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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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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弦

阮游在院子裏徘徊,衣角已經被掐出許多道皺褶,經過院中那棵松樹下時又忘了低頭,頭頂的發髻與枝葉不慎纏成一團。

“嘶——”

她倒吸一口涼氣,伸手去解發髻,這顯然是一項需要耐心的事情,然而阮游現下沒有一點耐心,她胳膊舉得酸痛,半晌還是沒能理順自己的頭發,手指卻被枯松針紮得刺痛。

收回手一看,果然流血了,她將那滴血珠抹在手背上,低頭去嗅淡淡的血腥氣,心想,這就是死亡的味道。

屋門輕響,有人走出來。阮游焦急地看著她:“怎麽樣?”

姜回走近前,擡手幫她解頭發,悄聲說:“是蠱術。”

“蠱術?!”阮游驚呼,姜回示意她低聲,連忙壓低聲音追問,“能治好嗎?”

“陛下,抱歉,我不會解蠱。”姜回垂眸,神色難過地搖頭,“她體內被種了一種名為‘百日蠱’的蠱蟲,若是解不開,身上的疼痛感會日漸劇烈,直至百日後生生痛死。”

阮游楞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沈默很久很久,才悶悶道:“……又是這樣。”

“陛下,您說什麽?”

又是這樣……

她似乎已經不知該作出怎樣的神情,因此臉上異常平靜,平靜地走到樹下,平靜地用盡全身力氣,一拳一拳砸在樹幹上。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來殺我啊!為什麽要對無辜的人下手?為什麽不直接把我殺了?!

想要權力?想要皇位?直接來取啊!我拱手相讓!

直至右手鮮血淋漓,阮游才猛地蹲到地上,捂住嘴,不讓自己的哭泣聲被屋內的雲芽聽到,灼熱的眼淚大顆大顆從臉頰滾落。

“陛下,陛下!”姜回蹲到她身邊,給她擦著手上的樹皮碎屑與血,“陛下先冷靜些,此事並非全無希望。我已經傳信給我的師門,延請通蠱術的長輩來。陛下也請試著尋出下蠱之人,若能說服本人來解蠱,雲芽會有救的!”

阮游眼中重新燃起火苗,用力抹去淚水,攥著姜回的手站起身來:“我這就去!你先別、別告訴雲芽,免得她害怕。我一定能救她,我一定能救她!”

阮游傳令備快馬出宮,有司以“不合規矩”來阻撓,說要去請示攝政王殿下,被她情急之下一拳揍開,衣襟上還印了只血手印。

沒人為她備馬,阮游便徑直闖入馬廄,自己挑了匹矯健的翻身跨上,揚鞭策馬,一路在皇宮中疾馳,穿過祭祀的禦道,穿過滿地名花貴草的園林,宮門前遠遠有侍衛攔路查驗,她一把將自己的令牌甩過去,朗聲喝道:“給朕放行!”

侍衛被她勢氣震懾,應言撤去鹿砦。出宮之後,穿街過巷,直到丞相府出現在眼前,往日緊閉的府門如今竟大敞著,看上去像在恭候著誰自投羅網,阮游怒火愈盛,絲毫不減速度,一揚鞭,橫沖直撞地入府中去。

“徐晦,滾出來!”

“徐晦!”

阮游騎在馬上,一邊高聲喊著,一邊四下搜尋徐晦的身影。戒備森嚴的丞相府卻沒有任何一個侍衛出來阻攔,她也不懼,下馬隨便看到哪間閉著門的屋子,提腳就踹。

既然不出來,她便自己找!

盛怒之下,門栓都被她一腳踹得斷裂,屋門霍然洞開,裏面一個正捧著果子左一口右一口的小男孩楞楞地看向她。

阮游上前,一把提起小男孩的衣領,惡聲惡氣質問:“徐晦人呢?”

小男孩艱難咽下口中的食物,“誰是徐晦?”

“少裝!”阮游朝他舉了舉馬鞭,“說不說?不說我抽你!”

“我真的不知道誰是徐晦!”小男孩癟著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我沒地方住,有一個男人,他讓我跟他走,還說天天給我吃果子。我喜歡吃果子,就跟他走了。他是你說的徐晦嗎?”

阮游捏著他的臉左右看看,又搶過果子檢查一遍,不像有毒的樣子。

難道徐晦這人渣還會好心收養一個流浪街頭的孩子?見鬼了。

不過保險起見,阮游隨手把果子扔掉,從小男孩手裏搶走另一個,也扔掉,拽著他往外走:“離開這裏,別信那個男人,他是個壞蛋!”

