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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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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玉

“死了?”

“確乎是死了。”符修齊楷飲了一口茶,“寸碧山上整整電閃雷鳴一日,別說是個文修,哪怕來塊隕鐵,也該被劈成灰了。”

他說著,話中逐漸多了些幸災樂禍的意味:“文修嘛,也難怪。既想修道,又無真本事,不倫不類,我看那個欺世盜名的什麽狗屁‘廣澤君’也離這種下場不遠嘍——啊,他大概會更慘?騙靈洲眾生供奉近千年,怎麽也要綁在樹上劈個百年才能贖罪吧!”

齊楷覺得自己的話詼諧又風趣,嗤嗤地笑起來,見對面的同門也掩嘴偷笑,心中更為得意,偷眼瞥向坐在上位的皇帝,卻見那位別說是笑,臉上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怎麽這副表情,難不成自己說錯話了?

齊楷心頭生出些許尷尬,他臉上的笑淡下去,暗道皇帝又如何,不過是個活不了幾十年的凡人,在道爺我面前擺什麽臉色。

不過開口時,對權力的忌憚還是壓過了不悅:“皇帝陛下怎會問起此事?”

“隨口一問罷了。”皇帝此時才後知後覺地笑起來,“照你所說,施行止這種萬惡不赦之人,死得好。”

皇帝一邊說,一邊鼓掌,神情就像觀眾看到戲臺上關公斬華雄一般欣喜,齊楷看著,背後卻莫名有些發冷。

他是白雲觀主事的符修,久駐京中,至今已協助過五朝天子,他見過當今皇帝初登基時手忙腳亂、懦弱無能的模樣,卻不知這小皇帝哪日一夜之間開了竅,漸漸的還真有了幾分天子威嚴,現下連他都不敢像往常那樣態度隨意了。

“好了,朕想問的也問完了。”皇帝側身倚在龍椅的扶手上,一手懶懶地揮了揮,“兩位請回吧。”

對方像是對待下人的態度使齊楷大怒,他暗暗翻了個白眼,起身潦草一禮,帶上自己的同門便要離去。這時皇帝好似忽然想起了什麽,起身叫住他:“這位道長留步!”

齊楷腳步頓住,心中冷笑,過了幾息才不緊不慢地回頭:“皇帝陛下還有何……”

誰料皇帝笑著指了指他的同門:“朕是叫這位道長,有一事想請道長相助。齊使者先回吧。”

為何稱他為“道長”,到自己這裏就是一句不甚尊敬的“使者”了?!

齊楷瞪了自己那悶葫蘆般畏畏縮縮的同門一眼,轉身離開大殿。

皇帝對他的怒火恍若未察,而將註意力全數放在留下來的符修身上,雙眼含笑將他望著:“道長知道朕為何獨獨留下你嗎?”

另一個符修名為常歡,相貌平平,沈默寡言,在齊楷身旁時總會被他的光芒遮蔽,第一次被註意到難免有些慌張:“這、這……在下愚鈍,實在不知……”

許是面前的皇帝威儀太甚,他一開口,便不由自主將自己擺在了低位。要知道修士已不屬凡塵之人,對著人皇也不必自稱“在下”,齊楷面見任何一朝天子時都是如此,而這個常歡,顯然心態與臉皮還未修煉到家。

“不必緊張。”皇帝放輕聲音,起身走到階下,“道長如今修為幾何?方才那位齊使者是築基圓滿,道長應該已是金丹境界了吧?”

常歡連連搖頭:“不不,在下怎麽可能比得過齊師兄!在下只是築基中期罷了……”

皇帝看上去萬分訝異:“當真如此?”

常歡愈發惶恐,腰彎得幾乎要貼地:“是,是。”

皇帝嘆了口氣,“也許是道長年紀尚輕,自然修為不及年長的師兄,假以時日定會更勝一籌。只是朕見不得道長這塊和氏璧受埋沒啊!”

“和氏璧”三字一出,霎時如金石相擊,撞得常歡心頭巨震。

是的,人人都會將自己看作美玉,若是有一凡成就,便是高山流水遇知音;若是碌碌無為,定是生不逢時、明珠蒙塵。

常歡也不例外,他一直覺得,自己總會有些過人之處的,只不過未被發覺罷了。從前只能借著“百裏奚未舉於市”來自我寬慰,皇帝此言一出,恰好切中他心裏積攢多年的不甘、委屈與自傲,讓他彎下去的腰板都忍不住挺直了些。

原來有人能看到他、肯定他——即便此番話有過譽之嫌——那又如何?他的伯樂可是人皇!

皇帝又與他聊過幾句,話中隱隱有日後委以重任的意思,常歡心中雀躍著告退,在殿外遇到一個女子時都不似往日那般畏縮,端出自認為最迷人的微笑,對那女子親切問候道:“姑娘發間的白玉簪極美。”

女子瞥他一眼,擡手摸了摸發髻間官員統一制式的插簪,兩指捏著輕輕一拔,像扔垃圾似的將常歡誇過的簪子扔在地上,不管他呆若木雞,冷然而去。

插簪沒了,玉冠會掉,頭發自然也會散。女子便散著發進殿,跪地對皇帝行禮。

再一擡頭,她口中的話比現下的姿態狂妄百倍不止:“陛下的拉攏,太過拙劣。”

“很拙劣嗎?”皇帝不以為意,“無所謂,有用就好。”

她並未讓女子起身,女子也就這樣跪著,“陛下是想徐徐圖之,分化京內道宗勢力,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遠水解不了近渴,便允許你拆朕的臺嗎?”皇帝拂袖坐回龍椅之上,冷笑道,“朕費盡口舌拉攏那個廢物,好不容易將他捧高,你卻當眾下他面子。朕倒要問你,你是何居心?”

女子直視她,但無視了她的問題,自顧自道:“並非臣急功近利,只是當下情勢微妙,不得不兵行險著。與其拉攏常歡,不如挑撥二人關系,激起常歡怨氣,加以利誘,直接命他去殺齊楷取而代之。若殺成,白雲觀自是從此入陛下彀中;若事情敗露,陛下是皇帝,根基並不會受到動搖,還可以除掉常歡,使齊楷少一助力。既然徐相與攝政王兩大勢力業已鏟除……”

話音未落,一聲脆響,皇帝竟直直將桌上的茶盞摔到了女子面前!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麽,‘這是陛下摔碎的最後一只茶盞,日後要喜怒不形於色’,我曾將你的話奉為圭臬。”皇帝說著,笑著,又摔一只,再摔一只,“但是你看見了嗎?元子尚,朕現在無需再對你言聽計從了。”

她一連將桌上的所有杯碗筆硯摔了個遍,卻不像少時那般情緒失控,伴著眼淚,或是震怒,或是絕望。即使知道了施宴隱瞞的一切,聽說了他與談霏的死訊,意識到這世間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她也依然平靜,平靜得簡直不像咋咋呼呼的阮無方,而像是另一個泰山崩於面前不改色的元子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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