩。

“你準備兩根皮帶是算什麽回事?”那牙勒翟王一邊氣急敗壞地解自己的腰帶,一邊又漲紅了臉罵,“你還想反悔不成?!”

阿利施翟王楞了楞,半晌後哈哈大笑起來,又拉過穆因、敖力兩個擋在旁邊、替他遮住:

“我、我這不是怕兄弟你拒絕我嘛!”

那牙勒翟王咬咬嘴唇,氣得翻了個大白眼,頤指氣使讓穆因給他提著褲子,重新給那條狐尾皮帶穿好。

而阿利施翟王也痛快地接過去穿在自己身上,然後扯掉了那多餘一條的狐尾皮帶、遞給敖力收下。

他拉著那牙勒翟王,兩人一起在大地上跪下,對著長生天九叩首——

從今往後約為兄弟,相互坦誠、再無隔閡。

九叩首後,阿利施翟王先站起來,然後轉身扶了那牙勒翟王,“我就說,兄弟你是最大度的!”

“當年,你既能送出部族薩滿,我便知道你有重修我兩部之好的心,這些年,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我讓他們備下了好酒,還準備了歌舞,筵席都是現成的,怎麽樣,好兄弟,叫上你的人一道兒來?”

那牙勒翟王看著他,到這一步也明白過來穆因那份鷹訊根本是為了誆騙他過來,他重重出了一口氣:

“……我們部落的勇士可能吃能喝得很!”

“那感情好!”阿利施翟王拍拍胸脯,“酒管夠!肉管飽!放開來吃!慶祝我們兩部重新交往!”

那牙勒翟王翻了個白眼,最終還是吹響哨讓勇士們進來,而穆因賊笑兩聲,自己繞到了顧承宴身邊。

老梅錄看一切都順利,這時候才上前來,見過那牙勒部的翟王。

“老狐貍,”那牙勒翟王並不客氣,瞪老人一眼後直言道:“又是你想的餿主意!”

老梅錄卻笑著擺擺手,“這個老朽可不敢居功。”

“是師父指點我的哦,”穆因又探出腦袋來,順手指了指顧承宴,然後幸災樂禍,“老頭,你慘啦,你竟敢說我們遏訖的主意是餿主意!”

那牙勒翟王:“……”

顧承宴笑,打了下穆因手背,轉過頭來看著翟王溫言解釋了一道前因。

然後他彎下眼,看看這兩位翟王:

“我覺著兩位都並非蠻不講理之人,既然徹查下來誤會和暗害居多,倒不如坐下來給話說明白。”

“而今草原各部和樂,牧民們安居樂業,不好再因一點小事而起征伐沖突,二位以為如何?”

阿利施部翟王當然表態,說他肯定是願意不打仗的,而那牙勒翟王沈默良久,長嘆一口氣有些唏噓:

“當年送出薩滿,我便有休戰修好之意……”

只可惜陰差陽錯,竟是舊怨添新仇,反而將兩部的關系弄得更僵,彼此都給對方推遠。

“是啊,當年我多仔細查查該多好,”阿利施翟王也跟著有些遺憾,“是我莽撞。”

“也是我這些年太過計較記仇了……”那牙勒翟王低下頭搖了搖,“也太註重面子……”

老梅錄看著他們,適時打斷、給話題引回到正事上,旁敲側擊地提了提庫裏臺議事。

那牙勒翟王看著是個壯漢,但其實心思很細膩,不僅是他,來前他的烏罕特也提醒過——

“你此去王庭,狼主和梅錄多半會問你對庫裏臺議事的態度,無論旁人如何,你得考慮清楚,你的態度代表整個部落。”

王庭十二個部落,算是起來和堂上這位小狼主比較親近的是阿利施和巴剌思兩部,還有心懷感激的乞顏部。

之前他們和阿利施部有世仇,所以多半不會考慮參與庫裏臺議事,如今能三言兩語化解宿怨、結了均坦,倒……還可以去庫裏臺觀望觀望。

只是新舊狼主交替,他們只聽聞對劄蘭臺部一役賽赫敕納贏得漂亮,但卻不知這小狼主對草原未來的打算。

——是循著老狼主那套制度繼續走下去,還是要另起爐竈重新做出一套新制度、刑律。

或者更極端些,像劄蘭臺、乞顏等部那樣,直接往……漢人的方向靠攏。

那牙勒翟王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顧承宴背影,他只來王庭這麽一會兒,就能明顯地感覺到這位漢人遏訖對狼主的影響力。

若……他要帶著狼主走中原皇室那一套,讓各個部落定居、蓋房子之類,又要怎麽辦?