誰知身後的小男孩卻站在原地,阮游拽也拽不動。

“姐姐,”他的聲音陰沈下來,還是那麽稚嫩,卻像淬了毒一般令人遍體生寒,“你把我的果子扔了。”

阮游心中正急著別的事情,哪顧得上管這麽個小屁孩心情好壞,隨口敷衍道:“扔了就扔了,那個壞蛋給的東西不吃也罷。”

小男孩的目光緩緩移到二人牽著的手上,他眨了眨眼,袖口之下鉆出一只血紅的蟲子,一點一點爬向阮游。

阮游全然不知,在門口探頭張望,“你乖乖的,等一會兒出去,我給你買更多更甜的果子。哎,你叫什麽名字?你知不知道那個男人在哪裏?”

“我叫滕螢。”蟲子悄悄縮回袖中去,滕螢乖巧地點頭,“今天上午,他叫我留在這裏,然後出遠門了。”

小男孩說的是實話,不僅徐晦不在,偌大的丞相府中竟然真的空無一人。

阮游強撐起的一口氣頓時散了個幹凈,臨走前將他府上的桌椅板凳、瓶瓶罐罐摔得稀碎,拿筆在府門上留了只大烏龜,這才肯牽著馬離去。

該怎麽辦?

徐晦走了,她該怎麽辦?雲芽該怎麽辦?

阮游又想掉眼淚,但一手牽馬,一手牽小孩,騰不出空來擦,她便一路走一路哭,經過水果攤子,滕螢站著不動了。

“想吃。”他指了指攤子上各種各樣的水果。

阮游看他一眼,想起此行一無所獲,雲芽還危在旦夕,心中越發崩潰,索性放開嗓子大哭起來,邊哭邊拔下一根金發釵問老板:“這個能當錢用不能?”

老板被她哭得又是疑惑又是害怕,連聲道:“別哭了姑娘,別哭了……哎呀,你想吃什麽水果,我送你行不行?你別哭啊!”

“謝謝大姐,你人真好。吃什麽,你自己拿。”阮游把滕螢抱起來,方便他挑水果。

滕螢拿了一只梨,很珍惜地抱在懷裏摸了摸,才小小地啃了一口。阮游本來不怎麽哭了,只是抽噎著,看見梨想起雲芽燉的梨湯最好喝,心頭的難過像潮水反撲,“哇”一聲又哭起來。

她也拿了只梨子,握在手裏,讓滕螢坐到馬上,頂著行人詫異的目光一路哭回宮門口。

阮游躲在宮墻拐角平覆了一會兒心情,若無其事到對侍衛吩咐:“把小孩送去慈幼局,馬送回馬廄。”

“是,陛下。”侍衛接過韁繩,低頭行禮。

她方才出宮門那一場動靜鬧得夠大,如今不必再將“朕是皇帝”掛在嘴邊強調,也自有一些人能認清她的身份,不管心裏怎麽想,至少面上比從前恭敬許多。

看滕螢傻乎乎還捧著梨在啃,她嘆了口氣,臨走又添一句:“多買些水果,給他一並帶上。”

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聽到阮游這一句,滕螢的眼睛亮了亮,終於肯擡頭看她背影,想了想,張口道:“姐姐,那個男人讓我殺了你。”

童言無忌,這話由他說來,還沒有那一句“我喜歡果子”的情緒來得劇烈,阮游心頭一凜,猛地回身問:“你說什麽?!”

“他說的,要是有人來,就殺掉。”滕螢道。

她忽然浮現出一個很荒謬的想法,小心試探:“你……打算怎麽殺我?”

“讓我的好朋友鉆到你的血肉裏。”滕螢給她展示自己的“好朋友”——一條血紅的蠱蟲,阮游想湊近去看,他又縮回手,“但是你給我吃水果,我不殺你。”

“是你給雲芽下了蠱!”阮游攥緊他的肩膀,“你!你……”

她恨不得揍這小孩一頓,卻又忽然從暴怒的情緒中清醒過來。甚至顧不上後怕自己與死亡擦肩而過,阮游半跪在滕螢面前,努力放柔聲音,扯出一個難看的笑:“你還記得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姐姐嗎?”

“記得,我的好朋友還在她身上呢。”滕螢也朝她笑,笑得天真無邪,和普通的小屁孩沒什麽兩樣,甚至更乖一點。

“你能,”阮游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盡量不要發顫,“你能讓你的好朋友,從她身上離開嗎?如果可以,我會給你買好多水果,讓你天天都能吃到。”

她死死盯著滕螢的臉,生怕他露出一絲拒絕的神情。此時她心頭宛如一根緊繃到極致的弦,若是對方說出一個“不”字……

“不能,因為那個徐晦已經答應過我,天天有水果吃,我不需要你的水果了。”

弦斷了。

阮游放下那條支起的腿,兩個膝蓋都觸碰了地面。

她跪在了滕螢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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