其實這問題已經困擾了草原許久,也不是賽赫敕納新承狼主位才出現——

同為戎狄,西戎在如今草原西南境建國,還似模似樣地學著中原漢人修築了富貴華麗的國都、高聳的城墻。

西戎貴族們兼收並蓄,既從中原學習漢人官制、稅賦,還從西域諸國學了商賈和莊園分地之術。

然則繁華不過百年,便被中原漢人聯合西域、波斯剿滅,整個王族都被覆滅、貴族們死的死、逃的逃。

一些僥幸脫逃的在西域諸國的幫助下重新組成了聚落,然後收編了西北境上許多小部族,成為了如今戎狄十二部中的不古納惕部。

有西戎的先例在此,草原未來何去何從,素來都是歷任狼主即位後交鋒的要點:

先狼主沙彥缽薩較為因循守舊,對漢地文明僅停留在有興趣上,而且這種興趣是以他自己的利益為先——

像是漢人娶男妻這條,他要中原王朝的國師和親,也只是為了滿足他的色|欲。

像他對各部征收納貢,也只是貪圖安逸,並非是真的接受漢文化,想要學中原的賦稅制度。

而在他治下的各個部落,也因與沙彥缽薩的親疏遠近關系,各有各的不同主張。

如巴剌思部、阿利施部,這些稱得上是狼主舊黨的部落,就偏向於守著草原的規矩。

而遠在西北的阿克尼特部和他們那牙勒部,也同樣覺得草原現在的規矩就很好——逐水草而居、王庭和各部翟王之間只是會盟關系的松散聚落。

但有些部族可能就會在庫裏臺議事時提出:希望能夠仿漢制,甚至是更進一步,加強王庭和狼主的權威。

“兩位先寬坐,”老梅錄點到即止,給人分別引入坐席後,又笑著指指西南方向,“今日盛宴,還有人要來,我去迎迎。”

“……還有人?”那牙勒翟王問。

“是捏古斯部,”阿利施翟王幫忙解釋了一句,“早來了鷹訊說要來拜訪,今日也算趕巧。”

見那牙勒翟王沈默、不再說什麽,賽赫敕納便拍拍手,吩咐下去開宴——

日落的欽那河畔擂起皮面鼓,一聲響亮的吆喝後,簇簇篝火被王庭弓|弩手在遠處放火箭點燃。

一簇簇橘黃色火苗躥得老高,倒映在日暮紅霞染滿的河水裏,倒像是紅絹上點滿了金穗花。

手鼓、銅鈴陣陣,琴師撥弦彈奏起歡快的樂曲。

王庭的勇士們換上了摔跤時候穿的盛裝,和附近的牧民姑娘、各部的舞女們一同邁著舞步上場。

勇士們跳著鷹步舞,姑娘們提著裙擺穿梭其中,還有不少湊熱鬧的兒童跟著樂曲在拍手。

阿利施翟王並沒吹噓,為了這場盛宴他們部落烹羊宰牛,肉盛滿大大的銅盤、酒灌滿半人高的酒缸。

那牙勒翟王一直緊繃著,看了一會兒歌舞、喝了兩輪酒,才慢慢放松下心情,與眾人說說笑笑起來。

顧承宴和賽赫敕納同席,兩人見他放松下來,也是長舒了一口氣,覺著這一回的精心布置沒白費。

“臭小子,”那牙勒翟王攮了穆因一下,“我怎麽聽著剛才——你喊大遏訖……‘師父’?”

穆因嘿嘿一樂,將他與顧承宴的前緣細細道來,末了還補充一句:“遏訖可厲害了!”

那牙勒翟王聽聽就過,根本沒往心裏去。

——中原漢人在他的印象裏分明好不經打,更別提像是大遏訖這樣送過來和親、長得眉清目秀的纖細男子。

他只覺得小兒子是在胡鬧,但也不好明說什麽,只能拍了穆因一巴掌,“盡胡鬧!”

穆因不服氣,還想分辨一二,但老梅錄已經帶領一眾捏古斯部的人走來。

捏古斯部與那牙勒部一樣,都是戎狄十二部裏的悍部,多出猛將、驍勇善戰,代代都有巴圖魯。

只是捏古斯部多出神射手、出摔跤好手,他們來的這群勇士身形魁梧,最前是一對孿生兄弟。

他們的胳膊極健碩,跪下行禮時鼓起來,看著都有穆因的兩個腦袋那麽大。

“主上,遏訖。”

“這是捏古斯·康,”老梅錄分別指著他們介紹道,“這只捏古斯·沃,是部落的兩位少爺。”

康是戎狄語左、左邊的意思,沃則相反是右邊。

這兩兄弟的名字正好是左右,顧承宴端起酒碗,借機仔細端詳了片刻,發現那位叫康的少爺,左眼下面有一枚黑痣。

賽赫敕納讓他們起身入座,由老梅錄去說那些麻煩的客套話,他只管給顧承宴夾菜吃。

捏古斯部勇士坐下來後,康、沃兩人先看了看那牙勒部翟王,目光轉了一圈,又投向主座。

顧承宴是註意到了他們的視線,賽赫敕納卻渾不在意,照樣是渾然忘我地給他挑著魚刺。

今日這些魚是敖力帶人去欽那河上網的,大大小小、種類繁多,就是做得不算精細。

烏烏嗓子眼兒那麽細,可不能被刺紮了。

賽赫敕納一邊挑、一邊想,不知道想到什麽,看顧承宴一眼,藍眼睛掃過他的喉結,然後耳根就有點燙——

真不知道,烏烏是怎麽能含進去的。

捏古斯家的左右兄弟目光灼灼,年齡也大抵在個二十上下,顧承宴不知道他們在看什麽,但多少有些臊。

他推了賽赫敕納一下,“你自己也吃。”

言下之意,就是盤子裏面已經堆起來了,別再這麽多人面前做這種惹眼的事。

但賽赫敕納對此非常不讚同,他疼老婆、寵老婆,這又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小狼崽哼了一聲,不僅沒收斂,還故意屁|股一挪,整個人挨擠到顧承宴身邊。

“……”顧承宴睨他一眼,不動聲色往旁一躲。

賽赫敕納皺眉,也跟著再挪。

兩人一個躲一個追,沒一會兒就從主座席的中間蹭到了左側,眼看都要從毯子上掉出去了,賽赫敕納才好笑地一把攬住顧承宴腰、湊過去與他小聲咬耳朵:

“烏烏跑什麽?”

顧承宴看看他倆不成體統的歪斜樣子,只能轉過銀筷沒用過的另一頭夾小狼崽鼻子:

堂堂狼主,能不能拿出點樣子,沒骨頭一樣貼著他算怎麽個事兒?

他倆這兒眼神交鋒,下面那牙勒部翟王卻看直了眼,半晌後才回神猛灌一口酒。

那勁頭唬得穆因都一楞,“阿塔你怎麽了?”

“沒什麽,”那牙勒部翟王抹了一把嘴,捏著腰間交換過來的狐皮帶,“只是有點想你額維了……”

其實那牙勒部當年和阿利施部交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阿利施翟王對待妻子的態度讓那牙勒部翟王不舒服。

如今看著狼主和這位漢人遏訖這般,那牙勒翟王忍不住想起了那個動不動就擰他耳朵的烏罕特。

除了他們父子在嘀咕,捏古斯部那倆兄弟也在小聲交談,左兄弟壓低了聲音:

“……怎麽沒看見什麽女奴?”

“可能是這種重要的場合,她上不得臺面吧?”右兄弟聲音更輕,“那時候先狼主宴飲,也只帶大遏訖啊。”

“也是,那一切還是按計劃進行?”

“嗯,按計劃進行,我們不能讓劄蘭臺部那些小人搶占先機,否則日後我們部落在王庭還有什麽說話的餘地。”

兩人點點頭,與身後幾位勇士交換眼神後,就仰頭大口灌下酒,起身拱手跪到正中:

“主上,您新繼狼主之位,我們部落沒什麽可送的,就帶來了數把捏古斯良弓。”

捏古斯弓草原聞名,制作一把需要三年時間,單是弓體主幹就需要挑選優質木料幹燥一年以上。

再鋪上準備好的牛角、牛筋以魚鰾膠粘牢,最後用千股、百股的韌線纏繞,做出弓弦。

捏古斯弓的弓弦經得起千錘百煉,散開來每一根都又柔又細,但擰在一股就是刀割不斷、火燒不爛。

等弓弦制好後,還要給整個弓體塗上丹砂礦漆,捏古斯部所在的紅巖山附近,可有許多五彩石礦。

有這種無堅不摧的良弓勁|弩|在手,也難怪捏古斯部出了許多神射手,真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聞言,賽赫敕納摟著顧承宴坐回來,只是手擱在他腰間就沒松開——烏烏休想逃。

“不過,”左右兄弟又繼續言道,“除了獻給主上的,我們這些弓並不是白送的。”

“哦?”賽赫敕納挑眉。

“怎麽?難道你們來賀狼主即位,帶來賀禮還要談條件麽?”阿利施翟王問。

左右兄弟搖搖頭,先吩咐身後的勇士將他們帶來的弓擡上來,其中有幾把上白漆、貼黑牛角的是單獨拿的——明顯就是給賽赫敕納的。

其餘上丹漆、墨漆、黃漆的,大小不一全部並在一處放在筐裏,由兩個勇士擡著上前。

“中原不是有句話麽?”左兄弟擡頭看了顧承宴一眼,“‘寶馬贈英雄,良弓配良將’,我們部落商量過了——直接贈與不若做個彩頭。”

“什麽彩頭?”賽赫敕納挑眉。

“我們合共帶來了三十名勇士,也有三十把良弓,所以想邀各位王庭各位勇士比試一二——”

“若贏了,我們便以良弓相贈,若不能,那便抱歉了,這些弓我們還會帶回部落去。”

捏古斯左右兄弟表面上說得很客氣,但實際上這行為可稱不上恭敬,還頗有點挑釁的意味。

老梅錄皺了皺眉,最終什麽也沒說。

倒是賽赫敕納湊過去,輕聲與顧承宴咬耳朵,“捏古斯部與劄蘭臺部不和。”

“……嗯?”顧承宴有點意外,重覆一遍確認道:“劄……蘭臺部?”

賽赫敕納點點頭。

那就奇怪了。

小狼崽剛剛帶領王庭聯軍和兩部勇士打敗了劄蘭臺部,捏古斯部應當是無條件支持臣服,怎會……帶著良弓前來挑釁。

顧承宴眼珠一轉,忽然有了猜測:

或許,是和劄蘭臺·蒙克送的女奴有關?

賽赫敕納收下一個女奴的流言從南向北傳,他在王庭都誤會了一段時間,那捏古斯部等在西北的部族,只怕也知道得更晚。

以當時流言所謂的——狼主收下了個貌美波斯女奴的情況來推斷:

捏古斯部多半以為賽赫敕納要擡波斯女奴做遏訖,或者像是先狼主一樣,為美色所惑。

就好像中原京城的高門世家總喜歡往宮中塞自家的女兒一樣,草原各部也害怕狼主身邊有仇敵送來的女子。

所以今日捏古斯兄弟此舉,一則是挑釁,二則是揚威震懾,意在告訴賽赫敕納和王庭——他們捏古斯部也不好惹。

這話他也不好在當下這種情況與小狼細講,只能憑情況定奪、見機行事。

阿利施部作為先狼主的部族,自然有很多勇士站出來,紛紛揚言要迎戰。

捏古斯兄弟對視一眼,卻又提出了一個條件:

“雖說是比試,但草原上摔跤也是沒個輕重的,我們醜話說在前面——生死傷殘難免,諸位只要下場應戰,那就不得尋仇殃及部族。”

“我們捏古斯部是來恭賀的,並不是給狼主找麻煩挑事的,各位若是怕,便可不下場。”

草原漢子哪裏受得住激,他們越這樣講,想要下場的人也越多。

本來敖力也要上前,但被老謀深算的阿利施翟王攔住,讓他先觀望兩場再做打算。

於是第一個上前的就是一名巴剌思部的勇士,他挑中了一柄丹漆長弓,對手是一個魁梧健碩的大高個兒。

兩人抵腳站好,雙雙擺出了摔跤的姿勢。

老梅錄隱約瞧出不對勁,站起身想阻止,但捏古斯兄弟已經搶先一步喊出了“開始”。

眾人只聽得哢嚓一聲,還沒看清怎麽回事,那巴剌思部的勇士就摔在了地上,而且是兩眼一翻斃了命。

宴會的歌舞頓時停了,周圍的舞女都尖叫著逃遠,就連剛才躍躍欲試的一眾勇士都駭然地後退幾步。

“你……你們!”巴剌思親王沒來赴宴,看著自己兄弟死了,其餘勇士都怪叫起來。

捏古斯兄弟卻只是聳聳肩,“我們,剛才就說好了——既要比武應戰,那便生死有命。”

這下,整個王庭都看出來捏古斯部來者不善。

見眾人猶豫不前,捏古斯兄弟心中竊喜,覺得自己這趟沒白來,也算完成了翟王的交待的任務。

而賽赫敕納正準備起身,顧承宴就笑著突然給小狼摁了下去,他抖了抖衣袍起身,似笑非笑問道:

“那我想請問二位兄弟,只要贏了,弓就歸我們麽?同一人能挑戰你們所有勇士麽?”

“有身份、年齡的限制麽?”

“烏烏你別……”賽赫敕納攔了下,但沒能攔住,因為顧承宴笑著提了一白劍、款步繞過長案:

“比如我——能應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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